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趁迎冬不注意,明美吐了吐舌頭,不敢做聲。不多久,聽見她說道:“可那時候,他對我好。”
迎冬的目光又看向床頭櫃上的照片:“迎夏對你這樣糟,你還願意把孩子生下來?你是真的想清楚了?”
“我願意。”明美沒有半刻遲疑,眼裏卻盡是憂傷:“這孩子他不要,我要。這是我的孩子,我和他的孩子。只是我不明白,這孩子身上流着他的血,為什麽他能這麽狠心。”
因為他是男人啊,迎冬想,只要他願意,跟着他的女人們也願意,要不了一年,他就能擁有很多的孩子。而你,辛辛苦苦懷胎十月,忍受各種痛苦,冒着生命危險,也只能生出一胎來,多數情況下這一胎,還只有一個。
迎冬當然沒把這些話告訴明美。知道這個道理對她來說無疑是個不小的打擊,在她完成分娩,經歷了如同荒野逃生般痛苦而又驚恐的折磨後,迎冬相信,她的內心會長出一層堅硬的殼,而那個時候的她,對于這個道理的理解,會更加深刻,同時也更加寬容。
一時找不到話題聊下去,迎冬回到自己的卧室,打了個電話給顧夢琦。
“夢琦,我媽還好嗎?”
“放心吧,醫生說恢複得比別人都快。”
“那就行,謝謝你。我把明美接家裏來了,得給她做好晚飯再過去。”
“啊?你接她回去幹嘛啊?”顧夢琦急了,“又得照顧病人,又得照顧孕婦,還得打理生意,當心下一個住院的就是你!”她與迎冬,雖是堂姐妹,勝似親姐妹。
“迎夏不要那孩子,只能這樣了。”迎冬坐在床前,半個身子伏在疊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上。
都知道迎夏什麽性格,這麽一說,顧夢琦也懂了,嘆一口氣,說:“接回去也沒用,你總不可能總在家守着吧?什麽時候你前腳走,他後腳來,這不是白搭?”
“不會的,他現在沒鑰匙了。我今天出門忘帶鑰匙,把他的拿了過來。”
“行,那你多注意身體啊,撐不住了別硬扛,讓那姑娘來我這兒。”
“放心吧,我沒事兒。”
好意迎冬心領,但顧夢琦這一身大小姐毛病,自己都需要人照顧,更別提照顧人了。她過的又是黑白颠倒的生活,白天蒙頭睡,晚上起來瘋,明美要是跟她住一起,肯定不會習慣。況且,她的那套房子,是現在傍上的老頭子給的,隔三差五老頭子就要過去。無論如何,明美還是呆在家裏,由迎冬自己照顧最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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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間,一群着裝花裏胡哨的年輕男孩圍在一桌吃火鍋,冒着熱汗的臉上表情豐富,髒話不時從嚼着食物的嘴裏飚出。
迎夏在這樣一夥人裏顯得有些鶴立雞群,倒不是他比別人高多少,只是他的穿着實在簡單,黑色T恤搭迷彩褲和運動鞋,在一堆甩着劉海挑染頭發的腦袋中,他幹淨清爽的半寸發型看着舒服許多。
那張在哪裏都不缺回頭率的臉,和猖狂氣焰中不失勇謀的淡定與機敏,有着一種致命的吸引。
吃到一半,迎夏接了個電話後,拎上不久前買的保健品匆匆離開。迎冬讓他把東西送醫院去,交給顧夢琦。
到了醫院,迎夏沒有直接進去,而是走到了附近一家水果店裏。
水果店老板娘正坐在店門口嗑着瓜子跟人聊得熱火朝天。迎夏走了進去,看了一眼櫃臺邊百無聊賴玩着電腦的年輕男孩。
他挑了個标價一百二十塊的果籃往櫃臺上一放,男孩的目光從電腦屏幕上移開,看他一眼,笑了,起身走出來,把果籃放回原位,探頭探腦地看幾眼門口的老板娘,飛快包了個更大更好的果籃。
迎夏會心一笑,知道了他們家包好的果籃,質量一定好不到哪裏去。
“一百三。”男孩報價,聲音大得像是故意在提醒門口坐着的老板娘。
老板娘果然回頭看了店裏一眼,沖兒子一笑,又轉過身繼續眉飛色舞嚼舌根。
迎夏掏出一百五放櫃臺上,低聲自言自語:“今晚十點,南山公園北門要下雨。”
男孩把五十推回他眼皮底下,收下那張大團結,看也不看迎夏,含糊着回了句:“帶傘嗎?”
迎夏拿回自己的五十塊,慢慢點了兩下頭:“帶啊,帶了爽。”說完沖他一笑,走了出去。
顧夢琦從住院部來到醫院門口,拿過保健品和果籃,囑咐了他幾句,正要走,又被他叫住。
“這卡你收着,裏面有十萬。我媽,我姐,還有你需要什麽,盡管取就是了,密碼是527112。”
這串數字是他和迎冬的生日。迎冬生在立冬前,所以父母取名意為“迎接冬天”,而他出生時已經過了立夏,按理說算是夏天了,但由于當時還是一片暮春氣候,沒有真正迎來夏天,并且為了姐弟名字工整,父母仍給他取名為迎夏。
顧夢琦“嘁”了一聲,丢給他兩個白眼:“我們仨兒誰缺你這點錢了?二十啷當歲了,怎麽還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樣子,做痞子有前途啊?”
迎夏摸摸後腦勺,表情嚴肅起來:“當痞子确實沒有前途啊。不如你幫我問問你們上流社會裏有沒有要養小白臉的富婆,我也去競争上崗試試。”
“滾!”顧夢琦擡手就要甩巴掌,迎夏一溜煙跑沒影了。
天邊一層紅霞,夕陽西下,晚飯後明美不肯閑着,非要幫着洗碗。迎冬想着她也該适當活動活動,決定讓她插手分擔些家事。離開前特意囑咐明美不要出門,也不要給除了她和顧夢琦以外的任何人開門。
到醫院時已經七點半,顧夢琦一見面就抱住了她:“哎呦我的小寶貝兒,這段時間可得苦了你了。”
她母親去世得早,父親又不要她了,只有迎冬一家,無論她做什麽事,犯什麽錯,依然把她當親人看待。
當年戚華鳳拖兒帶女來湛新後不久,父親發現她那些不堪的事,堅決與她斷絕關系。母親那邊的家人誰也瞧不起她,父親的兩個兄弟,一個是迎冬的父親,死了,另一個叔叔,更是對她避之唯恐不及。
就這樣,沒文化沒能力,在家鄉臭名昭著的二十二歲的顧夢琦,只身來到湛新,投靠唯一還把她當家人的二嬸一家子。
迎冬知道顧夢琦心疼她,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推開她笑道:“行了,惡不惡心。”
“得,好心當成驢肝肺。走了,傷自尊了。”顧夢琦扭着身段走到病房門前。
迎冬扶着母親坐起,朝她咧了咧嘴:“當心點兒啊,晚上狼多。”
顧夢琦開門,倚在門邊,回頭風情一笑:“誰才是狼還沒說不準呢。”
迎冬和母親都笑了,看着她離開。
母親喝了幾口迎冬帶來的米湯,細細端詳着她,不說話。
“怎麽了?”迎冬摸了摸臉,被看得疑惑起來。
“脖子好了。”母親此時說話比早上氣息足了些。
“嗯......”
“好就好了,你臉紅什麽?”
“走着走着摔了一跤,沒想到還好了,只是太丢人。”迎冬扯了個謊。
母親看着她笑了,笑着笑着,眼裏泛出淚花。
迎冬急了,握着她的手,輕輕推了推:“你這是幹嘛?”
“下午啊,我夢到你爸了。”母親掉下淚來,聲音嗚咽:“他說想我們了,還說......”
“還說什麽?”迎冬替母親抹了抹眼角的淚,剛一抹幹,又有淚珠落了下來。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道:“還說他在天上都知道了,知道被我們騙了......讓我跟你說聲......說聲對不起......”
母親再也說不下去,張着嘴,無聲地大哭起來。
迎冬喉嚨發苦,一動不動發木地坐着,片刻後淡淡說道:“我這不過得挺好的麽?”
一只粗糙發皺的手掌撫上她柔嫩的臉龐。
女兒沒有哭。母親卻哭得更加厲害了。
“怎麽跟個孩子似的。”迎冬笑了笑,回頭看着身後,窗邊落滿金紅色的餘晖。
“冬兒......”
“誰都沒有錯。就算你不想那樣,誰也攔不住我。”
“不,是媽的錯......”
“媽,我這不過得挺好的麽?”
迎冬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語氣仍是淡淡的。她對母親笑了笑。
母親流着淚,點點頭,斷斷續續地說着:“挺好就好......挺好就好......”
母女二人默默坐着,誰也不知該說什麽。
八點半不到,想要留在醫院的迎冬被母親趕了回去。迎冬放心不下,可她越想留在這裏,母親就越生氣,母親一生氣,迎冬沒招兒了,只得離開。
回家前她去了趟店裏,小亮和珍珍收拾完畢,正準備關門,見她來了,趕緊拿出賬本給她查賬。
迎冬翻完賬,把來時在超市買的分裝成兩袋的大紅櫻桃遞給他們:“拿着回去吃,這段時間店裏全靠你們了。”
小亮和珍珍拗不過她,提着櫻桃連聲道謝。兩人和迎夏年紀相仿,十五六歲就從農村來城裏打工,在來這當服務員前,沒少受黑心老板的欺負。迎冬和母親對他們不薄,就連極少見面的迎夏,也會跟他們客客氣氣的,完全沒有半點瞧不起人的架子,如此一來,兩人更是願意死心塌地跟着她們幹了。
剛要關門,小亮一拍腦袋:“怎麽把這事兒給忘了!”他走到櫃子邊,打開上鎖的抽屜,拿着個東西走過來:“冬姐,賒賬的那人晚上來還錢了,不過他沒把這個拿回去。”
“嗯?”迎冬看着他手裏的手機,皺起眉來。
珍珍用胳膊推了推她,兩眼冒光:“冬姐,他說讓你有空去還他手機。”
迎冬斜眼看着珍珍:“為什麽?”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想跟你近距離接觸呗!”小亮立馬搶話。
迎冬搖搖頭,從他手上拿過手機,在珍珍眼前晃啊晃:“我沒時間,你幫我還吧。”
“這......”珍珍臉紅得跟袋子裏的櫻桃一個顏色,“多不好呀......”
“叫你還你就去。”迎冬把她手拉過來掰開,将手機放她手掌裏。“知道在哪兒還麽?”
“嗯,那個地方很好記的,就三個字兒,‘小天堂’,他說報這個名字出租車司機都知道,可好找了。冬姐,這‘小天堂’是什麽地方,也是飯館兒麽?”珍珍拿着手機問。
迎冬愣了愣,又把她手拉過來,從手掌裏抽出手機,看着她清澈純淨的眼睛,說道:“明天我自己去。”
珍珍長相秀麗,心思單純又缺少防範之心,迎冬絕不能讓她單獨去“小天堂”那種地方。
迎冬離開前,珍珍在後面喊道:“他說到那兒了跟人說找‘于浩初’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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