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吳雩眼珠像是被凍住了, 嘴唇微微張着, 仿佛沒聽清許局的話。

“小吳?”許局不得不提醒。

“……誰死了?”

“郜家寶, 就是昨晚被你們拿刀挾持的那個,腿上有刀傷的小青年。”許局往自己腿上比劃了一下:“被人群踩踏,受傷嚴重沒搶救過來, 就死了。”

室內一片安靜,人人疑窦叢生。

“小吳?”許局現在是真有點擔心了:“你沒事吧?要不你……你再歇會兒?”

“……”吳雩如夢初醒,他伸直腿, 又屈起來, 綁着繃帶的手按了按額頭,像是想把自己從某種狀态中緩解出來似的:“郜家寶, 對。”

“我知道,就是那個。”他喃喃道, 然後用力搓了把臉清醒過來:“對,那個人, 他死了。你們想問什麽?”

領導們面面相觑,幾個平時各有派系各有矛盾的大佬此刻少見地心有靈犀——這功臣之所以沒評上英模,該不會是因為腦子出問題了吧。

但就算面對一個腦子可能不太清楚的刑警, 該問的話也還是要問, 許局猶豫着上下打量他:“郜家寶的腿為什麽受傷,你能跟我們說說嗎?”

吳雩說:“他拒捕,襲警,我已經亮明身份讓他放下武器了,他還拿着鋼管繼續攻擊, 我手臂、胸前、關節多處都有打擊造成的軟組織挫傷,昨天晚上縣公安局的刑事攝像已經給我拍照留證了。當時情況非常緊急,村民吼叫要打死我們這些惡魔來獻祭給全能神,我有理由相信他們跟山東招遠五二八麥當勞案的主犯是同一類人,所以不得不采取行動,這是符合警察法第十條規定和武器使用條例的。”

許局:“……”

陳主任:“……”

所有人破天荒地再次達成了心有靈犀:敢情這功臣腦子犯病是一陣一陣的啊?!

“你的傷情鑒定我們已經看到了,但你們在那種情況下,确實有必要對村民采取暴力行動嗎?”陳主任沒忍住問。

“我才是一線下地面對情況的人,我的判斷是有必要。”吳雩語氣突然毫無預兆生硬起來,挨個打量他們:“怎麽?我的傷情鑒定不夠說明當時采取行動的必要性?”

陳主任出身宣傳口,才剛剛被轉來公安系統,接觸工作滿打滿算不超過一個月。其實他心裏倒不是這個意思,但多少年的官樣話聽太多了,嘴巴上的本能比腦子快,當時都沒反應過來自己此刻面對的不是媒體:“傷情鑒定不要提了,我不管那個。你應該知道在行動中流血犧牲是每個公安幹警都有義務……”

“都什麽?自己人的血不值錢?” 吳雩瞬間一星血氣直上喉頭:“邪教殺人的兇手還沒抓全,郜家縱火的人還沒找到,是不是要先等案子破了再算其他帳?”

這話說得其實非常過分,幾位領導一時都沒反應過來,緊接着齊齊瞪大了眼睛。

——這人腦子突然抽了?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想。

只要在體制內待兩年,有點眼色的人都能看出來,這場問話純粹只是雷聲大雨點小,表面上又是這個主任又是那位處長,實際連被詢問的直屬領導許祖新都來了,而且問話地點還在醫院病房裏,既沒錄音又沒設備,簡直能算作是一個非常溫馨的開場了。

面對這樣一種柔和的問話方式,只要稍微懂一點的人,都能明白領導們的真正意思——你好好配合我們走完流程,口頭承認下錯誤,其他事都可以再說。畢竟五零二案還沒破,現今又蹦出了一個縱火的案中案,社會輿論和上級壓力已經非常巨大了,難道真能為一個襲警現行犯,先二話不說把精銳的一線幹警都哐哐投大牢裏去?

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所以當許局這一路上憂心忡忡,不停給其他幾個人打預防針,只差沒直接說出“我們這位小吳同志據說心理有點問題要不我們別去刺激他了我們去問步重華吧”的時候,陳處他們真的以為許局只是惺惺作态,要麽就是嫌路遠暈車不願意來。

沒想到許局根本沒有一個字虛言,這功臣有問題的不是心理,根本就是腦子!

“你不要有氣對着上級領導發,這是我們正常的調查程序,有什麽算賬不算賬的?”陳主任忍不住呵斥:“步支隊和你去豐源村進行取證卻沒有備案,嚴格來說算擅自行動!你倒是告訴我,是誰砍傷死者的腿,造成他行動不便的?”

吳雩硬邦邦說:“我不記得了。”

“這麽大的事你不記得了?!”

“我就是不記得了。”

“行,你不記得我就告訴你!”陳主任一下憋不住了,指着吳雩的鼻子喝道:“刀柄上有你和步重華兩個人的指紋,所以理論上,你們倆都有濫用職權和過當防衛的嫌疑!你知道暴力執法導致民衆死亡是什麽樣的過失嗎?!”

“老陳!”許局見勢不對。

“你倆要是恪守原則,整個行動就不該出錯,出錯了就應該接受合理的質疑和詢問!不要跟我來無組織無紀律的那一套!不要仗着以前的功勞就跟我犯橫,你今天必須把問題給我老實交代清楚,聽見沒有!吳雩!”

——“聽見沒有,吳雩?!”

吳雩胸膛急促起伏,想說什麽又像是被堵住了似的,顱腦一陣陣劇痛,脊背抵着冰冷的鐵床架,一側膝蓋屈起,五指緊緊攥着床單。

吳雩是誰?他在拉鋸似的頭痛中想。

“一線人員只要恪守上級制定的行動計劃,就不該出現任何錯誤,所有變數和意外都是因為一線人員犯錯而造成的……”

“就算卧底也照樣要遵守一名公安幹警的原則和紀律,否則跟那些真正的犯罪分子還有什麽不同,打擊犯罪還有什麽意義?!”

“總要面對犧牲和取舍,或重于泰山,或輕如鴻毛……”

“從今以後你叫解千山,明白嗎?用你的性命記住,解、千、山——”

陳主任怒火沖天,許局慌張喝止,衆人七手八腳勸阻……但那些語句仿佛都失卻了意義,變成單調刺耳的雜音,攪成冰冷的漩渦,一股腦鋪天蓋地,将他卷回了那間陰暗潮濕的地底囚室,陳年累月凝固的血氣瞬間激蕩而起。

“沒想到條子的走狗還能在老子這兒潛伏這麽久,解千山?這名字八成也是假的對吧?!”

“你有沒有把求救信號發出去?!發給誰了?!說不說?!”

……

求救信號。

紛紛揚揚無數現實和虛拟交織的噩夢中,只有這個信息鮮明滾燙地凸顯出來,像烙鐵一樣滋啦貼進肺腑裏,爆出焦黑淋漓的血肉——

他發出去了,他求救了。

但那一刻他不知道,他要等上整整十年,才能等來一雙把自己拉出地獄火海的手;而在得救之後,他們還要來告訴他這是不對的,是違反規定的!

吳雩大口喘息,現在是真的發不出聲音來了,鐵鏽味的海水灌滿了整個胸腔,缺氧讓五髒六腑緊絞成一團。奇怪的是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能分辨出來自周遭的憤懑,他知道那是熟悉的指責,仿佛隔着深水朦胧不清:

“作為警察沒有義務向組織彙報實話?”

“哎呀我求求你了老陳少說兩句吧,現在還能怎麽樣……”

“如果連半句實話都不肯向組織坦白、透露,能相信當時的情況沒有鬼嗎?”

“嘿呀你搞什麽,我要是知道你這麽能小事化大大事化不可收拾,我當初就不該帶你來 ……”

“持刀脅迫死者往包圍圈外走的人是誰,他還是步重華?我看這件事必須要處理!從嚴處理!從重處理!!……”

“你來處理啊,”吳雩耳膜轟轟震響,喉頭肌肉痙攣,幾乎聽不見自己嘶啞變調的嗓音:“是我砍傷他腿的,是我挾持他往外走的,怎麽着?”

“小吳!”許局大聲喝止。

“人是沖我來的,也是我弄死的,一人做事一人當,跟步重華沒關系,你們憑什麽處理他?”

陳主任七竅生煙:“你看他!你看他!一點認錯的态度都沒有?!”

“我錯在哪了?我錯在沒有站在那赤手空拳等着被犯罪分子打死?錯在沒有光榮犧牲好讓你們的肩章集體加顆星?還是錯在我就不該回來?!”

吳雩耳朵裏像蒙了層水,眼前景物不斷晃蕩,地面像打擺子似的左搖右傾。

他沒有意識到那是因為自己已經走下了病床的緣故。

“我就不該相信你們,我就不該相信你們這些虛僞的混賬。”吳雩喘着粗氣,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時他看見腳下是灰黑色的水泥地面,鐵窗中透出慘白的光;不遠處的訊問桌後影影綽綽,依稀可見桌上的名牌寫着市局、省廳、常委、公安部……但他卻怎麽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怎麽也看不清那些人的臉。

“我就不該回來,讓你們一個個加官的加官,進爵的進爵。你們辦公室坐得越舒服,越不把我們下地的人當人,越不把我們碎催的命當命,滿嘴只知道講那些原則紀律,信念忠誠……”

“吳雩!放手!”許局跟施處長幾個拼命想把吳雩的手指從陳主任衣領上掰開,但那可怕的力道卻紋絲不動,陳主任滿臉已經漲得通紅,只能睜着眼睛死死瞪着他。

“忠誠,”吳雩視線渙散無法對焦,恍惚着一笑,只是那笑容中充滿了憤恨:“你知道忠誠兩個字怎麽寫?你知道人在什麽情況下才能考驗出忠誠?!你也配提忠誠?!”

門咣當被打開了,政治部那個姓武的副主任沖出去,面沉如水吩咐走廊外的便衣:“老陳不會說話,這人有點不對了。趕緊給我帶回去看住,今晚先呆一晚上禁閉室,千萬看着他不要出任何問題……”

“吳雩!”許局怒吼。

“來處理我啊,不是要從嚴從重嗎?來啊。”吳雩幾乎頂着陳主任的鼻子,劇痛讓他視線模糊,無數血絲從急劇充血的大腦中滿溢出來。幾個便衣同時沖進來把他往相反方向勒,有人抱着他的腰,有人抓着他雙手,混亂中他燙傷的左手迸出大量血性液體,繃帶大片透濕,手指連同全身都在劇烈痙攣發抖。

“咳咳咳——”陳主任終于勉強掙脫,咳得滿臉口水,指着被拉開的吳雩說不出話來。

許局叫得破了音:“輕一點!你們幾個輕一點!”

“按床上按床上先按床上……”

“老陳不行了給老陳拿杯水來快快快!……”

“我等着看你們怎麽處理我,”吳雩被幾個人架着,大腦強烈抽痛令他根本站不起來:“我等着看你們怎麽處理我……你們最好往死裏處理我。”

“吳警官!”施處長怒道,轉頭沖門外吼:“醫生醫生!護士去叫醫生!快!”

混亂中吳雩不住粗喘,胸腹大幅度起伏,但只有吸進的氣卻沒有呼出的氣。值班醫生帶着幾個護士匆匆沖進來,人聲腳步一片喧雜,許局和施處長不知所措,驚疑交加地望向對方。

“我根本不該回來,”吳雩閉上眼睛想。

他仿佛從懸崖邊緣落向海面,心跳一聲重過一聲,狂風将腦海裏唯一的念頭呼嘯刮向天際:我根本就不該回來——

虛空中的鹹腥水汽萦繞而上,失重感從身後襲來,緊接着耳膜嘭一聲悶響。

他緩緩沉入了意識黑暗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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