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尾羽

松苓還處于無邊混沌，有人跟他說話他聽不清，有人碰他他也不知曉，他只知道當他脫出混沌之時，殿內已回複了往日的光亮，外面秋陽爬上了天，将青石磚曬得溫熱起來，殿外躺着不省人事的老皇帝，眼前則是一片白袍。

他順着白袍向上看去，撞進一雙滿含着擔憂的眸子，眸中映着兩個松苓，他茫茫然眨了眨眼，像是才認出眼前人是誰。

“你回來了？”松苓開口的瞬間便有些哽，話未說完便帶上了哭腔。

“嗯，”淙舟颔首，眉宇間的擔憂散去了不少，“你真是要把我吓死。”

松苓聞言，淚不受控制的湧了出來，他猛地撲進淙舟懷裏，環着人脖頸不斷的汲取淙舟身上的熱，這個人又完完整整的落在他懷裏，松苓倏然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在人懷裏蹭了許久，身後的尾巴不斷地搖，直至聞得一聲輕咳，松苓這才注意到一旁站着一位姑娘。

小狐貍的面皮時厚時薄，就如此時，松苓見着這位似笑非笑看笑話的人，尤其還是位姑娘，他登時羞紅了臉，将淙舟猛的推開，飛快的站起身來向着那姑娘作了一揖。

“诶不必，”那姑娘忙上前來，虛扶了一把害羞的狐貍，“我不過是一個仙娥，哪裏受得起這樣的禮，”姑娘笑着退開，“你應當聽過我，我是绾月。”

松苓怔愣住，眸中滿是錯愕，作揖的手懸在半空，都忘了收回來：“绾月？”他念了一遍，叫姑娘點了點頭，“你一直在塗山？”

“嗯，”绾月掩唇輕笑，一雙杏眼成了月牙，“尊上将神嗣托付與我，我自然是要看着小殿下長大成人才好，哦不對，鳳凰隕落多年，現在也該稱小殿下一聲尊上才是，”她琢磨琢磨，還是小殿下叫着順嘴些，“當年我來了塗山，不過是睡了一覺的功夫神界便已傾覆，衆神消亡，我難以接受，加之小殿下已尋到了狐族護佑，長老仁心，我也沒什麽可再擔憂的，便在塗山尋了一僻靜出修行，想着若是哪日神界複歸，我還是可以回去的。”

神界複歸？

松苓看了看遠方的天，心道這談何容易。

“原是我癡心妄想罷了，”绾月見他看天，自嘲的笑了笑，眸光不經意間瞥向了高臺，唇邊的笑意霎時散了去，“說遠了，我尋的那處僻靜地兒，正是長老床下的那處暗室，與其說是暗室，不如稱其為石窟，那石窟四通八達，塗山各處都去得，你們說的話我也都聽得見，雖說聽不太清，卻也能知曉一二，”她轉了個身，正視高臺，福了福身，“神尊當日來尋視肉，長老說視肉已毀，此言非虛，當日我帶着小殿下去往塗山之時，長老便已經試過了那往生陣法，只是長老并不知曉那往生陣要與此等邪陣相連才能啓用，所以那視肉便毀在了陣中，只是神尊不信罷了。”

神尊一直看着殿頂，聽了這話才将目光落下來，晴日照不透整座大殿，他隐在暗處，頗顯得有些陰翳。

松苓跟着看過去，眸光比神尊更加的陰翳，他像是猛的回到了那個雪天，砭骨的寒冷襲上身來：“就因為你不信，所以就要毀了整個塗山去搶？”

塗山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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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千萬生靈又何辜！

松苓壓不住怒火，瞳仁見紅，他随手召來一把劍就扔了出去，劍身灌注了他滿滿的怒氣，直逼神尊咽喉。

只聽“當”聲一響，那劍竟碎在了高臺上，碎片泛出寒芒，映着神尊猙獰的臉，劍穗飄飄蕩蕩，落在了一地香灰之上。

碎的是九思。

“一把好劍就這樣被你毀了，可惜，”神尊下了高臺，一腳踢開了劍穗，他如鬼魅一般閃至松苓面前，冷聲道，“視肉，我要，塗山，我也要，二者皆在我囊中，從來都不是擇其一。”

話音未落，神尊倏然閃身向後，他一掌拍在绾月頭頂，力道之大，将這不算嬌弱的姑娘拍得砰聲跪在地上，青石磚裂出了蛛網，碎磚插進了膝頭，鮮紅順着磚滴落下來。

“鳳凰給予你半生修為，可神的神力哪是你能消受得了的，”神尊垂首貼着绾月耳畔輕聲說着，绾月臉上人格痛苦的表情他都不放過，“既然消受不了，那便給我吧。”

音落，那只枯如樹枝的手緩緩擡起一寸又猛地拍下去，緊接着绾月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喊叫，她跪立不住，癱在青石磚上，鳳凰曾給予她護身的神力猶如連帶着筋骨一把被猛地拔除。

“啊——！”

绾月顫抖不止，七竅見血，眼前被蒙上了一片猩紅，什麽都看不清楚。

不過須臾間，卻像是過了百年那麽長，殿頂一閃一閃的金光倏然爆亮起來，引得殿內衆人皆仰頭看去，金光閃過，僅剩的一絲黑霧也散了去，那連接塗山與墨脫的陰陽魚上顯現出了一道金色印記，細看去，竟是一條鳳凰翎印。

瞧見這久違的鳳凰翎，神尊驀然怔愣，手上的力道減了幾分，給了绾月喘息的機會。

绾月借着這片刻的喘息，忙爬起身來逃出了魔掌，她抓過一旁的骨劍劃破手掌，将剩餘的鳳凰神力盡數灌注，劍身青鸾羽印驟亮，绾月将骨劍扔給淙舟：“擊他百會，取他命門！”

只是把劍扔出去就耗費了绾月全身的力氣，她雙腿一軟，貼着立柱癱了下來。

神尊聞聲，将目光收了回來，他怒視着绾月，手邊凝氣聚成了一把劍：“你怎會…”

你怎會知曉。

話還沒說完，他便被淙舟猛地拽住衣領帶出殿外，一把掼在地上。老皇帝醒得不是時候，一睜眼就見着神尊砸了下來，他連忙往一旁滾去，眼看着自己躺過的地方被砸出了一個淺坑。

“無量天尊…”老皇帝撅着屁股往廊檐下爬，口中亂喊一通，“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淙舟看都不看那老皇帝一眼，擡掌就往神尊百會擊去，神尊翻身站起擡劍阻擋，方才的淺坑被淙舟又拍深了幾寸。

神尊才起身便提劍而上，劍身帶起罡風擦過淙舟脖頸，淙舟二指一并夾住劍身，指間一錯，那長劍應聲斷裂。

可惜這劍由氣凝成，被淙舟擊斷，再聚就是，神尊冷笑一聲，逼身上前，長劍抵上淙舟心口。青鸾羽印亮了一瞬，洩了這長劍的力道，長劍頃刻間散成一團煙，淙舟借機将符篆甩出，那符篆遇風則燃，燎過黑煙又被黑煙包裹，骨劍登時穿火而過，青鸾羽印頃刻亮起。

淙舟越過那團火，一把握住了劍柄，劍柄被灼的燙人，他就握着這股熱逼了過去。下一瞬金芒驟亮，骨劍刺至神尊面前三寸便再難前進，淙舟每一擊都奔着那命門去，一條生路也不留。

外面打的正酣，松苓想去幫忙卻被绾月攔住，绾月拉着他的手腕，輕輕畫了一個符咒，手便垂了下去：“你們塗山的小狐貍也忒貪玩了些，”她瞧着松苓眸中紅光漸消，勉力一笑，“那石窟中，藏書可不少，我看了千年都不曾看全，可你們一個個的，都在山上玩的爽，千年裏我在那石窟中，可是一只小狐貍也沒看見。”

松苓看着手腕上的淺痕愣了愣，他又看向绾月，張了張嘴，什麽話都沒說出來。

绾月見他怔愣，輕聲笑了笑，她撐着青石磚，把自己擺正，見松苓面上漸漸浮上焦急，眸子也不停的往殿外瞟，她又笑了一聲，道：“那邪神用自己的神魂養了鳳凰千年，如今已是強弩之末，他食人心，修邪術，便是為了穩固神力，你不用緊張，鳴滄君不會有事，”她輕聲安撫着人，“他布了一個天大的局，其實就是為了讓鳳凰回來，我在神界時就常聽人說起，本以為只是謠傳，而今看來，竟是用情至深。”

“那也不能為着鳳凰一人，就要了我塗山滿山性命。”松苓擰起了眉頭，眸中哀怨盡顯。

绾月拍了拍他的手，突然露出了些許歉意：“對不起，當年我目睹塗山封山，卻沒能阻止，實在是鳳凰神力太過霸道，就像那邪神所說那樣，我消受不了，反而會折了壽命。”

聞言松苓睫毛一顫，那點哀怨也化成了別的不知名的情緒，百年滄海，除了神尊，他誰也不想怨，誰也懶得怨。

他搖了搖頭，不言不語，他回握住那只手，有些涼。

“我時辰不多了，幫我給小殿下帶句話可好？”绾月用力握了握松苓。

“嗯。”松苓颔首。

“尊上離開之前，除了讓我護送小殿下去塗山，還給小殿下留了一個人，那人由尊上最後一根尾羽化成，本應一直陪着小殿下，直至尊上涅槃歸來，”绾月頓了頓，倒了一口氣，“可惜這人還沒還沒等離開神界，就被神尊抓去了嵛山，神尊在他身上下了層層禁制，直到前幾日才被解了去，我也是那時才感應到這根尾羽。”

松苓仰首看了看殿頂的鳳凰翎印，才知在他身處混沌時還有旁人來過，那人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只仿着鳳凰當年封印魔界那樣，封了這噬魂陣，斷了神尊與塗山和墨脫之間的聯系。

“尊上心裏還是很疼小殿下的，”绾月接着道，“我本想着在那石窟裏度過餘生就算了，可這一身神力随我散了去也着實可惜了些，我想着還給小殿下，可還沒等我出來塗山就封山了，這一等就是百年，今兒個好不容易出來了，又被那邪神奪去了不少，孔雀翎做了封印，這身神力也還不回去，尊上留下的東西小殿下竟是一個也沒撈着。”

松苓聽着，驀地笑了出來，長離也是運氣差的可以。

绾月也跟着笑了笑，她道：“幫我給小殿下帶句話，尊上還是很疼他的，估摸着還有一兩百年，那涅槃之火，就能重燃了。”

“你怎會知曉？”松苓不解。

绾月聳了聳肩，輕輕搖首：“興許是我有鳳凰神力的緣故吧，我算不準确，卻也能知曉大概，就像那根鳳凰翎，禁制不解我也感應不到。”

松苓颔首，若有所思，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殿外激烈的聲響倏然消了下去。

他茫然回首，正要起身去看，卻聽得一聲如哨一般的鳥鳴刺破天穹，接着一只巨大的青鳥抓着一個渾身染血的人飛了進來，他随便一丢，那人便被他甩在了立柱上，血将立柱染花，那人砰聲落地，若不是摔的慘了人哼了一聲，松苓只當這是具屍體。

只見下一瞬，長離朝着那屍體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