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嵛山
嵛山山巅常年積雪,層雲一遮,那山頭的雪便融了進去。這晴日高高曬着,山間溪水都充裕了不少,可這山上除了那些個未開智的生靈,整座嵛山都寂寥的的很。
般若岩上更是靜谧靜谧的很,雖說淙舟在與不在好似沒什麽兩樣,但好歹還是有點人氣,而今竹韻也下了山,這山上就剩下那位常年閉關的神尊,還有他們那位話極少的大師兄。
太靜了些,山裏的鳥稍稍撲下翅膀,整個般若岩好像都聽得見。
這岩倒是寬,承得下一整片竹林,簡硯走在林中,不疾不徐,寬袖曳地,卻不見沾染髒污,般若岩上多翠竹,秋日裏多風少雨,金風擦黃了葉子,打着卷落了下來。簡硯用衣袖盛着葉,并未拂去。
沿着坡往上行,竹林深處有一竹樓,竹籬笆圍出一小院,裏面竟開了幾塊菜地出來,簡硯有些日子不曾來,那菜葉都打着蔫,應是許久無人澆水。院子外布下了一層結界,只需稍遠一些,這竹樓便會隐在竹林中。
菜地旁有一水井,簡硯挑了些水,将那幹到見了裂紋的菜地澆了個透。葉子都洗淨了,只是依舊打着蔫。
許是他聲音弄的太大,驚擾了竹樓裏的人,那舀水的瓢倏地淩空飛起,晃晃悠悠的回到水井中。
桶還留在外頭呢,簡硯輕聲一嘆,只得撈起瓢裝回桶裏,又将桶扔回井中。
“他們到了墨脫?”
竹樓裏傳來一聲詢問,聽得出些許慵懶,卻也沒有多餘的感情,只像是一塊慵懶的冰,被鎮在了這處竹樓。
簡硯向着竹樓作了一長揖,畢恭畢敬,擡眼時才得見袍袖上沾了些井水,他站直了身道:“是。”
裏面的人笑了一聲,道:“那院子還得打掃着,兔子也着人好生喂養,說不定什麽時候,淙舟就帶着他的小狐貍回來了。”
那人說的極慢,一字一字生怕簡硯記不清。
“還有竹韻,他既丢了腰牌,那般若岩便留不得他。”
話畢,簡硯驀地怔住,他微養着脖頸,眉頭輕蹙,看着這竹樓,只覺分外陌生。
“師尊…”他艱難開口,“竹韻從未有過背叛之心,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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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沒有,而今也該有了,”神尊打斷簡硯,語氣驟冷,“那可是他的小師兄,他的話竹韻什麽時候質疑過?”
簡硯嘆了口氣,他的兩位師弟關系素來要好,打小便是淙舟說什麽竹韻就聽什麽,在淙舟離開後,竹韻更是守着淙舟的院子,輕易不讓人靠近。
他偶有一次進了那間院子,院門一開,一院子的兔子一只挨着一只,像是拂了厚厚一層雪,着實把他驚了一驚。
思及此,簡硯不再出聲相勸,他站正了身子,向着竹樓又作一長揖,卻步三步,轉身出了結界。
竹樓逐漸隐在林中,就連結界的光影也再看不見,他不似來時那樣平靜,行的疾了些,袍袖翻飛于身後,帶起的風撩動草叢中的蟲。
般若岩上有兩條小路,一條通往後山,淙舟的院子便落在那處,一條斷在山腰,簡硯與竹韻就居于山腰。再往下則是大片的弟子房,前來求仙問道的人不少,神尊雖說不是來者不拒,卻也留下了不少人,他不常下山,将那一衆外門弟子丢給了他們三個教導。
簡硯沿着山路下去,走了一多半又繞向後山,那些個兔子也許久不曾喂,院子裏的草皮估計被啃空了。
仰頭可見聳入雲端的青山,青翠漸褪,雲層之上便是皚皚白雪,山上挂着一簾瀑布,同一旁的淺溪彙聚入湖。
院子建在湖邊,栅欄稀疏,可那兔子卻像是通了人性一樣,擠擠挨挨縮在院中不離開,偶有幾只去了湖邊,那岸邊日頭正好,水波碎了斜陽。
後山還真是少來,簡硯上次來竹韻還在,那人靠在栅欄邊上,看着一院子的兔子。
他曾問:“淙舟何時養了這些兔子?”
他記得那時竹韻看了他一眼,俯身抓了只兔子塞進他懷裏,接着又塞了根胡蘿蔔過來,他道:“本來沒有這麽多,就十來只,這些年生了一窩又一窩,死了一窩又一窩,死的沒有生的多,就成了這樣。”
竹韻挑了挑眉,一臉戲谑的看向簡硯,道:“師兄要不要帶回幾只去,反正小師兄不在,少幾只也看不出來。”
“不要,”簡硯搖搖頭,卻抱着那兔子沒松手,“瞧着淙舟這裏都下不去腳,我那還是清淨些好。”
後來聊了些什麽他記不太清,而今山間黃葉鋪入庭院,挂在兔子毛間,房頂已然積了好些枯葉,頗有些蕭條。
——
許是清晨熱意還未上來,今早着實涼爽了些,山中濕氣重,紅楓皆挂了晨露,遠處的山路上一片白,竟是起了晨霜。
用完早飯,竹韻便去了墨脫城,那處的高塔上已不剩幾個人,都是些常年不在嵛山的,竹韻舍了腰牌,險些進入不得。
從城外看墨脫,還是太平靜了些,進了城竹韻才發覺,這座城簡直像是會吃人,數月間已然将墨脫吃空。
那彌漫的黑煙倒是沒有跛子張說的那樣濃郁,卻也似是在眼前罩了一層不算輕薄的黑紗。竹韻取下長劍,靈氣灌注,長劍出鞘三寸,猛的爆出一陣白光,破開了一方黑霧。他緩步走在主街,瞧着茶肆酒樓皆大門緊閉,道旁不見攤販,只餘下幾道淺淡的車轍印跡,樹都是恹恹的,只餘下光禿的枝丫。不過片刻,那黑煙便滅了白光,重新聚了回來。
眉心就不曾舒展過,竹韻握着長劍,像是要把劍鞘捏碎,他整個人氣到渾身發抖,這城當真是空城,哪怕就是剩下一絲生氣,竹韻也不至于氣憤至此。
師尊究竟要做什麽?
大師兄又是否知曉?
竹韻恨不得現在就沖回嵛山,将般若岩上的那一對師徒抓過來問上一問,這城中百姓究竟是如何得罪了墨脫,竟要布下如此兇煞陣法,要這一城百姓性命。
淙舟應當還未走遠,他留獨自留在這空城裏也破不了陣,到不如一同往大都去。竹韻從未如此失望過,對嵛山,更是對神尊。
他轉身往城門走去,越走越急,最後甚至小跑起來,他跑了數百步,卻不曾見到城門的影,眼前只有微弱的白光照亮一隅,再往遠處望去,便只剩下一片漆黑。
這城出不去了。
竹韻緩緩停了下來,他環顧四周,那挨着城牆的高塔就矗立在眼前,卻偏偏看不見城門。
“你是來救命的仙君嗎?”
身後驀地傳來一聲清亮的詢問,竹韻回首,只見一瘦到皮包骨的小兒怯生生的看着他,那小兒雙眸黑亮,一只手伸向竹韻,他發着抖,想要竹韻救命。
“仙君!”小兒見竹韻回身,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他含着淚,哆嗦着手想要抓住竹韻袍擺。許是怕自己手上髒,他伸出幾寸又收了回來,哽咽道,“仙君救命…這城裏已經死的不剩幾個人了…”
“還有活人?”竹韻将小兒攙起來,俯身拍淨他膝頭的土,這孩子才剛過他腰際。
“有的,有的,”小兒忍不住哭出聲來,“我們躲在老劉頭家的地窖裏,每日派一人出來尋吃食,不然就算是沒病死也得餓死了。”
小兒哭的凄慘,那淚湧的兩只手都來不及抹,他道:“仙君也見得,這城裏連城門都不見了,瞭望塔上的小仙君們想要帶我們從塔上翻出去,可才一落地就又回了城裏,這城…這城撞邪了…”
真是好歹毒的陣。
黑煙愈發的濃,仰頭望天只能見得一輪蒼白的玄燭,竹韻再将靈氣灌注長劍,試圖再破開一一絲光亮。
“帶我去看看,”竹韻牽起小兒的腕,往城深處走去,“還剩多少人?”
竹韻走的快,小兒只能不停的倒着步子:“十個,加上我只剩十個,”他多日不曾好好進食,小跑的有些喘,“仙君有所不知,墨脫城裏本是熱鬧的,可自打起了疫病,就越來越陰森,活人少了,鬼魂卻變得越來越多,尤其是晚上,仙君夜裏了千萬不要出門,會被鬼上身。”
是個心善的孩子,小兒見了竹韻,把提着的心放回了肚子裏,倒豆子一樣把話全說了出來。
“被鬼上身?”竹韻腳步稍頓,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明白過來。
這陣名為鎖魂陣,城中人悉數喪命,那這城裏可不就剩下了百餘亡靈。
他不禁手上失了力道,将小兒握的有些疼。
——
白尾鹫盤旋于天際,隐在雲間不露臉。
竹韻将它留下守着淙舟。
“這禿鳥當真是煩人,莫不是夜裏也要蹲在窗邊瞧那一夜良宵?”松苓對着天翻了個白眼。
“莫要胡言。”淙舟墊着幾塊圓石,這石頭本來是擺陣所用,他想要縮地千裏,直接往大都去,可松苓擔心他身子撐不住,握着他的手說什麽都不松開。
直到淙舟妥協,他才松下一口氣。
“不胡說,”松苓笑着,在人臉上輕啄了一口,接着快步退開,跑向楓林深處化出了原身。
依舊是飛沙走石好大的動靜。
“直接去塗山還是先去大都?”松苓把淙舟卷上後背,尾巴纏着人腰腹不松,他想把人直接帶去塗山,可竹韻那邊有交代,他也全然不能不管。
大都離着塗山不算太遠,若不是那封山結界将塗山隐去了大半,站在大都城牆上,還能看見雲霧缭繞的山頭。
此去都是同一條路。
“去大都,”淙舟拍了拍狐貍背毛,“我曾懷疑會不會是有人壓着墨脫的疫病,不叫朝廷知曉,而今走了一遭,這疫病實在駭人,絕不可能壓得住。”
松苓見人坐穩,借着晨光熹微,林中獵戶未醒,後腿猛的一蹬直沖向雲霄。
白尾鹫吓得不輕,它不曾想到松苓竟直直的沖着它來,毛又掉了好些。
墨脫極速向後退去,淙舟總算得見那做死城的全貌,濃黑的霧浸染,與夢中的塗山十分相像。他心頭倏地一頓,總覺不該将竹韻一人留下。
山巒疊嶂不過須臾,雖說遠了些,但松苓一日不曾歇息,好歹的是在晴日西墜前到了大都,再往北行百裏,便是坐于闌海邊的塗山。
大都着實繁華,松苓根本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地方。
“哥哥,”他立在雲間,一臉愁容,“咱們得到闌海去,這地兒摔下去,非得摔沒了不可。”
不只是淙舟,白尾鹫都聽的一愣。
這話什麽意思?
“你要在這天上化形?”淙舟難得驚嘆。
“嗯,”松苓應聲,馱着淙舟去往闌海海岸,“我怕我萬一扶不住你,摔了怎麽辦,百尺高空可不是鬧着玩的。”
吓死鳥了!
百尺高空摔到水裏也不是好受的!
白尾鹫怕摔壞了淙舟會被主子拔毛,直接落在淙舟肩頭。松苓奔至闌海之上,一聲不吭直接化形,吓得白尾鹫抓着淙舟後襟玩了命地飛,嘶鳴聲響徹了天。
好在松苓還是扶的穩的,七條尾巴把人緊箍在懷裏,沒摔死也得給人悶死。
“還是丢海裏吧。”淙舟掙脫出來。
松苓正整着衣裳,他實在不喜紅衣,尋思着要不要換上一件。
“什麽?”他沒聽清。
“我說,”淙舟輕嘆,給人把腰帶系好,“若有下次,還是把我丢海裏吧。”
松苓聞言一怔,接着撅起了嘴,他道:“我不過是擔心哥哥安危,哥哥怎的如此說我…”
可真委屈,白尾鹫聽的差點炸了毛,恨不得投海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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