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情深不壽
那晚正是春末夏初,皇宮城牆上都是歲月留下來的斑駁暗影,空氣開始暖起來,吹過來的風帶着一點又濕又腥的氣息。
萬俟弘回了摘星閣,他一分一秒也不想留在京城,開始無比的思念馮澤。于是這晚,他備了馬,在摘星閣留下一封給項康城的信,便要離開。
拐出暗閣時卻發現項康城正站在昏暗的長廊裏盯着他,龍臺上的燭光跳進他眼睛裏:“你要去哪?”
“汀州,我得去找馮澤。”
項康城似笑非笑:“我早就料到你會有這麽一天。你不用去汀州找他,他在我手裏。”
萬俟弘面色肅然,方才在宮中也沒如此緊張過,所有的不安全都湧上來,變成驚恐從他眼睛裏露出來,連掩飾都不能,他說話都是顫抖着的:“你把他藏在哪了?”
項康城心裏惋惜,但是一點也不後悔自己的決定,若馮澤活着,萬俟弘便成不了大事。他輕靠在牆壁上,給萬俟弘留了個側臉,眼角已經爬滿了皺紋,他說:“大殿下肯登上皇位,臣自然會交出馮澤。臣無意為難他,只是殿下……”
萬俟弘閉上眼睛:“我知道了……”
第二日,新帝登基,改年號為嘉順,王各大室即立,典樂奏起,萬俟弘黃袍加身,真真正正成了皇帝。
登基儀式繁瑣非常,他一項一項沉穩着做完,感覺心裏泛着麻木,這輩子也不過就是這樣而已。他想,那些人為什麽想做皇帝,這個沉重冰冷的位置,讓人心生涼意。
待他回到寝宮,摘了頭上的冠冕随手扔在地上,邊走邊脫下黃袍,裏面穿的還是自己的衣服,紫色的,綢緞料子,比那新做的黃色衣衫好穿的多。項康城并未跟着他,看樣子也不想告訴他馮澤真正所在的位置,諾大的寝殿只有他一人,滿屋子明黃竟透着一股悲涼之意。
萬俟弘就這麽渾渾噩噩過了五天,第六日夜裏,以辭終于出現了。
萬俟弘欣喜若狂,赤腳從龍榻上下來扶跪在地上的人,眼角眉梢都帶着喜色:“以辭,以辭,他人呢?”
以辭顯然是經歷了奔波的,他做暗衛的時候出去殺人都沒有這麽狼狽過,馮澤不讓他告訴萬俟弘,但是他實在看不下去,有了鎖鳶後他才懂了那種相思蝕骨之痛,他不忍心讓馮澤就這樣無聲無息的離開。以辭擡頭:“主子,公子在城外一片梨樹林中,我帶您過去。”
萬俟弘現在已經顧不得項康城是在騙自己了,他滿心只有馮澤,卻又被拉住。
以辭的衣角都被劃破了,他沒騎馬,一路用輕功飛來的,他猶豫着說:“公子,知道了馮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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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俟弘眉心一跳,停住腳步立在原地,呼吸亂了一個節奏,初夏夜裏也開始悶熱,但他仿佛掉進了個冰窟窿,周身瞬間升起一股寒意。
半響,萬俟弘露出個苦笑:“走吧。”
以辭難過,萬俟弘還不知道馮澤命不久矣,近幾日連藥都喝不下了,整個人瘦的只剩一身骨頭,再不負曾經的年少風華。他想告訴萬俟弘讓他有個準備,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來,萬俟弘的歡喜壓抑都不做假,這即将噴薄而出的情感讓他覺得心悸。
不過一日萬俟弘和以辭就到了那片梨樹林,林中搭了一個簡易的木屋,萬俟弘幾乎一瞬間就明白馮澤為什麽要躲在這裏,他從前兩月就好像突然極喜歡花,梨花開的早,地上鋪了一層花瓣,又粉又白,當真好看。
墨硯蹲在屋前用扇子扇着面前的火,上面搭着的小鍋裏面不知道煮的什麽,咕嘟咕嘟冒着泡,把鍋蓋都震起來一點,萬俟弘感覺自己這才真正的活了過來,即刻飛奔過去。
只是走進了才聞到那股草藥的味道,萬俟弘一驚,抓着墨硯的肩膀:“誰受傷了嗎?”
墨硯看清萬俟弘的瞬間眼圈就紅了,這幾日馮澤昏沉着還在叫着萬俟弘的名字,他即便再傻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在他眼裏馮澤的那些思量都入了藥,讓他變本加厲的病着。墨硯伸手抹了把眼淚:“大殿下進去吧,我家爺應該等着你呢。”
萬俟弘心裏已經有了大概,手放在門上,只覺得這門有千斤重,叫他怎麽也推不開,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從喉嚨裏傳來細小的哽咽聲,一使力推開了門。
民間有句話——什麽屋子住什麽人。這屋子裏昏暗沉悶,竟充滿了死氣,他心心念念的人就躺在對面的床上,被子蓋到胸口,上面的皮肉幾乎貼在骨頭上,兩頰都深深的凹陷下去,閉着眼睛胸口幾乎沒有起伏,呼吸微弱的連萬俟弘也聽不到,他就那麽躺在那裏,讓萬俟弘心裏翻攪着痛。
萬俟弘輕輕走過去,好像唯恐驚着了他。馮澤床頭還有喝藥的碗,散發着濃重的苦澀氣息,萬俟弘走到床邊輕輕蹲下,近乎貪婪的看着馮澤的臉,腳邊的地板上有暗紅色的痕跡,不止一攤,那顏色觸目驚心的。萬俟弘伸手撫上馮澤凹陷下去的臉頰,緩慢的用手指蹭着他的皮肉,好像他手下摸着的是稀世珍寶,讓他連碰都不敢碰,連看都覺得眼睛刺痛。
馮澤悠悠轉醒,眼睛裏還不大清明,看見面前的萬俟弘以為是自己又在做夢,便眼角濕潤着朝他笑了一下。萬俟弘感覺自己的心都被人挖了出來,一刀一刀的剮着。
“澤兒,澤兒,想不想我。”萬俟弘一聲聲的喚着,用盡了此生的溫柔。
馮澤又清醒了不少,這才發現眼前不是幻影,而是實實在在的人,他好像又回了些力氣,手擡起來想碰碰萬俟弘的臉,但是他實在太虛弱了,手才擡起一半就落了下去。萬俟弘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痛苦不堪。
“誰把你弄成這樣的?誰!”萬俟弘的嘶吼從喉嚨裏發出來,又壓着聲音怕吵到馮澤,整個人因為心疼和氣憤發着抖。
他又像哄孩子一樣哄着馮澤,問他:“我們回去好不好,我帶你回去。”
馮澤嘴角勾起來,極輕極緩的搖了搖頭。
萬俟弘的聲音忽然又變輕,他低着頭喃喃道:“你是……你是在怪我……怪我殺了,馮潇。”最後幾個字幾乎滾在喉嚨裏發不出來,他眼裏通紅:“我不想的,我不想的馮澤。”
馮澤把手從他手裏抽出來,走到這步他已經放下了,愛或恨,在他心裏都輕飄飄的,他斷斷續續的說:“萬俟弘……這一世,情愛滋味太沉重,我竟……負擔不起了,來生我們覓個好去處,便也不要……再相見了。”
萬俟弘從未感覺到如此慌亂,他緊抓着馮澤的手搖頭:“不行,不行!我現在就帶你走,我們現在就走。”他直接掀開被,不管不顧的抱起馮澤向外沖,“能治好的,你別死,你還有好多賬得和我算,就算你要找我報仇也行,你堅持着,我們這就出去找郎中。”
馮澤被他一颠,沒忍住又嘔出一口血來,臉上青白一片,瞳孔都聚不上了。
萬俟弘被這一口血差點逼瘋,他抱着馮澤站在原地不敢動,喉嚨不斷滾動,嘴裏求着他:“別死,你不能死。”
馮澤眼前一片漆黑,原來人死前真的能看見走馬燈——他看見初次遇到萬俟弘的時候,那人長身玉立,第一眼就叫他心生喜歡,那個時候,真好啊……
他感覺自己整個身子都要飄起來,提起最後一口氣緩緩說着:“我們兩個之間……摻雜了太多東西,不過……一介凡人,肉體凡胎有……有太多羁絆,生生死死,又有多少求不得,你也別……”
他的聲音逐漸低下去:“別太執着。”
“馮澤……”萬俟弘呆愣住,眼淚都來不急落下,他緊緊抱着懷裏的人,站在屋子中央一遍又一遍的叫着:“馮澤……馮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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