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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不會為救你,而奮不顧身?”◎

【085】。

天過平明, 幔帳外香爐縷縷煙霧袅繞,窗外的雪自三更時便簌簌而落。

玉姝在青州住了四年,偏南地區的隆冬, 實則甚少有雪的, 但今年好似格外多,一場接一場的。

這幾日積雪太厚, 玉姝只帶着蕭笛在廊蕪間走了幾圈, 蕭淮止沒将蕭笛帶回京城的每一日, 都好似她偷來的。

第五日,謝陵沉來了。

謝陵沉遠遠自庭院走來時, 蕭笛趴在窗邊作雪景圖,一見他的身影便趕忙收了畫筆, 将窗戶啪地一聲阖上。

娘親只能是她一個人的,親爹不行, 後爹更不行。

臺階下, 謝陵沉将傘收起, 擡眼便撞上窗隙那雙烏澄澄的眼,又是一聲不太悅耳的響聲。

啧, 真是個不太讨喜的小孩。

他微眯了眯眼,走上前, 叩響房門,玉姝與綠芙正在屋中給蕭笛整理衣裳,隔着幾道簾帳并未聽見,蕭笛卻聽得一清二楚,又将窗牖推開, 惡狠狠地瞪着他。

“你別來我家。”

謝陵沉眉心突跳, 睨着小姑娘, 一時有些胸悶氣短,又走近幾步,想以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态壓迫她。

“這何時是你的家?小家夥,你的家不是在上京麽?”

“阿娘在哪裏,我的家就在哪裏!”

那雙烏澄澄的眼睛此刻閃動着一股戾氣,與蕭淮止的不同,小孩的此刻還不善隐藏,惡意也十分明顯。

謝陵沉見過這樣的眼神,初見蕭笛時,她就是用這般眼神瞪着地上翻滾的另一個孩子。

思此,謝陵沉俯身湊近她幾分,慢聲威脅道:“小家夥,你阿娘知不知道你在上京,打斷了別人的腿?”

“你猜——”

蕭笛漆黑的眼睛裏戾氣漸退,對峙片刻,蕭笛牙齒磨了又磨,朝內甜甜地喚了一聲“阿娘”。

聞言,內室長長應聲,須臾,簾籠撥開,玉姝開門見是他,旋即便與他一道走去一旁正廳。

正廳中,玉姝側眸看他:“你怎麽突然來了?”

謝陵沉挑眉,側首瞥過廊柱後面藏着的跟屁蟲,嗤笑一聲道:“我不日便會動身回蘭陵,是來同你道別的。”

玉姝仰頭看他,這四年于她而言,若非謝陵沉,她應當不會過得如此順暢,遂爾問道:“你,何時動身?”

“明晚便要動身,”他微頓一息,垂眼掠過她耳邊搖晃的墜子,“家中有些事,需我回去處理。”

“這般急嗎?”玉姝微愕。

他瞥了她一眼,笑着繼續說:“同你說另一件事,菀音與她夫君和離了,前些時日問了我,關于你近來之事,說要來青州與你一見,約莫是戌時至。”

四年前菀音将她救出骊山,送至青州後,便沒了音訊,又過了兩年才知她成了婚,如今再得音訊,竟是又和離了。

玉姝眸底微亮,撚起茶瓯輕啜一口,“當真?我許久不曾見她,當年救命之恩也未來得及感謝,當年若無她,也便沒有我與阿笛,她此番能來,正合我意,正好令她二人見一見。”

謝陵沉聞言手中一頓,繼而眼底浮起笑意,“菀音也是奉命于我,玉姝,你可不該謝錯了人。”

“謝公子總愛如此與人說笑嗎?”

啧,又被人拒絕了。

他指間轉動着掌心茶瓯,垂下眼簾時,沉默幾息,又擡眸舒朗一笑,道:“得,本公子也該走了,你那前夫君最近可能是遇上些困難,他雖留了人護你,但玉姝,你也得萬事小心些。”

言盡于此,謝陵沉撣袍起身,與她颔首作別,他轉過身,眸色驟涼,握着竹傘陷入皚皚雪幕中。

玉姝看着他越漸遠去的背影,心間微顫一下,總覺何處不安,門外便響起噠噠腳步聲。

不用猜,蕭笛那張雪白/粉潤的臉便已迎着她撲過來。

“阿娘,你會不會讨厭阿笛?”她聲音悶悶的,帶着幾分試探。

方才在門外也不敢靠近了,不知道那人說她壞話沒……

玉姝擰眉将她抱起,眉眼認真道:“阿笛,娘親永遠都不會讨厭你的。”

“當真?”蕭笛漆黑的一雙眼緊緊盯着她,“如果我做了不好的事情呢?”

“若你有何不好,做父母的自會教你糾正,而不是放棄你,阿笛,你要記得這一點。”

“阿笛記住了。”得到她的這句,蕭笛總算滿足。

門外廊下正逢響起一陣窸窣腳步,遠遠又聽綠芙好似在朝這頭喚誰,玉姝身上挂着蕭笛,很快斂回目光。

到了晚間,菀音也并未如謝陵沉所說抵達落玉苑,倒是命信鴿遞來消息,說是路途遙遠,明日才能抵達。

夜裏玉姝将蕭笛哄睡了去,起身熄燈,便聽門外廊道傳出聲響。

思及白日謝陵沉所說,玉姝思慮過後系上一件披風,提燈打開房門,側首便見廊道另端正徐步走來一名身着黑衣的暗衛。

燈火照清來人面容,她曾在軍營中見過此人,玉姝眼神倏凜,壓着聲息問道:“出了何事?”

暗衛滿臉冷肅,于她跟前立下,垂首道:“讓娘子受驚了,屬下只是想同娘子說,主公恐怕一時半刻回不來了……”

握住燈柄的手指緊了緊,玉姝細眉緊蹙,想起他走時神情,“他,受傷了?”

暗衛下意識側首的動作印證了她的猜測。

“傷的很重?”

“主公……不讓說……”

倒真是蕭淮止的行事風格,玉姝聞言颔首。

暗衛旋即躬身告退。

玉姝心緒雜沉,提步去推房門,指尖剛觸碰一角門框,後頸便被一記重力劈下,燈籠噹的落地,在廊蕪間翻滾幾轉。

眼前一片模糊,意識渙散,她努力聚集意識想要看清眼前黑影,檀口微翕着,下一刻,便被濕棉布堵住口鼻,呼吸驟急,徹底昏死過去。

一切都來得太過突然。

昏昏沉沉間,玉姝轉醒過來,睜開眼,卻是一片茫茫無際的漆黑,手腳都被捆縛着,無法動彈,只剩耳邊似有隆隆風聲。

指尖竭力地在身周不停摩挲着。

指腹觸過硬物,應該是木板,她屏息凝神仔細聽着除卻風聲之外的動靜。

然而,此處許是過于隐蔽,她一時竟什麽也沒能發現,尤其是這般黑的環境下……

玉姝額間不由得冒出密密細汗,她七歲那年曾短暫失明過,如今再度處于如此黑暗的環境下,玉姝一時覺得手腳發顫。

口中棉布已被人取下,玉姝微張着唇用力地呼吸,肺腑間一陣涼意刺骨。

僅存的一絲理智令她察覺,自己應該處于山林之中。

風聲……黑暗……死寂一般的世界。

又是誰,會如此大費周章地将她綁來此地……

玉姝将手指用力掐着,保持幾分理智,細細地開始搜尋線索,指尖被她用力掐破,淌出幾滴血珠。

落玉苑有重兵把守,尋常綁匪絕無可能闖入落玉苑……且如此,無聲無息,那麽,只會有一種可能——是內鬼。

到底是落玉苑出了內鬼,還是蕭淮止麾下出了內鬼?

但總歸,這樣的時機下手定是沖着蕭淮止來的,分別的這四年,他到底又樹敵多少?

怎麽回回都有人要對他動手……

還有阿笛與綠芙,她們又如何了?

千萬疑慮在玉姝心中鋪開,思索間,四周頓響一道刺啦動靜。

玉姝眼睫孱顫,一簇火光在她瞳孔亮起,她仰脖望向來人,身體在頃刻繃得僵直。

“玉娘子受苦。”

男人戴着一張鬼面具,聲線極低,他提着一柄豆燈走到玉姝跟前緩緩蹲下,燭光映照着玉姝煞白的一張臉,雲髻散亂,額間密汗濕了垂落的青絲,一雙美目滿是驚慌。

難怪會令蕭淮止如此看重。

“你想做什麽……”玉姝滿眼警惕地睨着這張面具,身體悄然往後挪動。

“玉娘子不必怕,我沒想過要傷害你,只是需要娘子作為誘餌罷了。”

如此說,那應該只捉了她一人……

蕭笛無事,使玉姝心中稍安,忽又想起男人十分古怪的聲音,氣若游絲般令人有些不适,眼前有了光亮,玉姝思緒才漸漸回籠,她在腦中搜尋幾番,這樣的聲音應該很好辨認,但她卻從無印象。

燈盞被他擱于二人之間,男人撩袍席地與她對坐。

面具下那雙空洞的眼睛瞥她一眼,慢悠悠道:“玉娘子不必疑心我是誰,這山林只有你我二人,不如便與我聊聊天,順帶——等一等那個人罷。”

“你,與蕭淮止有何仇怨?”玉姝錯開那雙瘆人的眼,垂睫低聲。

男人輕描淡寫道:“算不得仇怨,不過是想讓他死罷了。”

他說完輕聲一笑,聲線好似刻意在壓着,玉姝眼珠微轉,這人……應該是……嗓子有過損傷。

思此,玉姝渾身發顫,她猛然擡眸,仔細掠過這具身形。

如此清癯瘦削……

他……

“是……你?”玉姝胸口一滞,擡眸對上面具後的眼。

她當然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因為,這個人從未開口說過只言片語……唯獨,那日在她跟前張牙舞爪過。

聲音一度重合。

“小乞丐……你一直在我門前乞食,是為……是為今日?”

被她戳破後,鬼面具後那張臉猝然扯出一抹猙獰的笑,小乞丐素白分明的手撫上面具,當着玉姝的面,輕輕扯下,露出真容。

那雙平凡至極的眼睛裏,淌過些許惋惜,乞丐輕嘆道:“玉娘子,你對我有恩,我本想着不取你性命,可你如此聰慧,怎麽辦呢?”

乞丐袖中匕首登時貼上玉姝素頸之上。

“玉娘子莫怕,我會很輕的。”他柔聲說,宛若在哄一個孩童。

玉姝怔怔地凝着眼前這張稚氣未脫的臉,他分明還是個少年,那雙眼睛裏空洞暗沉,好似對這世間再無所求……

甚至于,他該是抱着必死的決心來行此事。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何要如此做?”玉姝指尖已經勾到腕上繩索,額間密汗淌過下颌,她盡量柔聲地同乞丐講話。

“玉娘子也死過親人的。”乞丐眉稍微動,直直看向她。

“玉娘子的父母對玉娘子好麽?會像玉娘子一般對女兒那般細心,那般好麽?”

少年眼神滿是執拗疑光,緊緊盯着她。

“我沒體會過,但玉娘子應該體會過。”

他凝着玉姝微張的唇,扯動笑容,僵硬而詭異,手中握着那張面具,仔細摩挲着。

玉姝挪了挪被捆的雙腿,擡睫瞥過少年,嗓音幹澀:“你的父母與蕭淮止有關嗎?”

“無關……”少年垂首,“我的父母沒養過我的,只是玉娘子,你為何會待你孩子那樣好,她犯錯,你也不會抛棄她?”

他似是疑惑,一遍又一遍地與玉姝談及這樣的問題。

但這句話,令玉姝心頭猛震,“你白日在我府中?”

“是呀。”少年腕間轉着匕首,試着一點點地往前割,他眼睫低垂,想起白日裏在東市看大娘殺魚,是如何一片片将鮮美的魚割片的,他也得學一學。

刀鋒湊近的瞬時,山風乍起,夾雜着一陣急促馬蹄聲。

木屋光線太暗,玉姝定定地凝着那簇微茫火光,緩解心中對黑暗的懼意,跟前的少年耳廓一動,調轉刀鋒離開玉姝頸間,驟地起身一把将她從地上提起。

嗖的一聲。

火苗倏熄,眼前霎時陷入沉寂黑夜中。

少年架着她的脖子,拖着她一路往密林而去,從袖中不知摸出了什麽,手指一把撬開她的唇齒,一顆滾圓的珠子被他手指推下玉姝喉間。

少年陰恻恻地同她貼耳講道:“玉娘子,別怕,這藥不會有什麽的。”

化雪後的山林格外濕滑,少年身體根本支撐不了多久,不到一刻,他已是氣息急促,這處山林他早已摸透,再往前便是一處深崖,人若從此處躍下,定然屍骨無存。

思此,少年眼珠微轉,将身體越漸軟綿的女人費力拖往深崖附近。

玉姝整個人置身雪地之中,恍然間,樹縫透過幾束泠泠月光,刺骨的寒遍布全身,濕透衣裙,她睜着霧蒙蒙的雙眼往光亮處去看。

心一滞一松。

又是雪夜,又是即将到來的黑暗……

風聲卷過铿锵馬蹄,玉姝渙散的眸光循聲探去,少年手中攥着麻繩锢緊了她的喉間。

那陣馬蹄随着風聲停歇,玉姝眼中浸上水霧,視線好像都在模糊了……

一道玄冷峻拔的身影正朝着他們走來。

蕭淮止一步一步踏在雪地上,身後緊随着幾名親兵,他身上甲胄未脫,樹枝陰翳紛紛投在他沉冷眉目間。

少年拖着玉姝被逼退至深崖邊緣,雪壓枝頭搖搖欲墜,林中步伐陣陣,樹梢随着震動抖落下來,落上玉姝的眉睫間。

越近崖口,清淩月光才漸漸灑下。

蕭淮止從密林走出,漆沉的眼一錯不錯地凝向玉姝,四目相撞,他道:“是孤來遲了。”

來時他一路帶傷策馬,喉間灌入無數冷風,以致他喉間溢出一股腥甜,此刻更是撕裂痛感。

蕭淮止手中提起一張長弓,箭矢銀光指向少年頭顱,男人緩緩擡起下颌,睥睨着少年,眼底戾氣縱橫:“你若敢傷孤妻子分毫,大可試試是你的繩索快,還是孤的箭更快!”

少年望着眼前手持弓箭的男人,目中卻毫無懼意,只箍着玉姝提步往後再退,崖口積雪窸窣墜下。

蕭淮止沉戾眼珠倏然震動,他往前一步,厲聲喝道:“別再往前!”

與此同時,少年附耳啓唇:“玉娘子,你猜我若将你推下山崖,他會不會為救你,而奮不顧身?”

玉姝彎眸輕笑,望向那抹玄影道:“你大可放棄這樣的念頭,蕭淮止不會,他這一路走得何其艱辛,怎會為一個女人輕易赴死?”

“是嗎?”少年皺眉,擡目對上那雙沉沉的眼珠,高聲問道:“玉娘子說您不會舍命救她,是這樣嗎?”

話音甫落,少年推手一掀,玉姝整個身形猛地跌向崖谷,身後好似聽見那些士兵在齊聲喚着“主公”!

玉姝覺得那該是自己的錯覺,心底惶悸彌漫,崖口寒風拂過她濕冷的裙裾,借着微薄月色,她眼底有碎光折過,視線一點點模糊,身體好似都被寒風貫穿,一道玄影遽然朝她而來,漆沉的眼珠漫出紅絲,定定地凝着她,他展臂穿過長風,一把拽住玉姝的手,用盡全力地将她擁裹入懷。

“姝兒答錯了,孤會為你奮不顧身,因為你,一直是孤心中最緊要之人。”

玉姝眼中水霧凝聚為淚,紅唇微張,讷讷說:“蕭淮止……我們會死的……”

脖間是他滾燙纏繞的熱息,蕭淮止的下颌抵在她脖間,聲音低低沉沉,分外認真:

“你是孤的妻子,生同衾,死同椁,與你在一處,孤總是甘願的。”

作者有話說:

阿笛只是睡了一覺起來,就發現爹沒了(這不重要),娘也沒了qwq

抽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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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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