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楓林
跛子張被松苓盯的發毛,打着顫的腿不住地蹭着地上的沙石,他又偏臉看向一旁,卻見竹韻也擰着眉盯着他,吓得又是一哆嗦。
白尾鹫像是要動動身子,在巷子裏飛了幾圈才落回竹韻肩頭,它歪着頭,不停的偷瞄那邊的狐貍。
嘶…
狐貍好可怕,尾巴立在空中,只有一條搭在淙舟後頸,那眼神極其狠戾,像是要把跛子張吃掉。
白尾鹫縮了縮脖子,收着翅膀縮進竹韻頸窩。
淙舟将松苓撈進懷裏,不斷撫着松苓後背的毛,袍袖被爪子勾住,松苓被揉的消了些怒氣,倏地嗚咽起來。
遠山的楓葉停了聲響,這日頭更熱了。
淙舟記起了那封山結界,卻記不起事情的緣由和經過,松苓的委屈散了滿天,他擡起手肘,低聲詢問:“怎麽了?”
松苓擡眼,撞進一雙平湖,盛着溫涼的水潤過他全身,直叫奔湧的煩躁平息。他不再嗚咽,尾巴裹在淙舟腰間,埋進人肘窩,尋了個舒服的姿勢不動了。
竹韻被白尾鹫蹭的煩,一把拉出往空中一抛,白尾鹫慌忙張開翅膀穩住身形,盤旋片刻落在了牆頭。
“什麽樣的黑煙?”竹韻問跛子張。
“就是,就是…”跛子張怕了這羅剎,那目光裏像是帶着鎖魂的勾,他哆嗦着,舌頭都打着顫,“就是跟生火做飯時那樣…不,不!比生火做飯的煙還要黑,整座城都是,站在城門…站在城門根本看不清城裏…那黑煙,黑煙壓根散不了去,太陽都出來了,城裏還是黑漆漆一片。”
酒飲得多會引人喉嚨發幹,跛子張吞了一口口水,動了動被吓軟的腿,道:“我沒敢進去,就在城門看了一眼,那裏頭就跟鬼門關裏一樣,人都成了鬼了!”他說的激動,登時坐直了身子,想到那日的情形,醉意都沒了,“我叫他們不要進城,可沒人聽我的啊,這不,沒一個人回來。”
竹韻聽着,眉頭擰的愈發的緊,他與淙舟對視一眼,召來白尾鹫便往巷口走去。
淙舟蹲下身,在跛子張身邊留了幾顆碎銀子算作答謝,接着他向着跛子張作了一揖,又向着老妪行禮,抱着狐貍走出巷子,此時竹韻已在前方不遠處等着他。
從北城門出去倒是不用繞遠,城牆的影子偏了偏,門外一山的紅葉與城內的市井氣息格格不入,山林間倒是要比城中涼快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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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苓跳出淙舟的懷,叼了件衣裳化作人形,眉宇間的煩悶與愁緒依舊化不開,悉數從那雙眸子裏流了出來,他牽着淙舟的手,像是握住了一份心安。
往墨脫去還有段路要走。
“師兄可還記得百年前塗山封山結界?”竹韻倏然問道。
淙舟想了片刻,他只有在夢中殘缺的片段,每每出了夢境,還會忘掉些許,遂說道:“有些印象,但記不太清。”
“塗山那次,與那跛子張所說的極為相似,”松苓淡淡開口,可淙舟卻聽出了些許顫聲,“塗山千百生靈,也是死在那濃郁的黑煙中。”
說着他看向竹韻,冷聲道:“那可是你那位好師尊布下的陣法,他不知用什麽法子哄着長離助他啓陣,長離不通陣法,我也不願多怪罪他,”他收回目光,看向被自己踩塌的草,“你既然想到了塗山,可是對你那好師尊也生…”
“不對,”竹韻打斷他,“那日的黑霧是你塗山的長老堕魔所致,師尊開啓結界不過是為了其餘的生靈,當時若是不封山,任憑長老堕魔,那死的絕不只是塗山一山。”
松苓聽了此話,僅剩的耐心也被消磨幹淨,他甩開淙舟,一個箭步沖到竹韻面前,一把揪起人前襟,白尾鹫驚的翅膀直撲,羽毛劃過松苓面龐,只聽他惡狠狠道:“爺爺為何會堕魔,你應當比我清楚。”
竹韻迎着對視過去,眸光鎮定,他提起塗山并不是對般若岩的懷疑,而是想起了往事,當年塗山長老被逼至堕魔,召來黑霧濃煙,風雲電閃,此次又見往日情形,雖有零星的差異卻也太像了些,他懷疑這墨脫城中,是否有大魔降世。
這二人見面必定争執不休,一方有一方的道理,淙舟聽着,雖不記得細節,卻也琢磨出些許。他拉回松苓,又将受驚吓的白尾鹫捉回來,一手攥着人手腕,一手抓着白尾鹫的翅膀,按下這一片雞飛狗跳。
“方才走的太急,忘了多問一句,”淙舟道,“墨脫疫病頗重,為何不見朝派人來?”
竹韻不答,松苓也不出聲,此處存疑,他二人也沒有頭緒。
金風終會吹進城中,既安過了燥熱的晌午,終于等來了一絲涼爽的秋。
松苓着實吓着了人,那家客棧的店小二越想越害怕,趁着午後客棧不忙時,他頂着日頭,往衙門裏狂奔。
他玩了命的擊鼓,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衙役打着哈欠開了門,小二聽見門響,轉身就往衙役身上撲過去,奈何腳下不穩,左腳絆右腳,一下跪在了衙役面前,鼓槌飛去了對面的牆根,砰聲一撞又滾了回來。
“大人!”周圍目光他都顧不上,直拽着衙役的袍角,“九尾狐…九尾狐降世了大人!大人救命!”
衙門口聚滿了人,聽到小二的呼喊起了一陣嘩然,那衙役并不信,不過是傳言罷了,他不曾想竟真有人将戲言當真。
“那兒來的刁民!”衙役後退一步拽出袍角,“公堂之前胡言亂語擾亂人心,你該當何罪!?”
這衙役體型健碩聲若洪鐘,一聲喝下來比晌午時那羅剎還要駭人幾分。
小二打着哆嗦膝行向前,又抱住了衙役的腳踝,這次他抱得緊,沒讓衙役把他撇開:“小的沒有胡說!”他淹沒在衆人的目光裏,擡頭看向衙役,“午時正剛過…有兩個人來我家客棧用飯,向我打聽墨脫的事,那兩個人奇怪的很,當時跛子張也在,我沒敢說,只跟他們說的跛子張住在北城牆根,大人,小的真沒胡說,那兩個人一人穿黑一人穿白,穿白衣的人就是抱着一只狐貍,通身赤紅,尾巴,尾巴數不清…”
他聲音小了許多,雖然嚷着九尾狐降世,可那狐貍到底有多少條尾巴,他也的确沒能數清。
“總之!”小二見衙役有些不耐煩,擡腳就要把他踹開,忙抱住了人,提高嗓門喊了起來,“哪有正經狐貍有那麽多尾巴!常說狐貍成精可吸食人精氣以延長壽命,這狐貍或許…或許不及九尾,但能激起什麽禍事也未可知啊!”
堂階下的人越聚越多,小二喊的誠懇,一聲聲如石子投湖,驚慌似漣漪般在人群中蕩開。嘈雜聲不斷,衙役瞧着這陣勢,俯身拎起小二後領,将人拖進了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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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門口哭嚎實在是丢臉。
這處的知州是個身形瘦小的老頭,似是有些眼花,他坐鎮衙內,眯着眸子看着小二。
小二将方才的話又說了一遍,跪在堂下不敢擡頭看人。
“那二人現在何處?”知州問道。
小二忙再次俯身,把頭低的更低,道:“他們去尋跛子張了,現下…現下應該在北城門那邊,大人現在去,正能将其抓獲!”
知州想了想,叫師爺去信一封給京裏,自己帶着人往北城門走。
可惜他們耽誤得有些久,趕到北城牆時淙舟一行人早已進了深山,倒是那跛子張又下了一大跳,知州親自敲他院門,這可真是給了他好大的臉面。
“你可見過一只九尾赤狐?”知州笑的和藹,可落在跛子張眼裏,險些驚掉了他的魂。
跛子張哪裏知道那是幾條尾巴的赤狐,他被松苓那一眼盯穿了心窩,這一日都驚魂不定的,他還思忖着要不要去尋個高人算算卦。
猛的聽到知州如此問,跛子張忙不疊的颔首:“是是是,見到過,被一個白衣男子抱着,來問墨脫城的事兒,”他嘴沒個把門兒的,一禿嚕全說了,“還有個穿黑衣的,肩頭落着一只鷹,長得跟個羅剎一樣,他們一路的,都往墨脫城去了,走了好一會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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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州颔首,又随口交代了幾句便起身離去。這事兒離了既安,就是知州想管也輪不着他來,反正往京裏去的信已經在路上,上頭沒發話,墨脫那邊也不是他好插手的。
跛子張膽子小的不行,本該送人出門的是,他哆嗦着腿愣是沒站起來。暑天的餘熱蒸的人心慌,跛子張只覺後頸都被汗洇的濕透。
林中安靜,紅葉飄落,湖水蕩着波,紅楓乖順堆在邊上,不去湖中驚擾游魚。
依舊是竹韻在前面走着,白尾鹫不時盤旋在半空,松苓牽着淙舟,故意拖慢他的腳步,遠遠的跟着。
争吵才息,松苓依舊氣不順,他不時捏一下淙舟的手,力氣不大,但像是在洩憤。
“還氣?”淙舟反握住他的手,将人拉進,止住了作亂的手指。
松苓老實了許多,他慢了淙舟半身,挨着人肩頭,貼着人耳低聲說道:“哥哥信我嗎?”
他說的有些虛,他怕淙舟不信。
白玉腰牌蹭過指骨,即便隔着衣袖,可松苓還是覺得自己碰到了一絲涼,見淙舟不答,他又問了一遍:“哥哥信我嗎?”
聲音比方才還要輕。
淙舟不知事情全貌,不敢輕易言說,可私心還是會偏向松苓,他也覺得這件事不會這樣簡單。從那夢裏,淙舟窺得了真相的一角,只是這一角太小,他推不出全貌。
“信。”淙舟輕聲道。
不只為了讓人寬心,也是他确實覺得松苓所言非虛。
最起碼不至于騙他。
得了此言,松苓松下氣來,一聲輕笑闖進淙舟耳朵,如絨羽飄落。
紅楓在頭頂碎了天幕,葉片縫隙間有晴日不斷閃爍,二人身上落下的光影成不了型,只停留一瞬便滑落在地上。
松苓恢複了往日的輕快,倏然從身後攀上了淙舟的肩,他黏膩在人耳畔,呵着氣呢喃:“就知道哥哥疼我,有哥哥這句話就夠了,”呢喃如絲,将淙舟纏得緊,“我可以…可以親你嗎?”
此話一處,淙舟腳步猛的一頓,話頭轉的太快,他一時間跟不過來。小狐貍的這聲詢問含着純情,卻又披了一層浪蕩的外衣,風起漣漪,不遠處的湖又蕩起波來。
“哥哥,”松苓膩在人身上,起了玩心,“可以嗎?”
秋風盛着赤日的熱,幹燥的很。
言語中的笑意逃不出淙舟的耳朵,他願意陪松苓玩下去,袍袖下的手驟然将人握緊,困住松苓不讓他離開這一隅,淙舟半回過身撫上松苓面頰,借着寬袖遮擋,在人唇邊落下一個吻。
唇是軟的,吻很輕。
淙舟要陪他玩,那就玩個大的。
枯葉紮在腳邊,有些癢。人像是過了雷電,松苓只覺自己連呼吸都不會了,他可沒想到淙舟會答應,更沒想到淙舟會直接親上來。
松苓眸光有些許呆愣,淙舟壓着笑,垂眸看着懷裏的人,他替人撩開淩亂的發,輕聲問了句:“怎的?”
“我…”松苓動了動腳,踮起腳來踩在淙舟鞋上,他攀着人肩,垂首看着腳下,“我好像踩到了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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