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天黑得早,從房子裏出來時還是晚飯時間,夜幕已經降臨。迎冬拒絕了一起吃晚飯的要求,孟奕恺沒有強求。

迎冬裹緊圍巾,搓了搓戴着毛線手套的雙手,說:“你回去吧,我自己走到公交車站。”

孟奕恺看看前方,表情淡漠:“走吧。”

路燈已亮起,片片雪花在昏黃的燈光下翩然飛舞。

迎冬大步跟上孟奕恺,拉住他大衣袖口,輕輕的聲音伴着白氣呵出:“孟哥哥,你背我一會兒好不好?”

孟奕恺很快地瞥了她一眼,蹲下。

迎冬趴在他的背上,緊緊摟着他的脖子。她把下巴抵在他肩膀,淺笑道:“孟哥哥,你最好了。”

孟奕恺一步一步向前,不做聲。雪地裏多出長長一串腳印。路上行人不多不少,但他總覺得此時天地間,只有這漫天大雪,自己,和背上的那個人。

他空蕩而迷茫的心中牢牢抓住一個美好的幻象,很短的一段路,走起來卻仿佛是過了一輩子。

記憶中那晚的迎冬,留給他最美的一個笑容。

回去時一家人正在吃飯,迎冬解下圍巾脫掉外套,跟平常完全沒兩樣,走去廚房拿碗筷盛飯。

母親問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她語氣平穩,說在一個同學家裏給人家講了一下午的題。她覺得自己好笑,現在撒謊已經臉不紅心不跳了。

像是得了情緒拖延症似的,分手後直到生日前一天,迎冬才縮在床頭哭了一夜。

十六歲這年真像一場夢,她想,可總不能永遠不醒來啊,她又想。

鼻頭被紙巾擦得通紅,眼睛也腫了,幸好第二天是周末,她抱着膝蓋坐在床上,放縱自己哭個不停。

第二天中午才醒,彼時眼睛已經腫成一條縫,刷牙時在鏡子裏看見自己,嘆着氣将牙刷塞進嘴角。

其實哭過了倒也不像先前那麽難受了,現在更多感覺到的,是失落,因為在自己十七歲生日這天,這個周末,這個父母不用上班弟弟不用上學的日子,除了她自己,誰也不在家。

打父親的手機,沒有人接。打去給母親,她說正和父親去一家遠房親戚那兒幫忙辦喜事。迎冬幾次想說今天是自己生日,最後都忍住了。父母這些年給她的疼愛足夠多,沒必要為這一天矯情,耽誤他們的正事。

迎冬把昨晚的剩飯剩菜放微波爐裏熱了熱當做午飯,吃過後,百無聊賴地來到父母的房間。大床旁邊是一個大大的書櫃,上面一層層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

迎冬愛看小說,最愛《教父》,她覺得孟奕恺身上就有教父的某種氣質。

“教父的世界裏,友誼,是通行的貨幣;忠誠,是最好的禮物;緘默,是唯一的規則。他蔑視一切價值,不給警告,不虛張聲勢,不留餘地。教父,就是自己的上帝。”

迎冬從沒見過孟奕恺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做的不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她總感覺,孟奕恺身上有教父的一點點影子。

那個下午她一反常态沒有看小說,而是讀起了詩。她覺得自己應該嘗試做一些以前不喜歡的事,比如讀一讀一看就犯困的詩歌。

很多年以後,她還是會回想起那個陽光耀眼的午後,坐在父親的書桌前,捧着一本泰戈爾的詩集閱讀的場景。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她從來沒有想過,那個下午讀到的這句詩,以後将會支撐着自己走過一個接一個艱難苦澀的日子。

趴在書桌上,不知不覺睡着了,她在夢裏又見到了孟奕恺。

白襯衫,黑西褲,深灰色的眼眸,平靜而有力的目光,所有特點都顯現出近在咫尺的真實,以至于她醒來後又黯然神傷了很久很久。

下午五點半,天已經開始黑了,迎冬坐在沙發上,無聊地按着遙控器換臺。

敲門聲響,她歡呼了一聲跑去開門,高興急切得忘了從貓眼裏看看門外到底是誰。

開門後傻眼了,原本以為回來的是父母或者迎夏,她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陸方廷。

陸方廷還是老樣子,面孔一如既往的俊秀。他筆直地站在門外,穿了件灰色的羽絨服。

“你來這兒幹嘛?”迎冬手把着門框,淡淡地問。

陸方廷沒有要進來的意思,還是站得直挺挺的,表情有些尴尬和局促,回答得很誠實:“今天你生日,想過來看看你。”

迎冬看着他,眼也不眨,語氣依舊淡然:“哦,謝謝,你快回去吧,待會兒我爸媽得回來了。”

陸方廷嘴角動了動,沒說話,站在原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上前抱住她。

迎冬死命推開,甩手給他一巴掌。

他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瞪向她,冒着火氣,質問道:“為什麽不回我信?為什麽不跟我聯系?!”

電話響了,迎冬轉身跑去接,拿起聽筒,發現陸方廷已經走進家裏,還關上了門。

“喂,冬兒。”

母親有些疲憊的聲音傳來,迎冬一手朝陸方廷使勁揮,見他開口想要說什麽,立馬伸出食指壓在唇上示意閉嘴。

“媽,你們怎麽還不回來?”

“我跟你爸還在他們這邊呢,太忙了,我們打算幫人幫到底,今晚就先不回去了,你和小夏在家鎖好門啊。你們吃飯了嗎?”

“沒呢,小夏一直沒回來。”

“這個死孩子!一早說要去學校打籃球,現在還不回家!”

“你們先忙吧,估計待會兒就回來了。我不等他了,先吃飯。”

挂上電話,迎冬走到站在玄關處的陸方廷,攏了下頭發,說:“我們兩家的關系你是知道的,別浪費感情了。以前我是挺喜歡你的,後來發現也就那麽回事兒,行了,你趕緊回去吧,現在我家就我一個人,你呆在這裏,像什麽話呀。”

陸方廷眼裏的怒氣漸漸淡去,話語透着無力:“就因為父母的原因?”

迎冬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就因為父母的原因。你是沒看見我媽提起你家人,恨不得手撕你們全家那副表情,呵呵,你媽估計也這樣吧。”

陸方廷不說話了。

迎冬打開門:“走吧,談個戀愛而已,嘴都沒親,別瞎多情了。”她逼着自己說出這些刻薄話,好讓他快點死心。

電話又響了起來,迎冬走去接起,臉色突變,放下電話抓起外套披上就沖到門口,見陸方廷還杵在原地沒走,急得跺腳:“你怎麽還在這兒啊?你不走我走!”

陸方廷見她急成這樣,知道那個電話肯定有事,攔住她:“怎麽了?”

迎冬彎腰穿鞋:“迎夏班主任來電話說他把人給打壞了,自己也讓人打傷了,叫我趕緊去市醫院!”

一眼瞥見鞋櫃頂上那把家裏的摩托車的備用鑰匙,拿起來問陸方廷:“會騎摩托車嗎?”

“會。”

“我也會,但開得不熟,怕出事兒。要是我爸媽沒把那車騎走,咱們就騎那個去。”

“別,外面還下雪呢,地上那麽滑,太危險了。”

“這裏這時候半小時都打不到一輛車!他班主任說兩個人現在都在醫院躺着,家屬必須趕緊過去!”

迎冬拿了鑰匙,關上門,拉着陸方廷往樓下跑。

摩托車沒被開走。迎冬一慌,陸方廷也沒了辦法,聽話地騎上摩托,迎冬坐在他後面,輕輕環住他的腰。

夜色濃重,冷風撲面,迎冬出門時來不及戴帽子圍巾,只戴着手套,臉和耳朵凍得通紅。

“你稍微快一點啊!”她滿心焦急,偏偏陸方廷又在以龜速行駛。

“地上那麽滑,哪兒能開快啊!安全第—,別看路上沒什麽人,誰知道——”

尖銳刺耳的剎車聲打斷了陸方廷還沒說完的話。

兩人身體猛地向前傾又被阻力猛地往後推,随即朝旁邊倒下。

從拐角處筆直沖出來的陌生中年女人被撞飛幾米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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