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松釀長舒一口氣,慢慢睜開眼。

陽光灑落在那人身上,投下一道泛着金邊的輪廓。他逆光而立,看不清面上神情,只一雙眼眸漆黑發亮,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鼻尖松香缭繞,沖淡了周圍籠罩的汗臭味。

兩人面對面站着,他低着頭,松釀擡着頭,光潔的額頭剛好貼上他弧度好看的下颌。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膠着,世界仿佛突然安靜,靜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與心跳。

人頭攢動,有人要向前,有人要退後,不免磕磕碰碰。

松釀剛想開口,被後面的人一推,整個人向前撲去,直直撞上那人的胸膛。

來人将她環抱住,以自己的臂膀為界,隔開旁人的沖撞。

“你怎麽在這?”

人群嘈雜,松釀擡頭看他,扯着嗓子喊。目光所及,只有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那人牽起一抹笑,扭頭看向榜單,在她耳邊低沉道:“自然是來看看,你的桃符是否靈驗。”

耳廓被他吐出的熱浪驚得一顫,松釀微微擰眉,還想說什麽,奈何人潮擁擠,身處其間,分為艱難。

被夾在衆人之中,動彈不得的滋味甚是不好受。松釀踮起腳尖,朝楚槐卿大聲道:“你看得見榜單嗎?”

楚槐卿低下頭,盯着那雙略顯焦急不耐的眸子,心思百轉。

其實,父親早就将結果告知了他,他如今來湊這場熱鬧,純粹是想來見見那個叫“範中”的狀元郎。

“你自己看。”

松釀撇嘴,若是她看得見還用帶得着拜托他嗎?

然而她牢騷尚未發完,便見對面之人忽的蹲下。整個人尚未反應過來,便覺身體一輕,她忍不住驚呼一聲,腳尖倏忽間離開地面。

突如其來的失墜感讓她下意識摟緊了楚槐卿的脖頸,定了定神,方才擡眼向榜單望去。

沒了衆人的阻擋,榜單上的名字一清二楚地呈現在眼前。

“第一名——範中!啊啊啊,真是範中;第二名——楚懷,是你是你!”

松釀激動地拍着楚槐卿的肩膀,興奮地就差跳起來。

若是在地面,她此時一定已經這麽幹了;奈何現下雙腿被人抱着,她實在蹦跶不起來。

人群外的範中一眼便瞧見了高出衆人一頭的松釀,聽見她高呼自己的名字,更是驚喜萬分。

終于,不負衆望!

終于,他有了底氣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邊,成為她的依靠。多年的夙願陡然間實現,心底湧起諸多情愫。

然而,當目光觸及那人時,他臉上的笑容忽的煙消雲散,化作烏有。

人潮中,松釀拍着楚槐卿的胳膊讓他把她放下來,嚷嚷着自己的功勞。

“你看,我的桃符多靈驗,說範中是狀元,他便中了狀元,說你是榜眼,你便得了榜眼。”

楚槐卿看着面前神采飛揚的女子,微微抿起唇邊,難得沒有與她對着幹。

“是是是,多虧了你,要不我請你喝茶?”

松釀剛想說好,便突然被人攬住了肩。她回頭望去,一臉陰沉的範中正站在她身後。

松釀回身重重一拍他的肩膀,趕忙與他分享好消息。

“你中了狀元,看我說的多準,以後當了大官,記得照拂照拂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哦。”

範中盯着楚槐卿,後者亦打量着他。

“當然,以後我會好好保護你,不讓你受任何人欺負。”

楚槐卿促狹地笑笑,出言譏諷:“就兄臺這幅身子,還是好好保護自己吧。”

“你......”範中氣結,但又無法反駁。

松釀左看看範中,右看看楚槐卿。這兩人明明一個拿了第一,一個拿了第二,怎麽都不見二人露出半分高興的神情?

莫非是文人相輕,你瞧不上我,我亦瞧不上你!

她只得從中斡旋,救場道:“你們兩個認識?幹嘛初次見面就吵架?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範中一甩袖,扭過頭,一言不發,用沉默抗争到底。楚槐卿則慣是一副輕笑散漫的樣子,似乎并未将範中放在眼裏。

松釀長嘆一口氣,見兩人絲毫沒有要和解的意思,無奈搖搖頭。

“那我去找師師姐了,你們自便。”

說罷,把腿便走。範中掃楚槐卿一眼,匆匆跟上,目光暗沉。楚槐卿負手而立,望着漸漸遠去的兩人,若有所思。

“看來,你也有情敵了。”

耳邊忽的傳來一道明朗的聲音,夾雜着些許看好戲的意味。

楚槐卿回頭,正是端王殿下的侍衛饒山。他盯着那只攀在他肩上的手,冷聲道:“胳膊不想要了就直說。”

饒山悻悻地收回手,面上笑意不減,調侃道:“還不承認,你敢說你對松釀姑娘沒想法?”

“沒有。”

饒山翻了個白眼,繼續八卦:“那你剛剛幹嘛對人家狀元郎......那般态度?”

楚槐卿不想答話,幹脆轉身就走。

饒山望其項背,怒其不争,大喊:“死鴨子嘴硬!這樣怎麽追得到人家姑娘。”

遠去的背影一滞,片刻又繼續離去。

伴随着殿試的落幕,新科狀元、榜眼、探花名震汴京,一時間成為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遇仙酒樓,一樓大堂,臨近窗邊的那桌,幾人正在熱火朝天地議論狀元郎的身世。

“聽說,這狀元郎乃是先帝禦用畫師範寬,範老之子。”

“沒想到這範公子沒有子承父業,倒是走起了讀書科舉這條路。”

“可不是,這誰能想到。不過,聽我金陵的同鄉說,這範公子是因為在繪畫一事上毫無天賦,才轉投了讀書。”

“......”

範中聽着這些言論,眼底暗流湧動,蘊藏着掩飾不住的怒氣。可他們所言,俱是真相,他又能如何辯白?

“胡說,這範公子明明是不想受他父親的庇佑,這才走上了科舉之路。”

一位天青色長衫的公子忽的出聲替範中說話。

那公子眉目俊秀,唇紅齒白,一根玉簪将青絲高高束起,顯得小臉圓潤而飽滿。

範中望着那道天青色的身影,心中湧起一股暖意,将剛剛騰升出的怒氣轟然沖散。

其中一個食客質疑道:“你是如何知道?”

松釀搖搖手中的折扇,盯着面前質疑之人,反問:“那你又是如何知道?”

那人被松釀怼得一愣,一時間找不到什麽說辭,結結巴巴道:“我......我......聽我同鄉說的。”

松釀收回目光,笑意攀上眉梢。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看起來頗為伶俐。

“哦?我與這狀元郎曾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過三年,你覺得,是你同鄉的話可靠?還是我的話可靠?”

那人面如醬色,神情恹恹,緩緩低下了頭。同桌之人議論紛紛,有一黑臉青年站起身,替其打抱不平。

“我如何知道你所言,就是真的?這範家,豈是什麽阿貓阿狗都可以進的?”

松釀暗自咬牙,面上要笑不笑,握住折扇的手不由地緊上了幾分。

“兄臺不信我,那為何就願意相信他的同鄉?”

黑臉嗤笑,沖最初那個被松釀怼得說不出話的青年輕點下頭,輕蔑地掃了松釀一眼,一副目中無人的形容。

“你是什麽東西?也配于他相提并論,他爹可是禮部侍郎大人。就算是他的同鄉,也比你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野小子可靠!”

松釀咬緊牙關,捏緊拳頭,眸中露出幾分駭人的怒意。

黑臉見狀,笑意更甚,沖一行人招呼:“快看快看,這小子說不過,便惱羞成怒,妄想打人,真真是沒有家教!”

此時,那位被稱作禮部侍郎之子的青年拉拉黑臉的衣衫,擺擺手道:“陳兄,勿要将事情鬧大,就這麽算了吧。”

黑臉見他如是說,收斂了氣焰,仍蔑視着松釀,一甩衣袖,施施然重新坐下。

“這次算你走運,下次見到本公子,勸你繞道走。”

松釀見他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氣得就要沖上去。

空氣中忽的伸出一直手,按住她的肩頭。松釀堪堪一回頭,便見範中陰沉着一張慘白的臉,沖她淡笑搖頭。

“還不快滾,別在這礙我們的眼。”

範中拽着怒氣沖沖的松釀來到後院,方才放開她的手腕。

他望着一臉氣鼓鼓,臉色鐵青的松釀,出聲勸道:“你何必為我出頭?這些話讓他們說去就好。”

松釀癟癟嘴,面上怒意不減,咬牙切齒道:“我就是見不慣別人說你的壞話,這些個小人,慣會狗仗人勢!”

範中輕笑,伸手在她氣鼓鼓的小臉上捏了捏,語氣溫柔:

“不生氣了,等我授予了官職,一定幫你把今日所受的委屈讨回來。”

松釀瞬間轉陰為晴,眼睛一亮,喜上眉梢:“真的?”

可思及什麽,她眸光又暗了暗,委屈巴巴道:“可我連那個小人是誰都不知道,怎麽報仇?”

範中朝窗邊一掃,心思百轉。

與禮部侍郎之子樊皓軒交好的不外乎那麽幾個纨绔子弟,而又姓陳的,除了太常寺卿陳家,再無其他。

“我知道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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