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馮澤撒嬌
翌日,朝堂上文武百官聚齊,寒冬臘月天還沒亮就起來,餓着肚子趕來上朝,誰也不可能心情好,整個大殿靜悄悄的沒人說話,各自思量着自己那點事兒。司馬丞相和禦史大夫站在一起偶爾互通眼色,萬俟朔宗看過去一眼,心裏冷哼一聲。
萬俟弘帶着一身寒氣走進來,輕飄飄的掃了一眼萬俟朔昌,然後走到前面停了下來。
萬俟朔宗眉毛稍微挑了一下,眼皮下垂,低着頭睫毛遮住眼睛,用只有身邊幾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對萬俟弘說:“二弟昨日聽到了些消息,不知屬不屬實?”
萬俟弘輕笑,并不按着他期望的問是什麽消息,反而順着他的話說:“這消息既然能進了朔宗的耳朵,那有九成就是真的了。”
“那大哥可掌握了兇手是誰?”他不往這個話題說,萬俟朔宗就幹脆把話說明。
萬俟朔昌的拳頭慢慢握緊,他本是吩咐手下跟着萬俟弘他們,找個合适的時機,等使臣落單時暗殺其中一個,若是沒有時機就一路跟着看他們做了什麽,然後禀報,哪知帶頭的叫十一,是個急功近利的江湖人,看萬俟弘一行人進了八寶齋就想着或許能一網打盡,就讓死士扮成夥計下毒送菜進去。最後非但沒一網打盡,一個人都沒死。
而且其中還有插曲,他聽了大巫師的話派人去阻止,可惜中途被一夥不知身份的人攔住不得脫身,那夥人只耍着他們玩卻不殺人,武功招式奇怪非常,萬俟朔昌從未見過。
萬俟弘低聲道:“是誰不重要,只是這人壞了使臣們的心情,父皇定然不會輕饒。”
太監總管周扶走出來,捏着嗓子喊:“皇上駕到。”
萬俟朔宗收了聲,跟着滿朝文武跪在地上念着吾皇萬歲,他敏銳的發現身旁的萬俟朔昌沒出聲音,只是象征的張了張嘴。他這個弟弟,倒是沉不住氣啊。
皇帝坐在金燦燦的寶座上略一擡手:“衆卿平身。”
朝廷上大半都是些年過半百的腐朽老臣,面前上朝總是怏怏的提不起興致,垂首效仿屋檐上銜着珠子的麒麟獸一動不動。太尉向前一步:“皇上,臣有本啓奏。”
皇帝半阖着眼,聲音像在喉嚨裏過了兩圈才發出來:“講。”
“年關将至,戍守邊疆的軍隊糧食也該加一批了,還有棉衣棉被等,也要加做一批……”
皇帝這下把眼睛全閉上了,靠在龍椅上似睡非睡:“這些去和戶部尚書商量,孤聽的心煩,太尉你也不是新上任,怎麽這種事還要拿在早朝上說一說啊。”
太尉道:“今年的雪特別大,這些東西恐怕要翻一倍的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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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俟弘心裏一哂,一倍?太尉的胃口真是越來越大,且不說雪下的多大,就算再加一批士兵過去也增不了一倍的棉衣棉被,再者中間層層克扣下去,發的少就少扣點,發的多就多扣些,多加幾倍到邊疆之後都是那麽些剛剛能保住命的東西。
皇帝揮揮手:“戶部尚書決斷。”
太尉心滿意足,恭恭敬敬的退了回去。
萬俟弘走出來,先朝使臣那邊點了點頭,然後道:“珠岚族使臣昨日遇刺之事,兒臣覺得還需在朝堂上商議一番。”
皇帝點點頭,睜開眼睛看向使臣們:“确實該提一提。”
“昨日遇刺,兒臣又細想了想,兇手的目标似乎不止兒臣。”
“哦?”皇帝的手按在椅子上,“如何說?”
“若目标是兒臣,大可以直接了當刺殺兒臣,不必下毒。而昨日那人是先在飯菜中下了毒,被兒臣戳破後無路可退才拿出匕首撲過來,最重要的,這人是個死士。”
朝堂上一片嘩然,死士不是普通人能養的起的,從挑選孤兒,從小訓練,到讓其心甘情願變成一個有口不言的人需要花費大力氣,銀子是其次,重點是時間長,只有早有準備,計劃周全的人才會養死士。
萬俟朔昌驀然擡頭,眼睛裏全是紅絲,他才懂萬俟弘今日要在朝堂上唱什麽戲,皇帝派人跟着萬俟弘,定然掌握他的動向,知道昨日那夥人是他派去的,但出了事後他并未被召見或是降罪,就證明皇帝見無大礙,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他以為萬俟弘今日就算再提及此事也不會有變。但他忘了,自古君王不怕對外交涉,唯恐一點——謀反。
果不其然,皇帝的眼光瞬間銳利起來。
萬俟弘道:“父皇,兒臣無能,審不出這死士的主子,所以今日便把他壓在大殿之外了。”
“帶進來。”
以辭壓着那個死士進了大殿,那個死士的武功已經被廢了,全身筋脈盡斷,從外面看倒是個囫囵個人,只是內裏已經亂成一攤漿糊,正應了萬俟弘的吩咐——只留一張皮。
皇帝眼光淡淡掃過整個朝堂,在萬俟朔昌的身上多留了一會兒。萬俟朔昌牙關咬緊,強行穩住身形。
“父皇,正是此人。”
以辭将那人上衣扯下來,只見那人皮膚呈現一種青白色,他身體削瘦皮下卻有一眼就能看出的不正常的力度,是死士常年躲在暗處不見陽光又被喂藥的結果。
皇帝臉色陰森,怒氣迅速上升,他本以為萬俟朔昌只是妒忌萬俟弘得寵所以明争暗鬥,他也是從皇子一步步走上這高臺的,深知這種争搶不可避免。但他萬萬沒想到,萬俟朔昌竟然背着他養了死士。死士啊,皇帝看向他這個剛剛弱冠的兒子,他正值風華,錦緞下是遮擋不住的年輕軀體。皇帝低頭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皺紋,早已不複當初,他也有過那樣年輕的時候,可就算他老了,他的小兒子也不該有此心。
他悠悠開口:“萬俟朔昌。”
萬俟朔昌身形一抖,心裏愈發恐懼,他看着腳下的毯子慢慢走出來,每走一步都冒出一身冷汗,他跪在地上:“兒臣在。”
“這件事……”皇帝沉默了許久,最終嘆了口氣:“交由你來查,另外方才太尉所說邊疆之事,孤算算已有幾年沒安撫過那偏遠寒冷之地的軍隊了,你便代孤去看看吧,年前就動身。”
萬俟朔昌心如死灰,邊疆——按馬車的腳力,一來一回怎麽也要兩三個月,那寒苦之地動物都不願過去,如今叫他去安撫,豈不是叫他去送命?他剛叫了一聲“父皇”就被打斷,皇帝捏了捏眉心,看起來精神不大好,他擡手一指萬俟朔宗。
“使臣們受到驚吓是我傲來失禮,籌備些回禮讓他們帶回去,弘兒也受了波及,在府上将養吧,這些天使臣們就由你接待。”
今日一出戲讓各個大臣都看得盡興,大家都未點明,但看皇帝的态度便知一二,只差幾日就新年了,皇帝連這幾日也不給萬俟朔昌,三皇子怕是一時半會兒也站不起來了。
皇帝輕擡了一下手又重重落在腿上,晃晃悠悠的站起來:“無事便退朝吧。”
皇帝的身影消失在萬俟朔昌眼中的下一秒,他終于撐不住直接坐到了地上,即使在衆臣面前出醜也顧不得,眼神飄忽的喘着粗氣,腦海中一片空白。
萬俟朔宗上前去攙扶萬俟朔昌,嘴裏安慰道:“三弟莫要如此,父皇安排你去往邊疆算作歷練,并不是什麽壞事,我們身為天子的兒子,理當心系百姓,躬身親為。”他抓着萬俟朔昌的胳膊把他拉到身前,放輕聲音在他耳旁強調:“那地獄一般的邊疆也應是如此。”
萬俟朔昌踉跄一步,呼吸都停了。
萬俟朔宗放開他,臉上帶着一種“悲天憫人”的表情轉向門口,大步流星的離開了。
馮澤昏迷中夢到了君圭失蹤那夜。
他連夜跑到君圭的宅前,卻不敢敲門,他不知道君圭是不是故意躲他,嫌他,厭他,若他敲了門君圭卻不開門該如何,若君圭開了門,卻對他惡語相向又該如何,馮澤手心濕了又幹,最後幹脆蹲在大門口擡頭看月亮。
等到月上梢頭,星羅密布,滿腔孤勇也只換得一廂情願。
眼前的幻影逐漸消散,後肩處的疼痛開始泛上來,馮澤的意識在夢裏和現實之間拉扯,暈暈沉沉的好像看到了很多東西又記不得,眼前影影綽綽,不斷在黑暗中沉浮。終于,馮澤眼角微動,慢慢的睜開一條縫隙,那些人影随着光亮消失在眼前。
墨硯見他醒了,連忙撲過去蹲在床頭叫他:“爺,爺您醒了?”
馮澤張了張嘴,喉嚨裏幹的要着起火,他拍拍墨硯的手,指向桌子上的茶壺。
“哦哦哦。”墨硯太了解他的一舉一動,小跑着去倒了一杯水回來喂給馮澤。
馮澤一點一點喝光茶杯裏的水,才覺得自己緩過來一點,聲音沙啞難聽:“再倒一杯。”
一連喝了三杯水馮澤才擺手示意不喝了,屋裏一片昏黃,不是他見過的情景,馮澤想向外看看,無奈一抻脖子就疼,最後還是放棄了,他把臉靠在床沿上問:“這是哪裏啊?”
墨硯一臉要哭的樣子,抽抽嗒嗒:“是大殿下的卧房,爺您可算醒了,吓死我了。”他眨眨眼睛眼圈立刻就紅了,下一秒就能落下淚來。
馮澤剛一醒就被這個消息震了一下,忙拍了一下墨硯:“先別哭,你說這是萬俟弘的卧房?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墨硯用力把眼淚憋回去,抽噎一下:“爺您不能直呼大殿下的名諱,現在酉時了。”
馮澤:“我昏迷了一下午?”
墨硯:“爺您昏迷一天一夜了。”
馮澤接連收到重創,他已經顧不得名諱不名諱了,這一連串的消息砸的他頭暈——昏迷一天一夜,萬俟弘的卧房,馮澤顫顫巍巍的問:“那他住哪裏了?”
墨硯眼睛向上看,想了一會兒道:“我也不知道,大殿下讓我陪着您在這養傷,傷好了再回去。”
幸好幸好,馮澤松了一口氣,不知道最好,他扭着脖子看起來不太舒服:“墨硯,我不想這樣趴着,身上疼。”
“可不行。”墨硯按住他,又開始碎碎叨叨:“大殿下說了,您傷了後肩必須這麽趴着,其實大殿下人特別好,那日您受傷,是他抱着您回來的呢。”
馮澤一聽瞬間彈起來,又因為牽扯了傷口又趴回去,眼睛瞪的老大:“你說是他抱……抱我回來的?”
“是啊。”墨硯點頭,模仿那天萬俟弘抱馮澤的姿勢給他看,“就這麽,抱着您回來的。”
馮澤抓着被子把臉埋進去,嘴角慢慢勾起來,心裏滿滿的也不知是高興還是難過得他想流眼淚。許是夜裏人更容易被情感牽動,心思更柔軟細膩,那個從別人嘴裏聽到的擁抱變成這一年裏他唯一的慰藉,馮澤眼淚浸濕了一片被子,他覺得這一刀受得值了。
墨硯不懂馮澤為何忽然把臉藏起來,慌張的問他:“怎麽了爺?是不是疼了?”
“嗯……疼。”馮澤聲音悶悶的,“墨硯,你先出去一會兒,站在院子裏等一盞茶的時間再進來。”
馮澤聽着墨硯的腳步聲逐漸變遠,然後是關門的聲響,最後一切歸于安靜。他最開始還是單單流眼淚,結果越哭越大聲,最後幹脆把臉露出來號啕大哭。
他不過是個少年,為了想保護的人硬生生逼着自己成長起來,沒有幫扶也沒有退路,逼着自己只能向前走,生活壓的他沒有喘息的餘地。可是他也委屈他也害怕,希望有人抱抱他,讓他歇一歇,停停腳。
那些生硬冰冷的夜驟然瓦解在萬俟弘的擁抱裏。
一盞茶後墨硯推門進屋,發現馮澤臉扭到面向牆的一側靜靜的趴着,他隐約聽見了馮澤的哭聲,但是他只字未提,只是給馮澤蓋了蓋被子,說了句“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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