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夜游

牆沿上竄過一只灰鼠,細長的尾在青瓦上晃蕩。幾個小厮将那被劈落的石榴枝搬去了一旁,樹上缺了一塊,留下大片的黑。

可惜了石榴,那青澀的果瞧着飽滿,仲秋之時當是香甜非常。

丫頭門也都換緩過了伸,紛紛起身去清理院子堂屋,一時間絮絮的低語環繞小院,進出的人将雨水踩出波瀾,人氣都回來了。

方澄扔了火把奔去角落,濃煙滌清,渙娘攀着花架站起身來。花架不穩,琉璃花瓶晃了幾聲響便砸下來,方澄着實吓了一跳,推開小厮跨過焦木,他行的疾,袍擺被支棱的焦木撕碎。

可他怎顧得上這些?方澄一把将渙娘攬入懷中,花瓶跌在毛席上,碎聲不響,幾多碎片崩的四處都是。

“不怕了,”他安撫着人,聲音依舊啞,“沒事了。”

渙娘掙脫出來,扒着人反複的看,一身濕漉粘着焦塵,她摸出帕子将人面上脖頸擦淨:“何苦呢?”她心疼,也不解,“我無才無貌,且為煞星臨世,一紙休書便可換的家宅安寧,何苦呢?竟是連這父子情分也不要了?”

她嗆了煙,又哭了半晌,聲音比那方澄好不到哪去:“先前我就說不嫁,老了尋一處尼姑庵,青燈古佛了此殘生便罷了,你瞧,這才一夜便生出這些事來,叫我如何心安?”

城中流言渙娘豈會不知,不過是充耳不聞,若是句句都擔在心上,那這日子可就真不用過了。

可她終究是個姑娘,心細如發,這些個流言纏身,說不委屈那也是假的。故而方澄來提親之時,她第一個念頭便是拒絕,她已然如此,怎能再去禍害別人,可方澄太過執着,一日不應他便日日來,磨得人都沒了脾氣。

“怎的就要去尼姑庵?”方澄聞言失笑,先前的擔憂散去大半,“我說我護你就會護你,今兒個差點護不住,實為我過。”

渙娘說不出話,自方澄求親她便一直有疑,她想不通這人為何對她如此執着,口中說着非她不娶,近乎成了執念。渙娘問過不下十餘次,可方澄只是笑笑,半句也不肯透露,被問的緊了,也只道一句:“說一見傾心你也不信,那喜歡便是喜歡了,放在心尖上喜歡了,我也非大奸大惡之人,你嫁我不虧。”

如今這一遭,則是叫她疑慮盡消。

天又暗了些許,缸裏的那條錦鯉也逐漸安靜下來。淙舟聽着堂屋內小兩口訴着情,驀地想起那夜攀在他脖頸上的松苓。

這才一日不到,那酒還是買的早了些。

小厮們還在忙碌,石榴被踢到院中央,還不曾歇,又被踢去了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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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苦鬧成這個樣子,換間屋子便好。西南那屋住不得,挪去西北,西北為乾,可旺一家主,再打上一尊玉龍置于卧房,”淙舟側身讓路,倏然開口,“西南為坤,地盤為二,今為中元五運,二黑飛臨,起伏吟局,生陰洩陽,實為大煞,土生金,金洩土,可取兩只銅鈴挂于西南屋脊銅烏下。”

淙舟又解釋了一遍。

眼下方員外只瞧着那些忙亂的下人,心裏緊着他淘來的些許寶貝,生怕撞了碎了,雖說這屋子裏最值錢的當屬那套桌椅,那可是方員外在極南處重金淘來的黃花梨,叫方澄一把火燒成了炭,浸透雨水,就是想生火都點不起來。

他沒能聽清淙舟所言,只聞得耳畔有人在低聲念叨,直到聽見了那句“實為大煞”,這才猛的轉頭,一身肥肉跟着抖了三抖,差點扭了脖子。

“失禮失禮,”他又作了一長揖,腹間的肉堆在一起,他連腰都彎不下去,“方才分了神,勞煩仙君再說一遍,此次我定上心記得。”

“怎的如此難伺候,”竹韻的耐心到了低點,“你自個兒分了神,還要勞我師兄辛苦,你瞧不出他身子嗎?說多了話,累着了你賠?”

字字帶着針,他這張嘴不依不饒:“大老遠的請人也不備着轎子,一路走來還見不得半盞,這就算了,你家鬧了這一出,叫我師兄烤了火又淋了雨,折騰壞了人也不怕有人收拾…”

“竹韻。”淙舟出聲制止。

“也不怕有人收拾你,”竹韻非得說完不可,他憋了半日的氣發不出來,現下可算是逮着一出氣筒,可不得可勁兒的戳人,“等那狐貍崽子回來,知曉你挖了人家…”

“竹韻。”淙舟語氣稍愠。

“知曉你挖了人家心頭肉,磨盤大的爪子就要扇在你臉上,”竹韻不聽人言,甚上前跨了一步,擡手在方員外臉上比劃了一番,“你這身子骨可禁不得那一巴掌,保管叫你貼在院牆上,骨血淋漓染的青磚發紅…”

“竹韻!”淙舟厲聲制止,擡手将竹韻拽了回來。

這幾句話駭人,吓得那方員外兩股戰戰,一旁的方夫人也沒多好,發髻全散,胡亂的貼在面上,她坐在檐下石階上,被這話吓軟了腿,連起身都做不到。

“你讓我說完!”竹韻惱極,不願被人攔,因而對着淙舟也頗為暴躁,“剛說哪兒了?噢,說到把你拍在院牆上,來,接着說,骨血都是碎的,和着肉混成肉糜,連人樣都沒有,那狐貍崽子可是個暴虐性子,保不齊把你搓成球下鍋炸成丸子,如此慘死可是連輪回都輪回不得,就游蕩在這天地間,直至消散了去。”

他一口氣說完,瞧着那方員外吓得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抹臉的手都在打着顫,心情頓時舒暢,人也露出了笑模樣。

天更沉了,濃雲泛紅,這雨應是還要接着下,風倏然猖狂,推着雲東行。

小厮在拆房裏翻出幾盞燈籠挂在院裏,一屋的狼藉還要收上好一會兒,可這會兒也該到了用飯的時辰,隔壁已然燃起了炊煙,飄香一條街。忙亂之上再添忙亂,整個方家靜不下來,往來的人皆駐足側目,隔着影壁都能瞧出這院子裏是何景象。

竹韻有一顆虎牙,兒時還顯得俏皮些,自打淙舟與嵛山反目,他失了師兄,再笑時這可虎牙染着周身不散的戾氣,讓他又多了一絲陰郁。

方員外軟着腿,不敢看自家的院牆,燈籠散着燭光,映的院牆黑紅間隔,那紅落在方員外眼裏,像是竹韻所說的血。

他奮力凝着目光不讓自己偏頭看,可竹韻那顆虎牙正正的撞在眸底,臉被燭火照出了影,襯着夜穹濃濃墨染,仿佛是地獄裏飲血索命的魔。

腿更軟了。

“二位…仙,仙君…”方員外試圖爬起來,可爬了一半腳下踩滑了斷枝,臉朝着淙舟的鞋就紮了下去。

聲音陡然轉了調。

淙舟正想扶他一把,可倏地被人從身後一拽,一個不穩撤開了步,眼看着那方員外一臉紮在地上。

額角幾乎蹭掉了一塊肉去,汩汩鮮血沖走了沾染的塵泥,他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一張老臉算是在今日丢盡了。

小厮遞了帕子過來,方員外捂着前額,掩住滿面的窘迫。

方澄與渙娘訴完了情,牽着人走出來,着人鎖了大門,将老兩口攙進偏房,囑咐丫頭備上熱水,伺候梳洗。

“不敢勞煩仙君,”他向淙舟作了一揖,又向着竹韻作揖,“方才仙君所說我已悉數記下,家父受了驚吓,還望仙君見諒,天色已晚,不若用了晚飯再回,也好讓我再向仙君賠個不是。”

淙舟回了一禮,話已說完他不欲久留,今兒個拖得太晚,趕往塗山怕是不成。

他還在思量,那邊竹韻已經替他應下:“行啊,正巧也餓了,我師兄幫了你家大忙,又遭了這些罪,你可得好好賠個不是。”

後幾個字他咬的格外重,似笑非笑,虎牙隐顯。

方澄不似他父親那樣膽子小的像粒米,對着這羅剎依舊維持着體面:“那是自然,”他微微欠身,“正堂是待不了了,我估摸着修也得個把月,實為我過,還請仙君見諒。”

這聲兒如沙礫磨破鑼,聽得人鬧心,渙娘換了衣衫,托着三盞茶過來。淙舟只道了聲謝,并未端茶,竹韻倒是一點不客氣,端過茶盞仰首盡飲,又将另一盞茶塞給淙舟,盯着人喝完。

與從前無差,半日都不見這人飲一滴水。竹韻時常腹诽,這要是朵花早幹死了。

潤過的喉嚨依舊沙啞,方澄展臂欠身:“還請二位仙君移步偏廳。”

墨色侵染,風起雲散,原本該落的雨被吹去了別處,星月乍現,銀河如帛。

實在忙亂,方澄着人去酒樓要了幾道菜,一為答謝,二為致歉,這席面不必昨兒個成親時差。

酒一杯杯的敬,竹韻海量,敬到淙舟面前的酒悉數被他攔了去。他神色無常,依舊是那副讨債樣,倒是方澄來回敬酒,幾杯下肚,紅痕便從脖頸蔓延上臉。

這頓飯竹韻推杯換盞好不痛快,他瞧着方澄被他灌得找不着北,心頭憋着的不悅如數灑了出來,他得了歡喜,自然不再灌人。

只是淙舟從來不是個多食的人,只守着一小碗飯,飲了一碗湯,搞得方家夫婦以為是自己照顧不周,畢恭畢敬賠着笑,端茶添酒,唯恐仙君不悅。

金風吹涼了夜,雨下透了城,清練綴繞天際,瓦房錯落,煙火粼粼映天。

時辰不早,竹韻化去了酒氣,一手拎着兩只鐵籠跟在淙舟身後,淙舟行的慢,他行的更慢。不時拎起鐵籠,瞧瞧裏面關着的白兔。不知那方員外從哪搞來的兔子,兔眼似血,雙耳微動,叼着根爛菜葉子吃的起勁。

淙舟走時打翻了燭臺,此時屋裏的夜比這街上還要濃。

“呦,客官回來的好晚,可用過晚飯?竈上還沒熄火,要不我給客官端上去用?”小二擦着桌案,見着人回來随手将布巾搭在肩上迎了上來,那布巾上沾滿了油污,貼着脖頸那處黑黃發亮。

竹韻不理會小二的奉承,兀自上了樓。

“不必麻煩,用過了。”淙舟瞧着那扇緊閉的門,走之前他打翻了燭臺,此時屋裏的夜色要比街上還濃。

他忽的覺得那間屋子好空,不想回去。

竹韻見淙舟不動,停下腳步半回過身,一手扶欄,眸中神色叫人捉摸不透。

他立在門口許久,小二早已做完了活,此時大堂裏寂靜無聲,他望着那扇門,緩緩轉身出了客棧。

竹韻咂舌,跟了上去。

星子倏地劃破夜穹,許是雨洗淨了天,星光都是透的。

淙舟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去,他走過半座城,上了一座橋,又走過另外半座城,看着星子漸次凋敝,夜穹暈染開橙白,車馬聲踏破寧靜,城門緩開,透出遠山的光景。

竹韻隔了數尺距離,遠遠的跟着他。

身後倏然起了腳步聲,虛浮且熟悉。

“你夜裏不睡,到處跑什麽?”

淙舟怔愣一瞬,猛的回頭,松苓立在街道中央,走時還好好的人現下又帶了半身的血,晨風拂亂袍袖翩跹,墨發亂在身前。

墨色盡退。

“虧我急着回來,你可真是…叫我好找…”

此時天光乍洩,日月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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