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閃光

◎ 祝語真有種不好的預感。◎

祝語真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打招呼。

時聿飛似乎沒發現有人走近，手肘搭在欄杆上，注視着樓下的風景。

從樓上往下看，只能看見高大的香樟樹樹冠連綴成一片，在晚風中蕩漾。如水的光影掠過樹梢，金綠的葉片閃閃發亮。

祝語真腳步頓在原地，不知是上前還是往後。半秒後，她在心裏鼓勵了一下自己，要珍惜這個天賜良機，往前走兩步，打招呼時不自覺帶上笑容：“時老師。”

時聿飛轉過頭來。

看見她，表情有些意外。

祝語真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不遠不近，歪了下腦袋，笑眼彎彎：“好巧，時老師你怎麽在這裏？”

時聿飛的聲音悶在口罩下：“來學校有點事情。”他頓了下，“你呢？”

“我……我寫劇本寫到一半，沒有靈感了，來學校找一下感覺。”

“寫得不順利？”

“寫得不好。”她有些苦惱，也轉身撐着欄杆低頭望底下的景色。好一會兒，憋不住了，開口，“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電影劇本……投資那麽多，如果沒有寫好撲街了……”

時聿飛說：“這是你第一部 電影，第一次寫劇本，寫得不成熟是正常的，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但是……”她偷偷看他一眼，垂下頭鼓了鼓臉頰，“其實如果男主角是上一個演員的話，我覺得，寫得不好我也問心無愧，因為我盡力按照他的要求寫了。……可是時老師，因為男主是你，我就覺得不能寫得不好。”

時聿飛轉頭看她，眼睛微微睜大，是有些訝異的表情，問：“為什麽？”

祝語真這個話講完之後，有點不大好意思。

因為這只是她跟時聿飛第三次見面，這麽掏心掏肺，總有種套近乎的感覺。

但在此之前，她已經在電影院裏見過他許多許多次了。

她之前沒想過能和像他這樣的頂尖演員合作，現在有機會了，自然不希望自己寫的劇本成為他的污點，豆瓣評分3.0在他的履歷上留下光輝一筆。

“……我就是覺得，你是個好演員，爛劇本配不上你。”

時聿飛唇角輕輕彎了彎，可惜被口罩擋住：“你這麽想？”他看着遠處撲閃着翅膀的鳥，若無其事問，“你看過我之前的電影？”

“看過啊。都看過。”

無論是藝術院線的，還是商業片，她都認真仔細看過，還逐幀拉片，認真研究努力做過各種功課。

所以才能肯定地說，他是個很好的演員。

時聿飛說：“那你會知道，我演過的電影也不全是好片子，也演過一些不好的東西。”他頓了頓，“因為一部電影不是演員或者編劇就能完全決定好壞的，取決于全劇組共同的努力。退一萬步說，哪怕拍出來《少女星》真的不好，也不完全是劇本的錯。”他看向她，眼神沉靜認真，“所以，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寫。”

祝語真望着極遠處，漫天的火燒雲，心緒翻湧。

好一會兒，轉頭看向他，慢慢“哦”了一聲：“我知道了。”

好像有道理。

這兩天是有點太焦慮壓力太大了。

她換了個話題：“所以時老師你來學校有什麽事啊？”

“給我老師送資料。”他說，“我這幾天沒有工作，在家休息。”

老師？

他居然和高中的老師還有聯系嗎？而且聽起來好像關系很親近的樣子。

她有些吃驚地睜大眼睛，但應該是他個人隐私不好深問，想了想，挑了個安全話題：“……你來學校裏不擔心被人認出來嗎？”

他看她一眼：“我戴了口罩。”

“可是……”她忍不住笑，笑起來就不自覺歪頭，有點像反應慢的小朋友，“你也太顯眼了，你哪怕把臉全遮起來，站在那裏，都知道是個大帥哥啊。”

時聿飛：“……”

他下意識再拉了一下口罩，把下半張臉擋得更嚴實，又說，“今天周末。”

雖然是周末。

但是學校裏仍然有不少自習的學生。

祝語真一扭頭，發現走廊上有好幾個背着書包的女生正朝這個方向走來，應該是準備走連廊下樓。

她一下緊張起來，壓低聲音說：“時老師，有人來了！”

時聿飛十分鎮定，伸手遮住半邊臉頰。

那幾個路過的女生邊說邊笑，并沒有注意他們。走過去了一段距離，祝語真才松了口氣，看他一眼。

時聿飛露出個笑，低聲問：“我都不怕，你緊張什麽？”

祝語真：“……”

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緊張什麽。

她背着手後退了兩步：“沒有……時老師我就是過來跟你打個招呼，沒有別的事，那我先走了。”

時聿飛慢悠悠叫住她：“等等。”他頓了下，看着她，問，“我很久沒回學校了。可以跟我一起逛一會兒嗎？”

祝語真仰頭望了他一眼，眼睛亮晶晶的，輕快說：“好呀。”

兩個人很慢地順着連廊往外走。

時聿飛是個安靜的人，雖然是他主動要求祝語真跟他一起逛一下，但也只是一起走路，很少開口說話。

于是要祝語真盡力填補空白，找話題讓氣氛不那麽正式嚴肅。她踢踢踏踏走在前面，馬尾一甩一甩，走出教學樓時，扭頭再望了一眼在夕陽中閃閃發亮的玻璃牆，笑着跟時聿飛說：“時老師，我感覺學校跟我們上學那會兒好像變了很多，是不是？”

時聿飛沒吭聲。

祝語真想了想說：“我記得以前一樓這裏是光榮榜的，各種單科高分，你還記得嗎？”

時聿飛點頭：“是。”他轉頭看她，頓了下，“你應該，上過榜？”

祝語真睜大眼睛，有些驚訝：“我是上過……時老師你怎麽知道？”

時聿飛沒回答，側過頭望向遠處操場，那裏是穿着校服在踢球的男生。

祝語真跟他并肩往前走，碎碎念：“我高中就是語文成績還不錯，所以上過很多次榜。不過只有語文。”她頓了下，突然想起什麽很好笑的事情，“上榜還發生過奇怪的事情。就，期中期末考試上榜要拍照，不知道為什麽我照片貼在上面丢了好幾次。……好奇怪，我還特地去查監控。”

時聿飛皺眉，側眸看她，喉結滾了滾，很漂亮的線條：“有這種事？查出來了嗎？”

“沒查到，”祝語真有點郁悶，踢踏着走路，“不過我覺得應該不是有人故意拿我照片吧，因為我那時候長得也不漂亮，土裏土氣。”

她低着頭小聲嘀咕：“還被我們班男生說村姑。”

她是那種溫柔清純的長相，鵝蛋臉，杏眼，唇形天生帶點笑，沒什麽攻擊性，應該往文靜方向打扮。可是高中的時候卻留個可高的高馬尾，把頭皮繃得緊緊的，走飒爽辣妹路線。每次拍照都怒目圓睜，人稱猛張飛。

每天穿着學校又土又大跟麻袋一樣的校服，灰頭土臉地寫試卷，因此沒什麽人注意她。頂多有人知道她是年級語文單科第一，每次作文都能當範文被老師印給全年級。

那些什麽校花校草、學神校霸的愛恨情仇，統統與她無關。

不過她并不遺憾，因為她的青春雖然灰頭土臉，但也是一段閃閃發光的日子。

時聿飛仔細凝視她的臉龐，忽然說：“應該不土。”

“……？”

“你現在很好看，以前應該也不土，很漂亮。”

祝語真睜大眼睛望着他，似乎想确認他是不是純禮貌。但在他側眸看過來時，突然別過臉，有點臉紅了，小聲說：“沒有沒有。……時老師你也很好看。”

“……”時聿飛微微牽起唇角，“謝謝？”

祝語真：“……”

不用謝。

帶着藍花楹氣味的晚風拂過。

剛剛祝語真進來的那條大路人太多了，有點擔心時聿飛被認出來。他們走學校的一條小路出校門。

小路穿過花園和小樹林，通向學校後門。樹林平時是學校裏的野生小鴛鴦們夜裏私會的地方，周末沒什麽人，只有高高的樹影落下，喜鵲在樹林間跳躍，烏鸫掠過林梢，發出響亮的振翅聲。

學校後門是一條小吃雜貨街，有各種各樣的小吃攤，也有舊書店、文具店、奶茶店，人流量很大。

祝語真上學時特別喜歡在後門逛，去舊書店裏淘臨大學生打折賣的小說，跟挖寶一樣很有意思。

然而那時候是和閨蜜一起逛。

此時此刻站在身邊的人卻是時聿飛。

因為是周末，而且已經是傍晚，小吃街的學生不多。但祝語真突然又開始緊張，感覺自己簡直是個一捏一緊張的尖叫雞，就差一驚一乍了。

她偏過頭，咽了咽口水，問時聿飛：“時老師，你一個人來的嗎？”

時聿飛點頭。

“要不要讓助理來接你？會不會被發現啊？”

時聿飛說：“別緊張。”又說，“被發現了也沒關系。”

“那，到時候說不定就上熱搜了。”

“一年也要上幾十回，”時聿飛看她一眼，很淡定說，“習慣了。”

“……好吧。”

你是大佬，你說了算。

時聿飛問她：“你急着回家嗎？”

“……沒有啊。”

“不急的話，一起逛一下。”他說，“高中的時候，這條街我很少來。”

祝語真問：“為什麽？”

時聿飛說：“因為沒什麽朋友，沒人陪我。”

祝語真愣了下。

這條街上來來往往的學生都是三五結伴的。時聿飛凝視着她，長睫毛黑壓壓，如同閃着紫色磷光的黑蝴蝶翅膀。底下的眼睛眸光一閃，又黯淡下去。

祝語真心髒突然好像塌陷下一小塊，按上去像海綿。

她咬了下嘴唇，若無其事地輕快道：“那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給你推薦高中的時候我特別喜歡去的店。走嗎？”

“好。”

她走在前面，回頭看他，溫柔的披肩發在肩上擺動：“我高中的時候最喜歡去前面那家舊書店，五塊錢一本書，買好多。時老師你去逛過沒有？”

“沒有。”

他跟在她後面，不疾不徐往前走。目光凝在她晃動的金色發梢上，不自覺沾上金粉色的晚霞顏色。

唇角跟着跳動的弧度微微牽起。

“那去逛吧！我也好久沒回來看了！”

是一家特別狹窄逼仄的舊書店，總共只三排書架，每一排都擠得滿滿當當，還有不少舊書舊教材堆在地上，是老板按斤來收的。

祝語真在書架間轉身還算寬綽，但時聿飛個子高，擠在書架之間，轉身都艱難。老板蹲在店外，看他們擠在裏邊，邊抽煙邊說：“帥哥，你要找什麽書讓你女朋友幫你拿，你出來噻。你擠在裏邊好累啊。”

祝語真：“……”

她下意識仰起臉望了眼時聿飛，扭頭跟老板講：“不是……”

時聿飛卻好像沒聽見，依然跟在祝語真身邊，順着她的眼神往書架上望。

“要最上面那本？”

祝語真踮起腳也沒夠到。時聿飛手指從最上面一排書脊上劃過，指節又長又瘦，卡住一本書，低頭問祝語真：“要哪本？”

祝語真小聲：“就那本《第六病室》。”

時聿飛抽出舊書遞給她。祝語真接過書，小聲說了謝謝，考慮到時聿飛擠在裏邊難受她也不想繼續淘書了，抱着書出去找老板結賬。

時聿飛從書店裏出來，站在門口一盞倒吊的圓形路燈下等她付款。

天色已經暗了，白熾燈光線明亮，小飛蛾不斷撲向燈泡。時聿飛半邊臉浸在光裏，靜靜看着她，是等待的姿态。祝語真結完賬一擡頭，闖進他漆黑的眼眸中。

心好像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她的笑容是下意識綻出來的。咬了下唇，不太自在地轉過頭再跟老板說話。

華燈初上，小吃街人流逐漸增多。往來的不是學生，而是住在附近的居民。

只逛了一家小書店，祝語真抱着書問時聿飛：“時老師，你吃晚飯了嗎？”

“沒有。”

“要不要……在附近吃一點？”她小心問，“上學時候經常吃的，不過很簡單，不知道你會不會習慣。”

“好。”時聿飛說，“你帶我走就好，我跟着你。”

十分鐘後。

兩個人坐在小吃街最裏面一家小餐館的最角落。祝語真拿紙替時聿飛擦了擦面前的桌子，跟他推薦了兩個套餐，又跑去櫃臺點單。

點完單跟櫃臺的服務員示意她的位置，回頭往座位一看，時聿飛撐着下巴，安靜地看着她的方向。

她唰一下扭過頭，磕巴了一下才跟服務員說：“就最角落那個位置。”

她回到座位，在時聿飛對面坐下。

時聿飛問她：“所以在學校逛了這麽久，找到寫劇本的感覺了沒有？”

祝語真：“……呃。”

她揉頭發，苦惱，也只能實話實說，“好像只有一點感覺。”

時聿飛笑了：“沒關系。再慢慢看。”

她低頭用紙巾擦着碗筷，沒擡頭，忽然說：“時老師，我好像想象不出你演校園背景的戀愛電影。”

“覺得我戲路窄？”

之前合作過的大導演是說過他戲路不寬，演小人物會很難，除非故意增肥扮醜。

長得太好看的演員都有這方面的問題，尤其是男演員，就算演技再好也很難被歸為演技派，很難得到有能力挖掘深度的導演賞識。

“倒不是戲路窄。”她有點好奇地睜大眼睛看着他，“我就是很難想象。你高中是什麽樣子啊？”

時聿飛笑容減淡，垂下眼睑，眼皮上一道幹淨的褶子：“普通的樣子，沒什麽特別的。”

“你長這樣，是怎麽做到普通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覺得時聿飛不能演小說裏長得帥學習好的男主盛嘉時，因為盛嘉時的設定，長得雖然帥但沒有帥到讓人眼睛痛。

盛嘉時是白月光校草，時聿飛來演，變成白月光洲草了。亞洲洲草。

時聿飛輕描淡寫說：“我以前是很普通，沒有人注意過我。”他頓了頓，擡頭，抿了下嘴唇，“性格也比較內向，沒有什麽朋友。”

祝語真居然有一點和他共情。

因為她高中也差不多，很普通，不起眼，當然現在也一樣。不過她有一個從小玩到大的閨蜜，程澄。唯一一個特別好的朋友。

時聿飛卻好像一個好朋友都沒有。

如今如此光芒四射，在高中的時候也有過一段孤獨黯淡的時光嗎？

兩個問題就讓祝語真察覺到他似乎不太喜歡提自己高中，她很懂眼色立刻轉了話題。正好服務員把點好的套餐送上來了，有甜品還有主食，她帶着笑告訴時聿飛：“這家的甜湯特別好喝。芋圓和芋泥都很好吃，時老師你要不要試試？”

然後她就看見時聿飛伸手準備摘口罩。

她立刻警惕地坐直身體，偷偷觀察周圍有沒有人看他們。

窗外不知何時開始下雨，夜雨濕潤，水汽從門外湧進來。

店裏這會兒沒其他人。

附中的學生雖然放假，但附近臨州大學的學生也會經常逛這條附中後門的小吃街。時聿飛還沒摘下口罩，有兩個女生掀開店裏的門簾，趴在櫃臺上跟老板點單。

點完後她們在靠窗的桌邊坐下，開始嘻嘻哈哈地聊天。

祝語真的心立刻提起來了。

時聿飛看一眼她的表情，幹脆沒摘口罩，撐着下巴，無聲地看着她。

祝語真揉了揉臉，壓低聲音問：“時老師，你不要嘗嘗嗎？”

“我打包吧。”他問，“你不是怕我被發現嗎？”

祝語真咬了下嘴唇：“……沒有啊。”

當大明星也不容易。

祝語真在他的目光下，低頭不好意思地挖了一勺芋圓。很好吃，是記憶中的那種口味。

可是她能吃時聿飛吃不了，不免覺得愧疚，胃口都沒了。她很快放下勺子，小聲說：“時老師，不然你偷偷吃一點，我幫你擋着不讓你走光。”

時聿飛：“……”

露出臉算什麽走光啊？

祝語真意識到自己措辭有問題，臉一下紅了，又忍不住想笑，趕緊找補：“不是，就是……你要不要嘗一下嘛。”

一急起來說話就像跟人撒嬌。

時聿飛撐着下巴望着她，眼皮上那道深深的褶子顯得很素淨，問：“你怎麽幫我擋住？”

“我站起來就可以。”說着她就要站起來。

時聿飛眼睛裏閃過一絲笑意，低聲說：“不用了。”他頓了下，“你慢慢吃，我等你。”

“噢。”她回頭坐下，低頭繼續吃了一點。不太自在，轉頭望了眼剛進來的那兩個女生。

她們不知道什麽時候注意到了角落裏的他們。

不僅看，而且開始竊竊私語，臉也逐漸變紅，表情激動起來。

祝語真有種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