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封山
紙鶴飛到郁州之時松苓正趴在窗邊曬太陽,許是那方子生了效,這幾日來的人少了好些,松苓落得清淨,整日除了吃睡,便是看着淙舟裏外的忙,偶爾還會把白尾鹫送來的那些書翻上幾頁,倒也算是過了幾天舒服日子。
今兒個淙舟不算太忙,松苓想吃雞,這城中粒米難尋,淙舟拗不過人撒嬌,只得去城外山中為松苓尋了只野雞。
只是他避開了那座坍塌的山去了別處。
廚房在客棧後院,那陣後怕叫淙舟不願舍了松苓一人在屋裏,故而他下了一層結界,倒也不是将人鎖起來,只是松苓若是出了屋,或者屋裏進了人,能讓他知曉罷了。
那紙鶴落在窗邊,被風推落在松苓膝上,松苓碰了碰紙鶴,在紙鶴燃起來之前将它拎到半空。熒光四散,長離只傳來六個字。
塗山生變,速回。
長離久久不來,應是為着這變故,可若是能牽絆住長離,這得是什麽樣的變故?
晴日高懸,今兒風不大,可松苓卻只覺得一陣陰寒由內而生,他心頭慌了一瞬,被太陽曬出的暖意都被這陣陰寒沖散。
他向來如此,直覺頗準。
淙舟還在後院,廚房離着這房間有些遠,雞湯的香氣已然蔓不過來。松苓回首看了看房門,門上閃着一層淡淡的光,紙鶴燃燒的最後一點熒光也已散盡。
他出了這結界,淙舟定會知曉,他要回家去看看,一刻也等不得。
松苓想了須臾,破窗而出,反正城中幾近無人,他也顧不上會不會被人瞧見,沒走幾步便化出原身,一聲獸吼震蕩郁州,赤影躍上雲端,向着塗山的方向極速奔去。
果不其然,松苓還沒走出多遠,淙舟袖中的符篆便猛地燃了起來,他像是被燙着了一般身形一頓,接着一聲獸吼襲來,他猛地放出神識去尋人,狐貍往東邊去了,跑的還不慢。
下一瞬淙舟舍了那一鍋雞湯,身形一閃禦風追去,九思還躺在房中桌案上,霎時震蕩不休,激的茶盤茶盞一一滾落,瓷裂聲回蕩在整個客棧。下一瞬九思化作銀芒沖出窗去,它繞着客棧轉了兩圈,緊接着向東追上淙舟,老老實實的挂在了那玉佩邊。
朔風剮着臉呼嘯,金烏西去,落下一地澄黃,塗山腳下人滿為患,連松苓險些認不出家門。
嵛山也來人了,還來了不少,像是在擺着什麽陣。那鋪滿山腰的白影中裹着一青一黑,白尾鹫不知何時離開了丹穴山,它盤旋于空,沒多會兒便落在了竹韻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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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青影離着竹韻頗有些遠,被一片白襯着,叫人不想發現都難,松苓立在雲端,正想往長離那去,卻見長離閃身去了山南,自寬袖中摸出一黃綢布兜,那布兜中盛着些黑乎乎的東西,松苓離得有些遠,看不太清楚。
他見長離摸出了一捧,掂在手心,像是一捧土,他不知長離要做什麽,只是下意識覺得不是什麽好事,他想去阻止,可長離已然将那捧土灑了出去。
八方土落地,沒有動靜。
松苓微怔,長離也是微微一愣,他将那布兜開的大了些,拎着一角将布兜裏的土悉數揚了出來。
八方土落地,天光驟暗。
一陣陰風起的遽然,挾沙裹石席卷整座塗山,松苓在空中被迷的睜不開眼,那道青影被掩埋在風沙中,他想要下去,想去問問長離,可他還沒挪動開步子,就猛地被人攔腰抱住。
“別去。”淙舟将他攔在身後。
“你別攔我!”松苓有些急,一把将淙舟揮開,“山下那些人是誰?嵛山來人要做什麽?長離又在幹什麽?為什麽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如何問的清楚!”
說着他轉身就走,淙舟緊追上去,卻又被風沙阻攔,松苓倒也沒貿然落地,他在空中不斷的尋找,他想找文弦,他現在需要一個主心骨。可整座山都亂了,吵嚷聲被風刮亂,粗樹都被壓折,山間溪流悉數倒灌,裏面的銀魚都被翻了出來。
松苓繞着山巅轉了一圈也沒能找到文弦,他有些慌,貿貿然就要往樹林裏紮去,下一瞬,一只手倏然抓住了他的胳膊,松苓驚詫回首,只見淙舟将他猛地箍在懷裏,九思驟然出鞘将他托住,淙舟帶着他疾速向後撤去。
松苓猛地撞在人身上,鼻尖被撞得生疼,他茫然擡頭看了看淙舟,又沿着淙舟的目光回身看向身後。這一看叫他不覺瞪圓了眼,塗山本就被風沙裹挾,八方又漸次升起八條黑龍,那黑龍似煙如霧,直沖雲霄,在山巅之上彙聚成一團,接着如瀑傾洩,整座山像是被籠在一層黑幕之中。
“此乃堕魔征象!”
山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靜默一瞬,接着一片嘩然,那些叫嚷着讨要說法的百姓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皆舍了鐮刀鋤頭,紛紛往山下跑。他們跑的急,生怕慢了幾步就丢了性命,本已站定的嵛山弟子被沖的一個趔趄,那弟子趕忙站穩與旁邊的人對視幾眼,便從袖中拿出一銅鈴,接着仰首望向那輪将落不落的熾日。
黑霧遮蔽了冬陽灑下的暖黃,而那晴日又破開黑霧,白的蒼茫,松苓掙紮着就要往山中去,可腰間的手臂卻将他摟的緊,淙舟不自覺的收緊了勁,松苓被他箍的生疼。
“我下去,”淙舟把人摁在肩頭,不斷的吻過松苓額頭,“山中危險,你在這裏等着,我去把長老帶出來。”
他一手輕拍着松苓後背,一手輕揉着那被他箍狠了的腰,言語如溫潤溪流貫耳,懷裏的人這才慢慢安穩下來。
淙舟去尋人,也得先将松苓護好,他将松苓帶的遠了些,擡手在人周身就要布下結界:“在這裏等我,不要亂…”
結界還缺着一塊,話還未說完,山中不知又是誰喊了一句,打破了松苓心頭才緩下的寧靜。
“塗山長老堕魔了!!”
這一聲當真是嘶吼出來的,若是放在平時,他定會同淙舟調侃一番這人會不會喊破了嗓子,可現下他着實沒有這個心思,他怔愣須臾,倏然化成一只赤狐,從那缺了口的結界中鑽出,躲過淙舟的阻攔,一頭紮進了那濃濃黑霧。
這黑霧竟會灼人,松苓只覺皮肉都要被燙傷,他落入那片熟悉的樹林,穿過樹林便是文弦的狐貍洞,他不敢停,四爪幾乎不着地的向那山洞奔去。他瞧着那山洞就在眼前,可餘光卻掃視到一處景象,讓他猛地停下了腳步,卻不敢回頭。
塗山明明沒下雪,松苓卻僵住了,他立在狐貍洞前,不敢回頭也不敢向洞裏看,眼前逐漸蒙上了一層水霧,他不敢眨眼,他怕有水落下來。
“爺爺睡着呢嗎?”他哽着聲,像兒時那樣朝着洞中喊,“爺爺要是不說話,我可就,可就進來了。”
洞中沒有回應。
“松苓…”
耳畔飄過一道蒼老的呼喚,松苓倏然一抖,水還是滑了出來,挂在下颌,墜不下來。
他僵硬的回頭,看向不遠處山林中的血人,他每走一步都在發抖,沒走一步,眼裏的水都被震落下來。
“爺爺…”松苓走到那血人身旁,望着血人左胸上那還在往外淌血的洞,他化了形,跪坐在地,将人托在膝頭,他探出手去想要将那血洞堵上,可又像是怕把人碰疼一般收回了手。
“爺爺…”他哭的要說不出話來。
“跑,松苓,”文弦抓過那只無措的手,往臉上貼了貼,又要将人推走,“跑,叫上長離跑,的越遠越好千萬,千萬,千萬別回來…”
“長離…”松苓心裏一團亂麻,“長離到底做了什麽?又是誰傷了您?我帶您出去好不好?我一個人,您讓我往哪跑?”
文弦擺了擺手,又推了推松苓,他喘息粗重,胸口的血洞随着呼吸一股股的往外淌血:“不重要松苓,你今兒個離,離開,就尋個清淨地方過日子去,今日之事不要,不要再過問。”
音落身後倏然傳來一聲鳥鳴,那是問訊而來的長離,青鸾破風而來,沖開了一層黑霧,他向着山林飛來,越飛越疾,最後化作一道青色箭羽,直落在松苓身旁。
“長老…”他滿是愧疚,“我,對不起…”
這一聲道歉直戳松苓心窩,他偏過頭來,擰眉瞪着長離:“你到底做了什麽?你剛才…”他哽咽一瞬,“你剛才到底灑了什麽?”
“不重要,”文弦忙攔住逼問的人,“他不知情,這不重要,”他實在是沒力氣了,強撐着囑托,“你們倆快出去,這個法陣一旦形成,塗山上,無人可,躲,出去以後,随便去哪,去哪都好,只是,切記,不要往嵛山去,那位神尊,你們,躲的越遠越好。”
文弦的瞳仁逐漸渙散,眸光定定的落在松苓臉上,好似怎麽都看不夠,他驀地笑了笑,擡手摸了摸松苓臉,下一瞬他倏然攢起力氣将松苓推向長離:“快帶他走!”他低吼道,“這陣将成,快帶他出去!”
長離重重颔首,接着起身,拉着松苓就要往外走,松苓緊攥着文弦的手怎麽也不願離開,他哭着嚷着,含糊不清:“是神尊是不是?是他傷了您是不是?為什麽啊?塗山何時開罪過他啊?”
松苓跪立不穩,一屁股跌坐在地,長離俯下身,想要将人扶起來,可就是這俯身的功夫讓他瞧見了松苓的狐尾,尾根幹涸的血跡即便在這暗無天日的陣中也格外刺眼,長離猛然恍神,松苓便借着他這恍神的空檔又挪回文弦身邊。
“是因為視肉是不是?”松苓想不出別的,“是因為他要您沒給是不是?您說話啊到底是不是?”
“你還愣着幹嘛?”文弦擰眉喚着長離,“還不趕緊帶他走!”
長離這才回過神來,他化身青鸾,抓起松苓就往外飛去,松苓懸在半空也不老實,他掙紮着要回去,最不濟讓他将爺爺安葬了也好。
文弦看着他們遠去,這才放下心來,他沒有力氣了,整個人都癱在地上,他望着麻黑的天不曾瞑目,只是唇邊依舊帶着笑意。
這孩子,打小就一猜一個準。
黑霧逐漸彌散,将那片山林與文弦還未涼的屍身盡數遮了起來,他不知被吊在空中多久才落了地,面前有一法陣缺口,長離牽着他的腕就要送他走。
“快走。”眼看着那缺口也要合死,長離猛地推了他一把。
松苓被他推到了缺口邊上,誰承想松苓卻突然借着這力道反抓住了長離的手臂,他猛地一轉身,兩人位置調換,接着松苓推了長離一把,在那缺口将合之時把人推了出去。
“松苓!”長離出來的瞬間就想将人拉出來,可缺口已經不見,他被陣法彈開來。
松苓看着滿面驚慌的長離,衣衫不整發絲淩亂,血絲爬上了眼白,他驀地笑了一下,只覺有生以來能見得長離這幅模樣也着實不虧。
“塗山封山,我也該在的,而且這是我家,你留下幹嘛?”他笑意只停在唇邊,垂下眼簾,斂起晦暗的眸光,“你想贖罪是嗎?我偏不如你願,你就該帶着這份愧疚,一生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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