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化形
屋裏咳聲漸消,婦人出門來,夜色下她的身影更顯單薄,夜裏起了山風,粗布衣衫蕩在身上,仿佛下一瞬就會将人迎風帶起。
“仙君…”
“這間院子可是自家蓋的?”淙舟未聽清婦人言語,出聲詢問。
“啊,正是,”婦人微微一愣,進而答道,“朝廷腐朽,城裏生計難尋,多數人家餓的易子而食,我與外子實在是待不下去,生怕哪日小兒就葬身人腹,這才出了城,尋了這出山坳。原本外子強健,劈柴獵物倒也足夠生存,卻不知為何,外子突染惡疾終日卧床,有…一年了吧。”
婦人似是想起了傷心事,垂眸輕嘆,擡袖抹了抹眼淚:“為着給外子看病,已是散盡家財。”
淙舟借着月色打量着這處山坳,此地依山傍水,應是一處寶地,當旺宅,可壞就壞在那幾個墳包,和院外的那處枯井,叫這一家人卻淪落至此,瞧那稚兒衣袖不過腕,應是穿了許久。
“明兒去請個工匠,将大門開在吉方,擇旺星飛臨處,”淙舟看着井口,像是在對着井說話,“大門正對着墳,為大煞,再旺的福氣也當洩的幹淨。”
婦人聞言微怔,反應過來淙舟應當是要幫她化煞,愁眉舒展,連連颔首應下:“诶,記下了記下了,這裏本來沒有墳頭,站在院子裏往外看,本有一條淺溪,從後頭的湖中流出來的,可近幾年時常幹旱,這不這井都枯了,更別說那淺溪,早就斷了。城裏死的人多,便都往這山坳裏埋,我與外子也曾攔過,可多是夜裏埋進來的,這人已經下葬,我們也不好叫人家在起出去。”
她想到往事,愁思又起,越說聲音越小。
“辛苦了,”淙舟口中訴着安慰,面上卻依舊冷淡,只叫這聲安慰不達人心,“改門時朝着山中湖水便可,旺星飛至,可破此煞。”
婦人又是連連點頭。
狐貍蕩着一條尾巴,聽着仙君賣弄玄機,玄燭清晖将赤色毛皮潤的油亮,那雙半阖的眸子隐在袍袖間泛着光。
夜色太深,淙舟既然接了這差事,便當是要于此過夜,這口井陰煞太盛,需得選一晴日晌午破煞才好。
它翻了肚皮出來,耷拉着腦袋望着天上的星,這黑穹讓人看的膩,星子像是黏上去一樣,狐貍不看了,偏頭瞧向那口枯井。
更膩了。
膩的狐貍心裏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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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也是一山中小院,也是一口這樣的枯井,只是井下沒有那些濕泥,只有些雜草,推進一處青磚,井底轟聲收進一旁,再往下去,便是一處不大的酒窖。
不能再想了,心髒像是滾過細密的針,沒有那麽疼,卻也疼,疼的磨人,疼的全身都麻。
夜更深了,樹梢微彎,簌簌樹葉交替掠過月光,狐貍輕聲嘤咛,蜷身窩進仙君肘彎,秋日還未至的涼意順着風穿透皮毛,和着心尖的針直直透骨,它在南風中打着抖。
淙舟垂首看着狐貍,狐貍抖的可憐,叫人心生疼惜,他擡袖将狐貍蓋住:“才至夏末,你便覺得冷了嗎?”
狐貍又是一聲嘤咛。
淙舟從未見過狐貍如此模樣,平日裏只要不上房揭瓦,他都覺得已是萬幸,猛見狐貍如此,淙舟心裏倏然一軟,倒也不能說是養不熟。
他半攏着狐貍,随婦人回了小院,晚風帶來遠處湖泊裏的潮氣,将小院浸的陰氣更盛。山野木屋不便沐浴,淙舟打算和衣歇息一夜,他總是睡的很沉,就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
狐貍鑽出他的懷,四爪輕點床榻,緩步至淙舟頸側,它露出犬牙,蹭過淙舟脖頸,接着張開口,牙尖抵住皮肉,狐貍犬牙鋒利,只消稍稍用力便可見熱血奔湧。狐貍使了些勁,犬牙刺破皮肉,它舔到一絲血腥,倏然收了口。
狐貍還是心軟,它下不了這個手。
它輕輕舔着那細微的血,神色哀傷,喉中不斷發出輕細的嗚咽。淙舟似是聽得,擡臂将狐貍摟進懷中,卻又不曾醒,呼吸依舊微弱,就連狐貍的赤毛都鮮有波動。
屋裏未關窗,月光落在床榻,狐貍浴在一片銀白中,悄然化作人形。他不着片縷,墨發鋪散,發間的耳朵未曾收回,身後垂着六條尾巴。
狐貍翻了個身,下巴墊在淙舟胸膛上,擡手拂過淙舟面頰,他指甲有些長,淙舟許久不曾為他修剪過了。
淙舟似有所覺,環住了狐貍後腰,鼻息不斷落于胸前,擾的人有些癢:“別鬧,”他将狐貍扒下胸膛擺正,緊箍在臂彎裏,“快睡。”
這動作未免太過熟了些。
月亮好亮,哪怕是隔着窗都照的人眼疼,狐貍掩着雙眸,一條尾巴卷在人身上,唇角牽出一絲苦笑。
殺嗎?舍不得。
走嗎?不太想。
千滋百味快要将他扯碎了,這情滋味啊,着實難嘗。
“你再叫我崽子我一定咬死你,”狐貍故作咬牙切齒,言辭間卻透出哽咽,“我叫松苓,松苓酒的松苓。”
他回身枕在淙舟肩窩,尾巴耷在身後,垂落床沿,像是久不見甘霖的花木,有些蔫,有些…不開心。
翌日清晨,淙舟睜眼時狐貍早已不在,右肩有些疼,手臂有些麻。他稍緩了一會,撐起身時扯到了脖頸上的傷,這事隔上幾日便要上演一次,狐貍似是想吃了他,又似不想,淙舟習慣了,不算疼。
淙舟鋪好床褥,推開門欲尋狐貍,卻見狐貍背身蹲坐在門檻上,正舔着爪子為自己理毛,浴在日裏的毛紅如秋楓,尾巴支棱在晨風中,像是怕掃到地上的塵。
講究的狐貍。
淙舟展出一個不明顯的笑,上前将狐貍抱起來。松苓在他懷裏打了個滾,微微張嘴,淙舟瞧見了它牙尖殘餘的血。
“這是偷了誰家的雞?”淙舟自言問着,今兒心情莫名舒暢,言語中都帶着難得的輕快。
松苓聞言不悅,這人醒着的時候從來不會好好說話,不是叫他崽子要當他爹,就是冤枉它偷雞。松苓喉中滾過一聲低吼,叼着淙舟的前襟就往院子裏拽,淙舟擡腳踏出庭院,只見稚兒正熟練的殺雞放血。
再往遠了看,便可越過院門,看見那一座座的墳包。
稚兒手中握着一把砍骨刀,那刀又大又重,可那稚兒卻尋了個好方法,他将砍骨刀嵌在木樁裏,腿間夾着整只山雞,一手握着雞頭,脖子懸空着往砍骨刀上湊。山雞都來不及叫上一聲,便被抹了脖子放了血。
稚兒腳邊躺着四只死雞,手裏的是最後一只。
“神仙哥哥醒了?”稚兒拎着雞起身,身上的粗布圍裙沾滿了血,這事他做慣了,對身上的血腥渾然不覺,“小狐貍起的好早,我起床的時候天還沒亮呢,小狐貍已經叼着山雞回來了,它可棒了。”
雖說是被一個孩子誇,但松苓還是很開心,他并非起得早,而是為了這幾只山雞一夜未眠,他現在好困,眼都要睜不開了,但還是用鼻尖輕輕碰了碰淙舟的胸膛,一副讨賞的神情。
淙舟擡指輕撓狐貍下巴,算是獎賞。
“娘說今天炖兩只雞,一只給爹補補身子,一只用來答謝仙君,”稚兒垂眸間終是發現了身上髒污,微微後退一步,不叫身上的血染了仙君的白袍,“娘說仙君幫了我家大忙。”
“舉手之勞何足挂齒,”淙舟道,“我不食葷腥,這些個山雞還是留給令尊補身的好。”
松苓鼻腔發出嗤聲,這冷面仙君倒是張口就來,不食葷腥?先前在那山中小院時,兩人分食一只兔子,也不知是誰啃的骨頭上一點肉腥都沒有。松苓心說這人道貌岸然,可聞得裏屋那男人的咳嗽聲,那句道貌岸然又被憋了回去。
稚兒自是不懂這些,只當是仙君苦修罷了。
那邊婦人已将清粥小菜端上桌,那菜是山間野菜,入口極為清爽。淙舟礙于主家熱情,只得一同坐下用飯,他用何飯食都無礙,只是苦了松苓,昨夜餓了一宿,今早又陪着仙君苦修,狐貍嗅着後廚雞湯鮮香,口水洇濕了大塊衣袍。
“神仙哥哥不吃,小狐貍可以吃,”稚兒端着一個黑瓷碗,裏面冒尖的雞肉浸在湯裏,上面飄着油,澄黃的油圈反着天光,像是将晴日融在雞湯中,“哪有小狐貍不吃雞的呀,你昨晚就沒吃東西,再不吃要餓壞了。”
真是要餓壞了。
松苓見了那碗雞湯眸子霎時亮起,後腿一蹬,從淙舟腿上跳了下來,三兩口嚼進一塊雞肉,又三兩口吐出骨頭。松苓用的太香,任憑稚兒在它身後玩他的尾巴,它都不在乎。
淙舟簡單用完早飯,兀自倒了杯水漱口,見狐貍吃的香,突然道:“吃了人家的東西,可要幹活的。”
骨頭倏地卡在齒間,噴香的雞湯瞬時化作傳腸的毒藥,松苓不再安生吃肉,口齒一合,骨頭應聲而碎。它偏頭看着淙舟,甕聲抱怨。
這是它抓回來的雞,怎的這份苦勞不算,它還要幹活去?
“聽話,”淙舟怕他卡到牙,俯身拔掉他口中碎骨,“去尋一塊大一些的青石回來鎮井,還要一盞長明燈。”
松苓聞言徹底愣住,尾巴在身後無意識擺着,拿來鎮井用的青石,要他如何抱的回?且不說這青石,就說那長明燈,要它上哪去尋?
離着正午還早,青石不難尋,山坳裏青石遍野,松苓蹲坐在青石邊,眸中全是愁緒,一條尾巴極不耐煩的拍打着地面,這時倒也不嫌泥污染了毛。
這人真是慣會刁難狐貍,他連件衣裳都沒有,就這樣赤着身抱着青石回去,這後半狐生就不用過了。
狐貍正愁着,忽的有一只小手撫上他頭頂,那只小手微微汗濕,隔着毛都能感覺的到。松苓回首一看,稚兒正拖着一粗長麻繩立在他身後,兩條腿沒在尾巴間,垂眸看着他笑。
“娘說小狐貍抱不回大石頭,叫我來幫忙,”稚兒熟練的打了幾個繩結,“我曉得,小狐貍能聽懂我說話,你有這麽多尾巴,應該是個小狐仙,可你為什麽不變成人呢?變成人不就能把石頭抱回去了嗎?你跟着神仙哥哥,可要好好修煉呀…”
稚兒打着繩結,絮絮叨叨的低語,聲音不大,卻也擾人,松苓就在這擾人的聲音裏看着麻繩變成繩網。稚兒将繩網套在青石上,又把餘出的一根繩頭遞給松苓,一人一狐拖着青石往家走。
“神仙哥哥活了多少年呀…”
“小狐貍又活了多少年呀…”
這一路上倒是不會無趣。
稚兒還在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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