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争吵

長風起,更深露重,窗外傳來三更鼓聲。松苓睡了一日,現下正清醒,他撚着帷幔,望着床頂出神。

淙舟撥了撥床邊的蠟燭燭芯,将燭光撥亮。松苓偏頭看着那身白袍,墨發垂落,昏黃搖曳,擾了這美景。他松了帷幔,改撚着袍袖。

“白日裏睡的太多,我不困了,”他呢喃着,“都怪哥哥。”

“怎的又怪我?”淙舟聞言失笑。

“怎的不怪?”松苓側身過來,手上用力,将淙舟拽上床來,“哥哥抱的舒服,我便睡的安穩,雖說是做了些夢,可也睡得沉。”

指尖繞過寬袖,撫上淙舟的腕打了個圈:“你說是不是怪你?”

“嗯,怪我。”小狐貍什麽事都往他身上招呼,淙舟也應着,他反手握住那作亂的指尖,指甲有些長。

他脫了靴子,坐正身子,衣裳被松苓拽松,他這一動,懷裏的玉牌掉了出來,連同璎珞和那枚玉珠。

“誰把這穗子扯斷了,”松苓望見那玉牌,登時撐起身,抽出指尖抓過玉牌,瞧着斷了的璎珞皺眉,“定是那臭竹竿子弄的,他傷了人,還弄壞了穗子,這仇我記下了,等那日見着,可得讨回來。”

淙舟看着松苓對這璎珞如此寶貝,心中有疑:“這穗子可有什麽說法?”

松苓仰頸,遞過一個帶着怨念的眼神,接着他偏了偏頭,鼻腔中發出一聲輕哼:“你還真是忘的幹淨,”怨念頗深了,“這穗子是我打的,這線是你挑的,你說有什麽說法?”

有個情物的說法。

淙舟揉了揉狐貍的發,帶着些許歉意。

“不提了,找着你那一魄自然就記得了,”松苓扔開玉牌躺了回去,又把玩着一旁的璎珞,滿臉嫌棄,“白日裏你說你要去塗山,去哪兒做什麽?”

這穗子一看就是凡物,臭竹竿子扯壞了頂貴重的東西,竟就這樣打發了。

松苓暗暗又給人記了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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淙舟揉着狐貍耳朵,目光落在人半露的狐尾上,松苓嫌熱不肯蓋被,淙舟又怕他夜裏着涼給人搭着腰腹:“就如你所言,去找丢了的魂,找着了,就記得了。”

“你知曉在哪?”松苓翻身撐起,猛的扯到身後的傷,太疼,疼的他咬碎了牙,悶哼一聲啞聲問道,“在塗山?”

他這一動倒是把淙舟吓了一跳,向來波瀾不驚的人起了慌張。他将松苓摁回床上,屈指敲人額頭:“先躺好,”言辭含着怪罪,更多的是擔憂,“不過是偶爾恍神時的一個夢,真假不知,你先養好了身子再說。”

更夫敲着木梆子走街串巷,口中喊着小心火燭。

“你恍神時會做夢?”松苓躺的不老實,尾巴不敢動,就伸着長腿勾人腳踝,腦袋頂上淙舟大腿,不時輕輕蹭蹭,“怪不得你記得我叫什麽…那你剛剛問我心願,也是因為做了個夢嗎?”

“不是,”淙舟搖搖頭,他做過的夢不少,能記得的卻不多,“方才瞧你欲言又止,便随口問問。”

好一個随口問問,松苓簡直要被他氣死,如此勾人心腸,引人愁緒,竟然只是随口問問。

松苓擡眸看着面如平湖的人,眸中卻無波瀾,如一灘死水,這灘死水将燃起的火星澆滅,松苓只氣了一瞬,下一刻又軟了下來:“下次做夢要告訴我,你記不得我幫你記。”

“好,”淙舟任人貼着,“待了了此事,我同你去游山玩水。”

松苓淺笑,垂下眼簾斂去眸光,輕輕念了句:“好,”靜默半晌,又念了句,“現在這樣也不錯。”

大雨将傾,風刮的疾了,窗扇像是要随風而去,牽着合葉蹭過牆皮,簌簌直響。秋蟲噤聲,枝丫狠狠刮過窗,窗紙被扯出一長道,風灌了進來。

淙舟要去鎖窗,再叫小二來多糊上一層窗紙,卻見一道黑影閃過窗前,須臾間又閃了回來。

“穗子可見着了?”黑影推開窗,毫無顧忌的跳進來,“怎的不用?”

竹韻一身玄衣,沾了些許泥點,許是這一整日都奔波在外。他見淙舟腰間空空,問了一句卻也不甚在意。

這一室桃色的氣氛讓他十分不适,他環顧一圈,瞧見床上半趴着的人,那人怒目圓睜,與地上的一片骸骨倒是相稱。

淙舟繞過他,關上了窗,外面風大,應當會下一場如瓢潑的雨:“你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他回過身,倒了三杯茶。

“師兄不是見不得髒?”竹韻挑眉言他,言辭調笑,“怎的不叫人來收拾?”

“你個臭竹竿子!”松苓見他就來氣,随手拽過枕頭就扔了過去,他總忘了後身的傷,每每亂動都疼的要死,“嘶,你還敢來…”

竹韻接住枕頭反手就要扔回去,可甫一擡手他又猛的停住,抱着枕頭坐在桌邊,垂眸飲了一口茶:“我怎的不能來?我來看我師兄,又不是來看你。”

“死竹竿子…”松苓又要起身,被淙舟按了回去,“你個下手沒輕重的…嘶…我那穗子,我那穗子是不是你扯的!”

竹韻平日還算個安分的,可一旦碰上松苓,兩人就像撞在一起的炸藥,一個先炸,也不放過另一個。

“不是賠了你一個嗎?”說完他驟覺不對勁,“那是我師兄的穗子,師兄都不急你急什麽?”

淙舟不曾插話,只揉着狐貍後頸,将那一身炸起的毛揉順,卸了脾氣。

“那是我的,”松苓被揉的舒服,聲音瞬間軟了下來,甚至帶了些撒嬌的意味,“哥哥挑的線,我打的璎珞,淨澤君無情無愛,哪懂得這些。”

這話可真是戳人心窩子,再聽着松苓這語氣,竹韻只覺腦袋疼,他捏着茶盞,耳邊響起細小的碎瓷聲,茶水洇了出來,裂在衣袍上。

“我不與你辯這些,我今兒個來是有正事,”他換了個茶盞,又飲了一口茶,“師兄要去塗山,我與師兄同去。”

窗紙嘩響,這時候也不好叫小二上來,淙舟拽過寝被将松苓裹住,松苓攀着他胳膊,順勢枕在人膝頭。

“你去做什麽?”松苓猛的緊攥住淙舟的衣袍,眸光不善,“你們般若岩上的人還敢往塗山去?哪來的臉?”

竹韻輕笑一聲,擡眸看了看淙舟,那人像是當他不存在,只垂眸瞧着松苓的發頂,揉着那只輕晃的耳朵。

雨打濕窗紙,外面雨勢漸起,風穿過裂痕滅了床前的燭。

“哥哥,”松苓借着黑暗,把臉埋進人下腹,“困了。”

淙舟似是笑了一聲,他怕人受涼,将人裹好,側目看了看一旁的竹韻,那人竟還坐得住。

“睡吧。”他輕拍松苓後背。

竹韻長嘆,擡手布下結界阻擋了風,接着一個響指點亮燭臺,青虛虛結界下燭火亮的突兀,松苓擡眼一瞧,心道這色同長離的極像。

“你幹嘛,”松苓不悅,指尖繞着淙舟的發,“覺都不讓人睡嗎?”

“正事還沒說完睡什麽覺,”竹韻也覺得不爽,周身戾氣環繞,他側過身去,抱臂倚靠着桌案,“我不去塗山,不過是與你們同行一段,東行七百裏有城犯了鼠患,接着起了疫病,師尊叫我去看看。”

聽了這話松苓不禁嗤笑,他緩緩翻身,仰躺在淙舟腿上:“你們那個神尊,”他伸了個懶腰,“神尊不是閉關嗎?怎的又知曉西南的疫病?”

“師尊通曉八方事,自然是看得見,況且各個城中皆有我嵛山設下的高塔,此等疫病,也該讓師尊知曉。”竹韻回身端起茶盞,白瓷輕碰。

“這次又要…”

“那座塔叫什麽?”淙舟倏然詢問,打斷了松苓的話,他不知竹韻怎的點燃了狐貍的引信,只覺的人要炸。他依舊輕拍着松苓後背,示以安撫。

竹韻搖搖頭,他道:“沒有名字,就是一座高塔,各個城有各個城的叫法,瞭望塔,瞭望樓,檢察署,叫的花樣可多。”

他似乎很渴,仰頭飲盡杯中茶,這茶是糙茶,竹韻喝不慣,卻又斟了一杯,像是今夜要去淙舟徹夜長談。

淙舟沒再問其他,房內驀地陷入寂靜。

“這次這疫病,”松苓冷笑,直楞的看着覆了一層結界的窗,“這次的疫病嵛山要又要如何處理?是又尋着了哪兒的良藥?是活物還是死物?若是醫不好,又要怪在誰的頭上?”

松苓雙目晦暗,盯着窗,頗為空洞,接着眼圈倏然泛紅,一顆清淚滑入鬓發,他一眨不眨,任淚流入發間。

沒有嗚咽,不聞抽泣,只有大顆的珠子像是脫了線,落得比窗外的雨還要急,那些回憶像是決了堤,順着淚一同湧出。

記憶中的景象與方才的夢境混淆,松苓起了一瞬的幻覺,只覺那扇窗外有無數血手攀附,叫嚣着要把他拽進無邊血海。

松苓要喘不上氣了,他猛的一抖,一只微涼的手覆上他雙眼。

“不想了,”淙舟擦去濕潤,只留下一雙濕亮的眸子,“聽話,睡覺了。”

他說的很輕,輕到只散在帷幔裏,落進松苓的耳朵。竹韻不曾聽清,他撥着茶盞子裏的僅有的幾片茶葉,茶水燙手,可聞得裂釉聲。

“師兄也是般若岩上的人,”他冷不丁的開口,“他去塗山你怎的不攔?”

一支枕頭驟然飛來,竹韻沒能接住,枕頭打翻了茶盞,玄袍上霎時多了一片茗煙。他被燙的抽了一口氣,擱下茶盞,掀開袍擺,扭頭瞪向松苓。

松苓也瞪着他,那樣子像是要把他撕碎。

“鳴滄君叛出師門,這可是你的好師尊親口說的,”松苓一手支在淙舟腿上,撐着上身,言辭激烈,“般若岩上已除他名,怎能還算做嵛山人?”

竹韻正了身,他像是沒有脊骨一樣歪在桌案上,望着那淩亂的床鋪,眸光落在床邊的白玉上,他道:“可師兄腰牌還在,師尊那是氣急了,他可是一直等着師兄回家。”

“你們師尊的話連放屁都不如,”松苓急了,指間不自覺用了力,方才被攥皺的衣袍更加難以入目,“說鳴滄君叛出師門的是他,說等着人回去的也是他,聽個屁都比他的話響,他既如此,為何要放任那些流言?又為何從不派人來尋他?”

竹韻登時坐直身子,手扒着桌沿,指節都泛着白,他像個炮仗似的跟着急,急的口不擇言:“你将師兄藏了百餘年,半點痕跡都無,叫我們如何去尋?又如何去破那些謠言?況且若是師兄就這樣回山門,你讓他如何自處?”

松苓擰眉怒視,他只覺這人口中吐不出好話。

“你我兩山有百年仇怨,我知你恨極了嵛山,”竹韻果然說道,“可師尊也是事出有因,塗山長老出手傷了凡人性命,千百人求上山門,師尊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松苓快要将這幾個字咬碎了,“好一個不得已,你們般若岩的一句不得已,就要了我塗山上萬生靈的命!”

他幾乎是哭喊出來的。

太疼了,懸在他頭上百年的刀終于落下,松苓終于得以痛哭出聲,可是太疼了。

淙舟缺了好些記憶,那二人争辯的這些他通通記不得,卻似乎又能在紛亂殘餘的夢中尋到寸縷。

燭火搖在松苓面龐,将人眸中的晦暗掙紮曝于光下,他跟着人疼,想要将人攬過來,可身體好像由不得他做主,他緩緩阖眸,耳邊嗡鳴不斷,将一切嘈雜與哭鬧隔絕天外,只輕輕的喚了一聲。

“松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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