16

兩人從研究所告辭離開,已經臨近傍晚了。陳老雖然有所顧忌,但能看出對案子挺上心,臨走前親自送了出來,還許諾幫他們打聽跟骷髅頭盔相關的線索。

步重華左後肩還縫着針,只能由吳雩這個傷殘人士來開車。大學門口停車相當亂,大車又不好倒,全憑着吳雩高超到毫米的技術才把SUV倒出來,正要掉頭就接到了廖剛的電話。

技術隊王禿……王爸爸又愛了他們一次,不僅把被害人屍體送去做三檢,還從河岸邊挖了三卡車的石灘碎草,卯足勁要從這三卡車泥土中挖出兇手那肉眼不可見的DNA。此外宋局和許局親自主導的對劉棟財的攻堅已經告一段落,“老镏子”負隅頑抗沒多久就全盤崩潰,不僅交代出了橫行三省的盜賊團夥,還把積了多少年的大小舊案都抖摟了個一幹二淨。

但這些案底中,并沒有任何一起,能跟五零二骷髅殺人案沾上絲毫關系。

“我知道了。”SUV在夕陽下一個漂亮的三角掉頭,吳雩聽見步重華在副駕駛上說:“這案子現在出了新情況,可能得想辦法查一查本市的宗教狂熱者。”

廖剛以為自己聽錯了:“啥,宗教?!”

“對。”步重華把剛才拜訪陳老的經過簡單告訴了他:“如果這個情況屬實,那兇手可能是個平時離群索居、行為怪異,但會把死亡、輪回、經書典籍等亂七八糟概念挂在嘴邊的男性,平時在現實生活中很難找到同好,很可能會在網上尋求共鳴。”

廖剛有點為難:“這個畫像不太好找啊,老板。全國上下人口超千萬的城市也就十三個,咱津海有幸跻身其中,這年頭成天泡網上的宅男又多,一磚頭砸出去十個有九個都像兇手……”

步重華沉吟片刻,夕陽穿過車前窗,側頰投下冷峻的陰影。

“如果我推測的沒錯,”他緩緩道,“這名男性可能還對男女關系有着非同一般的熱衷,查查那些洗頭房三陪女,說不定會有線索。”

廖剛領命而去,吳雩一邊開車一邊瞥了眼。

步重華立刻問:“怎麽?”

“……沒什麽。”

SUV在晚高峰的車流中向前行駛,步重華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身邊這張沉默的側臉,半晌才說:“吳雩。”

“是,步隊。”

“你不是囚犯,我也不是獄警。現在周圍沒人,你不用再裝出那副似乎很敬畏我的樣子,想問什麽就問吧。”

吳雩開始沒吭聲,不知道心裏在掂量什麽,步重華沉着氣等他。直到警車随着綠燈左拐并線,他才開口問:“你為什麽讓廖副隊去查洗頭房三陪女?”

“經驗。”步重華說,“這年頭搞邪教的,通常都是以現實中合法存在的正統宗教為幌子,比方說将天主教、道教、藏傳佛教等教義扭曲妖魔化,以此來搞傳銷式洗腦崇拜。雖然手段花樣翻新,但犯罪目的都很統一,不外乎金錢、女色、統治欲,國外報道出的邪教首領通常離不開性犯罪正是出于這一點。”

吳雩若有所思,過了會兒又問:“所以這個案子确實跟邪教獻祭有關?”

兩人目光短暫一碰,步重華沒有回答,“前面停下車。”

警用SUV緩緩停在路邊,吳雩不明所以,跟着步重華七拐八拐,片刻後竟然拐進了胡同裏的一家飯店——招牌明晃晃地:潮汕砂鍋粥。

“炒肝,炒豆苗,紅燒雞塊,兩鍋粥。”步重華把菜單遞給吳雩:“你要點什麽?”

吳雩低頭揉鼻梁,含含糊糊地說:“我随便,看着也沒什麽特別好的……”

“我買單。”

“……就水箱裏那魚好像還行。”

兩人面面相對,吳雩眼神飄忽。

步重華面無表情,瞅着他那張透明失血的臉,把菜單遞給服務員:“來條清蒸魚。”

服務員立馬“哎!”一聲,上後廚下單去了。

正是吃飯的點兒,店堂裏非常熱鬧,但上菜速度很快,砂鍋粥鹹香入味,豆苗清鮮爽口,連炒肝都肉香湯濃、肥而不膩。吳雩若無其事地拿筷子把蒸魚上的蔥花挑到盤邊,眼角觀察到領導沒什麽反應,神不知鬼不覺挖掉半塊魚肚埋在自己碗裏;少頃見步重華并不動魚,又迅速挖掉了另外半邊魚肚。

步重華只作沒看見,用筷頭敲敲炒肝,說:“吃吧,給你點的,補血。”

吳雩表面“唔”了聲,但步重華邊吃邊觀察他,看他除了魚之外就只夾那幾片豆苗葉,別的菜一筷子都不碰。

“你不吃內髒?”

“……不太吃。”

“雞肉呢?”

吳雩低頭敷衍:“還行吧!”

步重華看他那樣子,覺得似乎哪裏不對,但還沒細想,只聽吳雩含着魚骨頭模糊地問:“所以現在怎麽查,真跟邪教祭祀有關嗎?”

“你覺得呢?”

“……”吳雩猶豫片刻:“我不知道,就感覺這事……聽着太玄乎了吧。”

“我也覺得太玄乎了。”步重華頓了頓,說:“祭祀是一種儀式,而儀式必然包括很多不可或缺的要素:對象,祭品,時節,手段。如果五零二殺人案是一場祭祀的話,兇手佩戴了還原度極高普及度又非常小的宗教符號——人頭面具;挑選了十五歲的年小萍作為祭品——少女;作案在一個天氣非常極端因此可能具有某種特殊含義的日期——暴雨夜。看似滿足我們對邪教獻祭的所有想象,但如果仔細想的話,其實還缺少一個至關重要的元素。”

“手段?”

“對,手段。殺人過程太幹淨果斷了,一刀斃命,殺之即走,兇手完全不曾表現出對獻祭儀式的任何情感聯系,甚至連象征性的虔誠都沒有——你還記得陳老的話麽?”

陳老剛才對他們解釋得非常清楚:“……在原始崇拜中,處女象征着純潔幹淨、超脫世俗,她的人皮、子宮、腿骨都是制作法器的材料……”

吳雩若有所思。

“謀殺過程沒有流露出對少女人皮、生殖器官、或者是頭骨腿骨的絲毫需求,而僅僅是一刀刺中心髒,斃命立刻棄屍;這種堪稱粗糙的祭祀手段,跟特意佩戴骷髅頭盔所體現出的強烈儀式感相比顯得非常矛盾,同時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步重華頓了頓,吳雩下意識停住了筷子,與他對視,只聽他輕聲問:

“——兇手怎麽能确定,年小萍是處女呢?”

飯店裏人聲鼎沸,菜肴來去,沒人注意到這熱鬧大堂的一隅角落裏,他們兩人默然相對,面前橫陳着一宗吊詭血腥的命案。

許久後吳雩才低頭拿起筷子,短促地笑了一聲:“……您這麽一分析,我都感覺這是個随機殺人案了。”

步重華沉沉道:“我希望不是随機殺人,但案情确實已經現出随機殺人的特征了。”

在所有類型的案子中,随機殺人是最難破的一種。雖然偵探小說中推理出神入化,現代刑偵技術也搞得日新月異,但現實中一線刑警查案仍然是枯燥的摸排走訪,人海戰術是很多案件得以破獲的最大法寶。如果沒有動機,沒有理由,就缺少篩選标準和排查方向,從海量枯燥的信息中篩選線索就會變得非常困難。

五零二案兇手潛逃,現在已經過了黃金搜索期了,如果再拖下去,他會不會逃出津海,消失在天涯海角?

或者,發現警方束手無策後,他會不會信心膨脹到再次犯案?

吳雩突然盯着步重華,欲言又止。

“怎麽?”步重華敏感地擡頭問。

可能因為這一路上步重華的态度都很耐心,吳雩遲疑片刻後,還是提出了自己對兇手的看法:“你說他可能是随機殺人……如果年小萍是他随便挑選出的祭品,有沒有可能這不是他第一次犯案?”

“我也這麽想。” 步重華說:“但我之前查過今年以來全市範圍內針對少女的類似案件,三十多個警情全部排除,而且……”

“你們排查的是故意傷害和搶劫未遂吧?”

“什麽意思?”

吳雩慢吞吞道:“十幾歲小丫頭,想法可能跟警察不一樣。兇手這次作案前跟了年小萍一段距離,如果他上次犯案前也同樣跟蹤被害人的話,小丫頭也許想不到他是想傷人,即便打110也不會說有人意圖搶劫,而是會說——”

步重華神情突然一振。

劫色!

如果兇手在跟蹤階段沒有戴上恐怖的骷髅面具,只是揣着一把刀跟在目标後頭,那當十幾歲小姑娘發現一個成年男性尾随自己時,很難想到對方要搞什麽獻祭殺人,她們的第一反應是有流氓意圖不軌!

步重華摸出手機,在通訊錄裏翻了翻,撥出一個電話:“喂,老章?你們指揮中心前兩天是不是在做上個月的出警記錄彙總?”

章志是報警中心負責人,這兩天已經快被南城支隊派去的小碎催踏破了門檻,連辦公室地面都要生生磨禿了三寸。步重華沒顧上寒暄,開門見山問:“這個季度全市範圍內年輕女性被尾随、被偷窺、猥亵未遂的出警記錄有多少起?給我彙總一下發過來,四裏河那個案子要用,快!”

“步重華你個王八養的,老子成天就耗在這破爛檢索系統裏了!你家大房廖剛昨天才跟我拍胸脯保證說那案子跟騷擾猥亵沒關系! ……”

吳雩正喝粥,乍聽見大房二字,險些被米粒嗆着。

“他管他們中心四個副主任分別叫大房到四房,不要搭理這種低級笑話。趕緊吃,吃完我要回市局加班。”步重華挂了電話,順手夾了一筷子清蒸魚就着最後一口粥喝了,起身說:“我去結賬。”

在他身後,吳雩剛要去夾魚肉,筷子驀然僵在半空。

步重華買單時被老板娘強行贈送了兩包薄荷糖,還沒來得及客氣拒絕,手機突然又響起來,是氣急敗壞的章主任:“姓步的我告訴你,你們這個破案思路就是有問題,今年上半年的相關報警數量……”

步重華眉頭擰得風雨欲來,一手接電話,一手拎着兩包薄荷糖,剛往餐桌那方向走,突然遠遠瞥見吳雩,腳步一頓。

——吳雩用筷子頭把他剛才夾的那邊蒸魚都挑了出去,放在餐巾紙裏,包了包扔在手邊。然後他皺着眉夾了塊魚肉,卻沒放進嘴裏,只盯着它,面上浮現出一絲不加掩飾的反感。

不過他什麽也沒說。

他把還剩小半的魚一推,起身用紙巾擦了擦嘴角。

那瞬間步重華突然意識到他剛才察覺的不對來自哪裏——

這餐桌上他比較頻繁下筷的紅燒雞和炒肝,吳雩都一筷子也沒動過;他夾過的那盤豆苗,吳雩會換一邊繼續夾,刻意避開他筷子觸碰過的區域。

愛憎清楚,泾渭分明。

電話那邊老章的抱怨還在繼續:“……惡作劇、報假警、無效信息、虛拟號碼,所有加在一起上半年報警被跟蹤猥亵的女性數量……”

吳雩向這邊走來,步重華定了定神:“多少?”

“四千三百二十九!”老章怨氣沖天:“大海撈針去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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