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往生

長離像是受了一遍淩遲,朔風穿過了胸前那被剮出來的窟窿,化成點點冰錐流進骨血,換做是以往的松苓,哪怕就是一月以前,長離敢保證,他絕對不會聽到松苓說出這番話。

“你回吧,以後別來了,”松苓錯步攔在他身前,将他最後一分目光遮掩,“我還活着,你還放心了,最後麻煩你一件事,不要跟竹韻說我在這裏。”

“竹韻?”長離想了想,“淨澤君?我同他有什麽好說的?”

松苓挑起一邊的眉,好整以暇的看着長離,那神情倒不像是說謊,可松苓還是将話留了一半:“沒事,就是拜托你,如果竹韻問你我在哪裏,還請你不要告訴他。”

言語中的梳理更叫人疼,長離強壓下心中酸澀點了點頭,他都不知自己是怎麽離開的那個山洞,出了山坳他才想起來,忘了問問松苓的尾巴是什麽回事。

他腳步一頓,複又前行,其實也不需要再問什麽,淙舟身上有松苓的氣息,不是靈氣,而是氣息,再看松苓慘白的臉,他不是猜不到松苓做了什麽。

長離深吸了一口冷氣,山中驀地響起陣陣鳥鳴,他回了丹穴山,也卻如他應下的那樣,再也沒來找過松苓。

松苓就這樣守着淙舟,時而有過山坳,看花開了又落,時而攀上山頂,那兒有一瀑布,與後山的極為相像。他在山洞四周下了禁制,隐去了他與淙舟的氣息,他不出山,也不願人來擾。

他将那玉佩給松苓挂了回去,穗子不時迎風飄動,松苓更喜歡将其繞在指尖把玩。

十年,松苓去了趟般若岩後山,那兒的兔子個個圓潤,他捉了兩只回來,順便帶了兩壇松苓酒。

坊間不知怎的起了些傳聞,傳的最廣的還是那句:九尾狐出,乃世将大亂之相。

又二十年,松苓身子好了許多,不過因着那一天一碗的心頭血,他看上去依舊慘白。

又四十年,松苓吊兒郎當的修煉了七十年,他自覺沒什麽長進,卻迎來了又一次天劫,他怕淙舟被人找到,引着天雷往丹穴山去。他沒叫長離知曉,等長離發覺是他時,松苓早已回了山坳。

百年,松苓在那湖中耍了好一陣,這山中無人,他早已習慣了衣衫不整,發還濕着,他随便披了一件外衣就往洞裏跑,卻在離着洞口百餘步時停下了腳步。

他怔愣在原地,瞪直了眼不敢上前。

石臺上坐着一個人,一身白衣,面容清冷,頭發散亂卻也擋不住風骨。那人似是察覺到了這道灼熱的目光,赤腳躍下石臺,向着洞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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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苓只覺自己應該撲上去才對,可他怯了,他不敢,他怕撲上去這人就不見了,就像往日的夢一樣,他只能看着淙舟,卻無法靠近。

眼看着淙舟越走越近,他猛地變成一只赤狐就想逃跑,卻不想那人走的極快,一把就将他撈了起來,溫熱的手拖着他的腹,明明隔着厚厚的絨毛,卻像是烙鐵一樣将他灼痛,松苓連頭都不敢擡。

“哭什麽?”淙舟将他托在臂彎。

松苓怔了怔,看見了衣褶上的濕痕,他嗚咽一聲,把臉埋進了臂彎。

淙舟輕聲一笑,托着狐貍颠了颠:“小狐貍也有傷心事嗎?”

——

天亮了,九思的寒芒融于日光,映着晴日,泛出一絲澄黃。

百年不過須臾間,周遭的白茫散了去,淙舟還在塗山下。他稍稍退開幾步,見着滿山瘡痍,着實令人有些感慨,他之前從未來過塗山,封山之時是他初次來。

神魂歸位,那鎖魂的枷鎖再無所用,它松開了淙舟的筋骨經脈,化成一縷赤色青煙飄入丹田氣海,沉寂了百年的氣海終又起了波瀾,寬袖無風而動,淙舟運着靈氣游走全身,許是方才那一捧丹水起了效,這股靈氣與他自身融合的極快。

幹涸的靈脈被猛地潤開,稍有不适卻也可以忍,封山大陣似是有所感應般金芒暴漲,九思漸起铮鳴,那塊石岩也發出聲聲碎響,裂痕頃刻滿布,淙舟擡手的一剎,九思猛地飛上前來。

穗子輕輕一晃,繞在了指尖。

封山大陣失了陣眼,金芒間爬上了龜裂的紋,八方符篆熄了明火,頃刻間化成了灰燼。那黑霧再無阻攔,塗山像是回到了百年前的那個夜晚,不過須臾便被濃霧籠罩,飛沙走石龍卷雨擊,這陣勢比那夜更要駭人。

少頃,那濃霧裏隐約可見八條黑龍,繞着山往山巅飛去,像是有人牽引一般。随着黑龍繞山,濃霧裏能聞得聲聲哭嚎,偶有幾聲獸吼,叫人聽的心驚。

淙舟聞聲不禁蹙眉,他禦起九思繞過襲人的濃霧,去了塗山以北的一處清湖。這處清湖不大,向東臨着闌海,連着丹穴山的丹水與塗山山巅的融雪,裏面的魚肥的很,是松苓兒時常待的地方。

淙舟并不在意那湖中的魚,他暗暗算好了方位,去了湖的西北方。時隔多年,這處的土地上早已長了一層過人腳踝的草,秋風把草吹的黃,皆是臊眉耷眼垂在地上,淙舟一手拎着九思,一手猛地翻掌,腳邊赫然出現了一個一尺寬的洞,洞中埋着一個青銅鼎,他垂眸冷眼一看,猛然怔愣了一瞬。

那鼎上有明顯的被人清洗過的痕跡,鼎身滿布的血咒不見了。

淙舟挽出一個劍花,猛地将九思掼入地洞,那青銅鼎與墨脫城外的那個不同,連掙紮都沒有就裂成了好幾瓣。

塗山上轟然發出一聲巨響,那八條黑龍漸次摔在山巅上,濃霧随着青銅鼎的碎裂緩緩淡了去,哭嚎聲也跟着弱下來。塗山依舊是一片枯黃焦黑,只是那焦黑間似是有靈物在動。

風起霧散,不多會兒的功夫圖片便将全貌顯現出來,虛空中閃出點點星芒,那星芒逐漸彙聚于枯林間,化成了一只只甩着尾巴的小狐貍。

小狐貍們有些茫然,望着滿目的焦黑傻了眼,片刻後他們相互對視了幾眼,猛然一怔,像是記憶猛地回籠了一般。他們越過枯林,穿過幹涸的淺溪,去往那塵封已久的狐貍洞中又轉了一圈,山間不再有哭嚎,只能聞得細碎的低語和微弱的抽泣。

淙舟沒有去打擾,他只是遠遠的站着看着,給小狐貍們留足了時辰道別。眼看着時候到了,他撚出了一張黃符,黃符夾在指尖無火自燃,小狐貍們的虛影漸漸淡了去,那條往生的路遲了百年。

淙舟勾了勾唇,拂袖而去,他要去大都,那皇宮裏還有一只小狐貍等着他。

只是還沒走出幾步,身後倏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那腳步聲稍有些淩亂,踩碎了枯枝毫不掩藏,淙舟聞聲猛地駐足,還未等回首,那腳步的主人便輕聲喚道:“鳴滄君。”

——

長離到墨脫時天已破曉,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這樣的場景,那濃濃的黑霧鋪滿全城,俯瞰下去只能見得幾處房頂,矮一些的房子就連房頂都被淹沒。

啼鳴聲劃破天際,長離貼着那濃霧低飛,可他什麽都瞧不出來,他不敢貿然進城去,萬一沒帶出竹韻,再把自己搭進去,他不确定還會有誰再來救人,他也不确定竹韻到底在不在城裏。

“你不要進去啊。”

在一無人的地方猛的聽見有人說話,聽着還像是一個稚兒,着實有些吓人。

長離聞聲怔住,他環顧四周,并沒發覺有人。他只當自己聽錯,并沒放在心上,他扇動翅膀驅散了一層薄霧,仰頭看向遠處環山,他想去淙舟說的那陣眼處瞧一瞧。

“你要去看陣眼嗎?”

那聲音再次響起。

長離自問不是個膽子小的人,可這接二連三的問候也讓他驚了又驚,他猛地放出神識,帶着些許惱怒,要去尋那在背後吓人的小鬼。

只一會兒,他便在那城牆根底下,一顆大槐樹後發現了那個小鬼。這小鬼一看就不是凡人,雙眼渾圓,瞳仁似琥珀,鬓邊留着一縷白發,被他編成了一根遭亂的小辮子,衣衫還算是齊整,只是赤着腳,踩着一地雞毛。

小鬼抱着樹幹,只露出了大半張臉,腳尖在雞毛上搓了搓,怯生生的看着面前的青鸾。

長離也看着這小鬼,只覺面熟的很,他走上前去,輕輕将小鬼從樹後拽了出來,那雙琥珀裏映着他的影,他捏住小鬼的下巴,将人仔細看了一番。

“你是那只白尾鹫?”長離詫異,合着地上的不是雞毛,是白尾鹫的毛。

“嗯…”白尾鹫怯生生的點頭,一雙眸子瞪得更圓,瞳仁輕顫,面前的大鳥太吓人,擡擡手就能讓他只剩一灘爛肉。

他好想躲啊,可是躲不掉。

“剛才說話的是你?”長離松開了人,擡手摸了摸白尾鹫的頭,白尾鹫從鳥猛地變成了一個半大小子,他有些難以适應。

“嗯…”白尾鹫又點了點頭,依舊滿面驚恐。

“淨澤君在這城裏?”長離又問道。

“嗯…”白尾鹫又點了點頭。

“你知道陣眼…”長離本就急着回大都,這種問一句答一聲的對話更是激得他急躁,他長舒了一口氣,又在白尾鹫腦袋上揉了一把,“會說話嗎?”

白尾鹫愣了愣,這只大鳥好像也沒那麽吓人,他蹭了蹭腳下的毛,又點了點頭,他道:“會…”

“那就一次說完,”長離道,“去尋陣眼,邊走邊說。”

說着長離展開翅膀,他想着飛得慢些白尾鹫應當能跟上來,可還不等他騰空半寸,便猛地被人抱住了腿。

長離低頭一看,白尾鹫正扒在他腿上,一雙眸子裏滿是委屈,這可跟做鳥的時候太不一樣。

“我不會…”白尾鹫似是怕長離丢下他,扒的更緊了,腹部的絨羽有些軟,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不會什麽?”話才問出口長離就反應過來,“你變不回去?”

白尾鹫輕輕颔首,接着扁了扁嘴,那神情,瞧着像是要哭出來。

長離不禁蹙起了眉,探頸下去叼住白尾鹫的後領,脖頸一甩将人甩到背上:“坐穩了。”

接着他沖天而去,飛得有些急,吓得白尾鹫慌忙抱住了青鸾的長頸。

“在那邊的山上,”白尾鹫指了一個方向,“在一個湖邊上,山裏只有那一片湖,很好認。”

說完他又環住長離脖頸,把臉也貼了上去,這裏的毛也很軟,白尾鹫蹭了一下不過瘾,又連着蹭了好幾蹭。

長離被他蹭的癢,若不是個小孩兒,他非得把人扔出去。長離晃了晃脖子,剛想出言制止,卻聽白尾鹫又說道:“竹韻進城了,我來的時候他就進城了,我不敢進去,又飛不回去,就想着等一等,鳴滄君見竹韻不回去,早晚會找過來。”

半空中的晴日刺目,白尾鹫緩緩閉上了眼,眼前只剩下一片黃,他覺得這黃好看,忍不住笑了笑,他道:“你不用擔心,竹韻不會有事。”

長離回首看了他一眼,疑惑道:“我不過是受人囑托來尋人破陣,擔心他做什麽?”

“你不擔心他呀?”白尾鹫坐直了身子,滿目的遺憾都要流出來,“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他那麽喜歡你,你都不擔心他一下。”

“他什麽?”耳邊灌風,白尾鹫聲音又輕,長離不确定自己聽清了沒。

“他喜歡你呀,你都不知道的嗎?”白尾鹫遺憾中又多了一份詫異,遺憾的是長離不知道,詫異的也是長離竟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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