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百因必有果

劉先生被帶走問訊,盛珉鷗作為律所負責人跟着去了,我則由吳伊陪同去醫院縫針。

還好傷的是胳膊,天冷藏在袖子下旁人也難以察覺,不然我媽見到這傷,又不知該如何瞎想。

“今天幸虧了陸先生你,不然都不知道要怎麽收場。”吳伊送我回家,路上與我閑聊,“老師也回來的很及時,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我坐在後座,轉動手腕,綁帶雖然纏得有些緊,但對活動無礙。

“你叫他老師,你是他學生嗎?”

“不是不是,這個‘老師’和教書育人那個‘老師’不太一樣。我以前在美騰是老師的助理,他教了我很多東西,作為一個大前輩,出于尊敬才會叫他‘老師’。兩個月前我知道老師決定離開美騰後,就主動提出想和他一起走,本來還怕他不肯,結果他一下就答應了。”他笑道,“實在很感謝老師的信任。”

透過後視鏡映照出的年輕人,眉眼毫無陰霾,一副熱血澎湃不會為任何事物輕易擊敗的模樣,是和盛珉鷗截然不同的性格。

我向後靠在椅背上,放松全身肌肉,長長籲了口氣。

“那他一定……十分看重你。”

路上有些堵車,困倦襲來,我昏昏沉沉打起瞌睡,等再醒來,已經到了小區樓下。

謝過吳伊,我下車上樓,哪怕知道盛珉鷗并不會回我,還是給他發了條已安全到家的短信。

由于我媽目前身體狀況實在不容樂觀,怕是撐不了多久,魏獅知道後,直接提前放了我的年假,讓我不必日日都去當鋪。

我媽早上醒的早,大概六點就醒了,之後到十點又會犯困,當中這四個小時是她這一天唯一清醒的時候。她現在覺越睡越長,雖然她将之歸咎于冬天愛困,但我知道,她總有一天會就這樣睡過去,再也不會醒。

我通常會坐最早的那班公交去看她,陪她說說話,或者說說話給她聽,随後在她入睡後離去。

“我今天路過花園,看到兩個熊孩子在那兒玩水,這麽冷的天,你說他們是不是功課太少閑得慌,非得弄出些病來?周圍也沒個大人看着,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

手裏仔細剝着給我媽帶的橘子,将白絲一縷縷剔盡後,我掰下一瓣兒遞到她嘴邊。她搖了搖頭,好笑地看着我,用微弱地聲音道:“你這孩子,小時候明明什麽都吃,怎麽越大越瞎講究了。”

我将那瓣兒橘子送進自己口中,含糊道:“怎麽是瞎講究,這叫精、致。”

她笑出聲:“還精致……”

其實我一直是個從小就十分粗糙的人,只是盛珉鷗比較講究,為了讨他歡心,我也就被迫向他看齊,變得講究起來。

記得那是一年新年,天也像現在這樣冷,我們一家去我爸同事家拜年吃飯,盛珉鷗大概十二歲左右,我也不過七八歲的樣子。

大人們聊天打牌,我就和盛珉鷗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鐵皮盒子裏堆滿各種糖果巧克力,果盤擺着冬棗與橘子。

女主人十分熱情,怕我們拘謹,硬是往我們每人手裏塞了個橘子,說很甜,讓我們快吃。

姑且不論盛珉鷗那會兒心裏到底把別人當作怎樣低智的存在,但至少外表來看,他乖巧而有禮,聰明又懂事,連我媽都挑不出他的錯。謝過女主人後,他便一直将那橘子握在手中。

我進屋就饞了那幾個橘子許久,只是不好意思伸手,有人送到我面前,那是再好不過。

如女主人所說,橘子頗為味美,我迅速便吃完了一整只,再看盛珉鷗,發現他仍握着橘子絲毫未動。

“哥哥,你不吃嗎?”回憶着酸甜多汁的果肉,口中立時分泌出大量唾液,使我不自覺咽了咽口水。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裏那只橘子,沉着眼問我:“你又想要我的嗎?”

那時候年紀小,一點沒覺得他這句話有什麽問題,甚至不覺得他沒有一點表情的面孔有什麽可怕。

我媽好不容易有的我,對我總是格外寵溺,這使我幼時性格多少有點驕縱。我爸如果買了雙份的玩具或者零食分給我和盛珉鷗,我玩膩了、吃完了自己的,總是會哭鬧着想要盛珉鷗還沒來得及動的那份。而只要我開口,我媽就會無條件滿足我,從盛珉鷗那裏奪走他的一切。

盛珉鷗不會生氣,不會傷心,只會主動将東西送到我面前,說自己其實也并不喜歡。

我爸為這事和我媽沒少吵,我媽覺得我爸多管閑事,對別人兒子比對自己兒子還好,我爸覺得她蠻不講理,無理取鬧。我呢,我沉浸在自己是全家最疼愛的小寶貝的虛假幻象裏,靠着剝削盛珉鷗來獲得滿足感,一點不覺得自己是個傻diao。

百因必有果,今日盛珉鷗對我如此反感,有一部分也是當年我自己造的孽。

“才不是,桌上還有很多,我不要你的。”那時候我雖然傻呵呵沒看懂他臉色,但多少也感知到了他不悅的情緒,言行下意識就殷勤起來,“哥哥,這個很甜的,你是不是不想自己剝?我幫你剝好不好?”

他看了我半晌,将那只握得溫熱的橘子遞給了我。

我開心接過,很快剝去外皮再次遞回給他,他沒有接,有些挑剔地看着那只裹滿白絲的橘子。

“我不吃外面的絲。”

我一愣,“哦”了聲,低頭開始一點點小心剝去果肉外面的白絲,足足剝了十分鐘,直到一點白色都不留,這才又遞給他。

他捏着果肉的兩端,像欣賞一件工藝品一樣上下打量它。

我滿心期待他的贊許,雙眼一眨不眨盯着他。

他擡眼瞟了我一眼,忽地手指一松,那只橘黃的、被我剝得光溜溜的橘子便從他手上掉了下去。

“啊……”我看着那橘子一路掉到地上,在水泥地上滾了兩圈,染上一身塵土。

“不好意思,手沒拿穩。”盛珉鷗說着“不好意思”,臉上可沒有半點不好意思。

他彎腰拾起髒的已經不能吃的橘子,随手丢進了垃圾桶,無論是對它還是對我的心意,都絲毫沒有留戀。

我癟了癟嘴,又從果盤裏拿起一只橘子:“不要緊,我……我再給哥哥剝一只吧?”

他抽了張紙巾擦手,注意力從我身上挪到電視上,不是十分在意地拒絕了。

“不用,我已經不想吃了。”

那時候真是覺得沒有比這更讓人絕望的事了,眼淚都在眼眶打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那種無比失落的情緒是因為委屈,現在回頭去想,那可能是因為我已經感受到了他對我的惡意。

“咦?楓哥你來啦?”沈小石聽到開門聲,從櫃臺後擡頭看過來,發現是我,顯得有些驚訝。

“閑着沒事就來了。”從護理院出來我也無處可去,與其在家發呆,不如過來看看。

“那你進來坐吧,我讓你。”沈小石起身升了個懶腰,露出一小截勁瘦的腰腹,白色T恤上印着碩大的“全員惡人”四個字。

店裏暖氣開得很足,小夥子血氣方剛比較怕熱,沈小石時常外頭穿個羽絨服,裏面只穿一件T恤,到了店裏就脫去外套只留薄T。

“這幾天生意怎麽樣?”

“不知道是不是快過年大家都回老家的關系,生意有些冷清。”沈小石開了鐵門,與我做了交換,“昨天有人當了一套羅峥雲的簽名限量寫真,已經是這兩天最大的一單生意了。”

“羅峥雲?”

柳悅從韓劇裏分出心神回我:“楓哥你連羅峥雲都不知道啊?這兩年很火的一個影視明星,臉好看,演技更好看,出道五年已經拿了兩個影帝了。他那套寫真只出了一萬套,絕版的,而且還有他簽名,剛挂到網上就被人定下了。”她伸出二指比劃了下,“兩萬。”

他出道的時候我還在裏面做塑料花呢,不知道也正常。

我脫了外套挂到椅背上,問:“長什麽樣?我品鑒品鑒。”

柳悅聞言快速打開搜索引擎,輸入“羅峥雲”三個字,很快,網頁上便布滿了同一個男人的照片。

是長得挺好看的,劍眉星目,非常上鏡。不同于現在一些笑起來甜得膩人的小鮮肉,他不太笑,氣質有些憂郁,又因為太過俊美,眉宇間帶着幾分邪肆……瞧着就像那種偶像劇裏除了女主能夠被所有女人愛上的反派男配。

“呵。”我收回目光,點評道,“沒我哥帥。”

柳悅不太信任地瞅了我一眼,提議道:“楓哥,什麽時候讓我們也見見您那位神秘莫測的哥哥吧?我就想讓你帶我長長見識,看看真正的帥哥。”

我大手一揮:“有機會,都有機會的。”

說話間,大門被從外推開,進來個穿着黑色呢大衣的纖瘦身影。

我擡頭望過去,正好與那人四目相對。

他一下子停在門口的地方,臉上厚實的鏡片反着光,讓人一時難以分辨他眼鏡下的表情。

“陸……陸楓?”

對方皮膚白皙,劉海有些遮眼睛,脖子上又戴着條圍巾,要不是聽到他的聲音屬于男性,我都要以為這是個姑娘家。

我眯了眯眼,記憶一片空白,沒認出他:“您是?”

那人往前走了兩步,讓我徹底看清他的五官。

眼鏡片雖厚,一雙眼卻格外清澈,睫毛也很濃密,長相堪稱清秀。看到這樣一張臉,我很快便将他與記憶中一個人對上了。

聲音卡在胸口,好半天才沙啞地吐出那個名字:“……莫秋?”

我初中時,雖然淘氣愛惹事,但因為成績好長得帥,上到老師下到同學都頗為喜愛我,我就是年級裏的孩子王,振臂一呼後頭呼啦啦就能跟一大群人。

我永遠閃耀,永遠擁有數不清的贊譽,見誰都是朋友。而有受歡迎的人,就有不受歡迎的人,這仿佛一個找不到道理可言的定律。

如果說我是學校的萬人迷,那莫秋,就是那個大家都避之不及的萬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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