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疫病

郁州城牆就像是一處天塹,将城裏城外分成兩個世間,城外一片歲月靜好,風輕雲淡樹影婆娑,山巅林間偶有鳥鳴起落。

而一旦踏進郁州城,眼前景象驟邊,血染蒼穹,道旁躺着橫七豎八的屍骨,松苓走上前去瞧了瞧,那屍骨猛地一抽,竟然還有呼吸,不過就這一抽,那人哼了幾聲,身下竟緩緩流出鮮血,洇紅了一片地,接着那人便又沒了聲息。這景象着實駭人,松苓瞪圓了眼怔愣不前,他僵硬的轉動脖頸,環顧這沒有半分生氣的城。

像這樣躺在地上的人還有很多,也有幾人身旁有家人或是友人照顧着,不過那些人的情況瞧着也不大好,松苓瞧見前面不過十步遠的草棚下,一名男子斜躺在草垛上,草垛已然發黑,不知是幹涸的層層血跡,還是沾染的地上的泥。

男子已經是氣若游絲,松苓只覺他活不過日落。在那男子身邊有一稚兒,稚兒手中捧着一碗水,興許是許久不曾進食,那孩子雙手都在哆嗦,他顫着手往那男子口中喂,可那男子飲一口便要吐出大半。

稚兒瘦的皮包骨,纖細的脖頸上頂着大大的腦袋,松苓看不下去,偏開了頭,卻不想這一偏頭又讓他撞上了另一駭人景象。

路邊又一糧油鋪子,門口的幡上蒙了塵,風起幡動,上面那大大的“糧”字變得扭曲。興許是還有稍體健者,取了米,支了鍋在裏面煮粥,米應當不是新米,松苓聞不出粥香,不過對于這将死的城來說,這點米粥足以續命了。

糧油店裏出來一人,拄着一長竹竿,一步一顫的想他們走來,那人手中捧着一缺了口的黑瓷碗,裏面盛着半碗米粥。與其說是米粥,不如稱之為清湯,裏面的米粒最多不超過十顆,可見這城中的米糧也将要消耗殆盡。

松苓垂眸,斂去滿目的哀傷,他緩了緩,複又擡眸,像是鼓起了天大的勇氣一般看向那撐着長杆的人,這一瞧倒是讓他瞧了個清楚,這人半張臉都被膿瘡覆蓋,面上流下的膿水滴入了清粥,他夾着長杆,哆嗦着捧起碗,垂下腦袋将嘴湊到碗沿,淺淺的啜了一小口粥。

這人倏然笑了,仿佛這是一碗世間難求的聖水,而不是一碗清粥。可随着那人一笑,唇角牽動了頰邊的肉,一塊腐肉驀地掉了下來,擦過破爛的衣袖,“啪”聲砸在地上。松苓瞧着那塊肉還帶着膿血,胃中不禁一陣翻攪,他又閉了閉眼,卻在剛閉上眼的那一剎聽見了碎瓷聲,以及一聲凄厲的哭嚎。

“啊——!”

松苓一驚,猛地睜開眼,只見那黑瓷碗已然碎在那人腳邊,清粥撒了一地,攪起一小片濕泥,那人擡手捂着臉,指縫間可見森森白骨,黃褐色的膿水和着血,染紅了白骨,又順着面頰的縫隙流入口中。他像是無所知覺一樣,撲通一下跪在地上,一把抓起那裹了塵的腐肉,他抓的兇狠,卻又極溫柔的将上面沾的土擦了去,接着他顫抖着手,将那塊肉貼回臉上,遮住了那一片森白。

“我的臉…”那人摁住腐肉不松手,口中不斷喃喃自語,“我的臉啊…”

“哥哥…”松苓實在看不下去,他想移開目光,可雙眼卻像是被黏住了一樣,他指尖都是涼的,緊緊抓住淙舟的手不放,“哥哥…”

他說不出別的話來了。

“不看了。”淙舟擡手覆上松苓雙眼,将人領着往城深處走,走了還沒幾步路,掌心倏然被睫毛劃過,接着被一片濕潤糊住,淙舟微愣,拿開了手,帶着松苓走進一條無人的小巷,他剛将人眼淚擦淨,可下一瞬,他便被狐貍撲了個滿懷。

小狐貍初識人間疾苦,有些承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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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淙舟捏了捏松苓後頸,柔聲安撫,“需得尋到根源。”

松苓趴在人懷裏點了點頭,悶悶的“嗯”了一聲。

半晌,待他緩過勁來,淙舟才重新帶着他走上街頭。方才被路邊的人引了目光去,松苓這才發現這郁州的主街道上,入目之處皆是一片猩紅,猩紅延伸至遠方,與那瓦藍的天交融,有些突兀。

再往城中走,人便多了些,不遠處的前方有一稍顯破敗的書院,門檻被血跡沾染,兩旁的對聯也是殘缺不堪,那斷口看着新,應是不知被誰砍了去,做了這初冬取暖的柴火。

書院裏忽然跑出一稚兒,看着比城門口的那小孩還要小一些,瘦小的身子撐着一個大腦袋,那脖頸仿佛輕輕一折便會斷。稚兒看着要比讓人多一些生氣,他停在書院門檐下,抱着一旁挂着對聯的立柱,只露出半張臉,怯生生的看着面前的兩個人。

“你們…是外鄉人嗎?”稚兒大着膽子同他二人搭話,“你們…是大都來的神仙嗎?”

松苓收起滿面愁苦,轉瞬間換上了一副笑容,他蹲下身與稚兒平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輕快些:“我們不是大都來的,”松苓蹲行向前,想要靠近那稚兒,“我們是嵛山來的。”

稚兒見他上前,不由得向柱子後縮了縮,将那半張臉又藏起一半,只剩下了露在外面的一只眼。

“莫怕,”松苓向着稚兒張開手,“我們是來幫你們的,沒有惡意。”

稚兒依舊怯生生的不肯上前,倒也沒有再縮進去。松苓總在這種時候特別有耐心,他就這樣張着手,等着稚兒自己靠近。淙舟垂眸看着松苓,半寸都不曾移開。

半晌,松苓只覺胳膊好酸,快要舉不動了,他苦笑一聲甩了甩手,見那稚兒似是有些動容,微微動了動腳步,挪出了半個身子。

“來,”松苓繼續張着手,他依舊笑着,“讓我看看你的傷。”

稚兒露出了半個身子,也暴露了他胳膊以及頸側的小片膿瘡,黃褐色的膿水順着手臂流下,将皮膚和殘破的衣裳黏在了一起。

松苓招了招手,又說了聲“來”。

稚兒終于松開了立柱,向着松苓跑來,小小的身子沖得倒是猛,直接将松苓沖了個趔趄,要不是淙舟在身後扶了他一下,稚兒這一撲,他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你們,是來救人的嗎?”稚兒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緊緊攥着松苓的衣袖不肯松手,“可是這城裏,已經沒多少人了,上個月的疫病…”

稚兒一直垂着頭,似是那脖頸撐不起來一般,他倏然掃到了一旁的白袍,猛地擡頭看向淙舟:“這位神君我認得!”稚兒一陣欣喜,“上月的疫病,便是托了這位神君的福才去的那麽快,可神君走了沒多時,這疫病便又回來了。”

小小的人說話倒是清楚,他見了淙舟分外欣喜,卻也在心裏埋怨一下,為何不早些來?

“我爹娘昨夜剛走,”稚兒又垂下眼,眸中含着一汪清淚,“仙君若是昨兒個來,興許他們還能活着。”

也不怪稚兒埋怨罷,還沒人腿高的娃娃怎能離得了爹娘。

“是我來晚了。”淙舟揉了揉稚兒發頂,眸光暗了下去。

稚兒說着,擡手抹了把淚,他瞧着松苓衣袖上被他攥出了髒污,心裏一慌,抱歉的看了看松苓。

“無事,”松苓笑了笑,捏着袖子給稚兒擦淨眼淚,“手髒,揉了眼睛會害眼病。”

特摸出一個帕子遞給稚兒:“用這個擦。”

稚兒接過帕子,連聲道謝。

這一聲聲謝聽的松苓心肝直顫,他環着稚兒,将人輕摟在懷裏,一手在稚兒身後放出利爪,接着他猛地握拳,尖爪刺破皮肉,殷紅霎時流了出來。松苓将染血的手掌覆在稚兒頸側,片刻後又移到了胳膊,他看着那些黃褐色的水不再流出,終于打心底笑了出來。

“這書院裏還有別人嗎?”松苓将手隐在寬袖中,輕輕拍了拍稚兒後背。

“有,”稚兒點了點頭,“我們這些沒爹沒娘的都在書院裏,有先生看着我們,不過先生病了,這幾日瞧着,快要下不來床了。”

松苓擡頭看看淙舟,那人逆着陽光,只投下一片黑影,松苓看不清他雙唇翕動,卻聽見淙舟說:“我去別處看看。”

這城病的太厲害,他們只轉了十中之一,明明半月之前淙舟已将疫病除去,沒想到這麽快又卷土而來,且來勢洶洶,城中人的病情愈發的嚴重,愈發的駭人,他要去尋這疫病的根源,從根上将其除了去。

不是有人投毒,那便是邪祟作亂。

“那你自己小心,”松苓蘸取鮮血,在淙舟小臂上留下一道符,“這符可護你百毒不蠱,若真出了什麽事,我也能及時知曉。”

只此一道符,淙舟便知松苓所想與他一般無二。

淙舟勾了勾唇,擡指在松苓額上點了一下,一道不算太灼目的光猛地一閃,下一瞬便沒入松苓額頭:“禮尚往來,”淙舟揉了揉他的發,“自己小心。”

“嗯。”松苓輕聲應着,那金烏灼人,刺的他只能半睜着眼,他瞧着淙舟拂開寬袖,将那稚兒的視線悉數遮擋,接着一個吻落在他唇邊。

“要小心,”淙舟又囑咐了一遍,“要是碰上了什麽不幹淨的,跑為上策。”

“曉得啦,”松苓笑着趕人,“要真碰上了什麽髒東西,我一定喊你,絕不搶了咱們鳴滄君的風頭。”

淙舟無奈一笑,搖了搖頭,他用力在松苓頭上一敲,嘆了口氣拂袖便走。

這時起了風,拂去了額頭上輕微的痛,松苓捂着腦袋,朝着淙舟的背影龇牙,一旁的稚兒看的發愣,他拽了拽松苓的衣袖,茫然開口:“那位神君是你爹嗎?”

這下換成松苓怔愣,他輕笑道:“為什麽會覺得他是我爹?”

“因為我爹也這樣啊,”稚兒聳了聳肩,“每次我出去玩我爹都叫我小心,跟剛才那位神君一樣。”

松苓聞言,只覺哭笑不得,他揉了揉稚兒發頂,撐着膝蓋站起身來,他牽着稚兒的手,緩步走進書院:“他不是我爹,”松苓邊走邊道,“他是我媳婦兒。”

是要帶回狐貍洞生小狐貍的媳婦兒。

松苓猛然想到了一窩軟乎乎的小狐貍窩在淙舟懷裏,面上多了一絲暖意。

稚兒年齡小,聽不懂這些,只心道看着如此俊的神君竟然是女子,他頗是感慨了一番,想着等自己長大了,也要娶一個這樣好看的媳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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