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水莽草(下)
琉漓幼年時師從玄教玄閣仙子,對術這一門精通非常。按他師父的說法,他自身也該屬于化外之境。
五弟出生的時候渾身長毛如同一只狼的幼崽,幾乎被其生母摔死。琉悅出生後被其父琉念扔到了他的宮裏時下半身就是魚尾。這兩種異像維持的時間并不長,知曉的人也不多,否則即便是在神話并未遠去的人界裏,還是夠可以驚世駭俗的。
琉悅面臨的主要問題就是一沾到水後他的下半身就會變成魚尾,所以替他沐浴的事琉漓向來親力親為。琉節則是直到現在再也沒有出現過什麽不正常的地方。
“好一群讓人操心的小孩子。”
“誰!”琉漓喝了一聲,殿裏靜悄悄的,沒有人影。
莫名的,讓人不舒服的感覺。就如那些水莽草的糾纏。
“呵呵。找我嗎?”
幾乎是貼着耳朵在吹氣的聲音——
唰——
握着短小匕首的手被握住動彈不得。
對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沒想到太子殿下也愛舞刀弄劍啊。”
看上去很斯文英俊的一個年輕人,可就是看起來有種陰沉感,眉目間流轉這不是年輕人該有的朝氣,而是一股邪意。
琉漓可以确定,自己從來沒有在宮裏看見過這人。
或者說,這個外貌看起來是人的家夥。
他的力氣……
Advertisement
“你是誰?”使勁掙了掙,奈何對方的手如生鐵一般毫不松動。
“心魔。”年輕人眯起了眼。
“魔?為何來此?”
“你好像都不太驚訝啊。”那眼神好似立刻就認同了他的說法,讓心魔小小地吃驚了一下。
有趣。
“誰該讓誰驚訝……”琉漓被抓住的手一松,寒光湛湛的匕首掉落在地,一時間吸引了魔的目光。
“……還說不定呢!”
結印,拍出,後退。動作一氣呵成。
心魔一時不察,炙熱的印力讓他不得不松手,又讓他一掌拍中胸口,退了好幾步。
琉漓站在離他較遠的地方看着他,殿內的動靜竟然全然沒有人來查看,想必是魔動了什麽手腳。
低頭看看胸口發着微光的印記,心魔的瞳閃動着紅色的血光。
“真是沒想到,太子殿下竟是術門中人。”他小瞧這個少年了,原本還以為他就是個普通的皇族,沒想到這次碰上了會術的對手了。
“突然來訪,有何貴幹?”琉漓冷冷地看着他,上古戰争之後,非人間界的生靈就不能再幹涉人間界的一切,怎麽心魔會找上門來。
“為了你手中的孩子。”心魔逼近過去,“我造的兵器需要鲛人的血。太子殿下可不要用魔不能幹涉人間界來借口哦。這孩子也不是人間界的吧。”
琉漓一步步後退,這心魔,能看穿人心的本事可不是蓋的。
心魔也在估量着,術門中人,似乎不太好對付,可是現在放棄他又不甘心。
他前進的步子慢了下來,上下打量着琉漓,玩味地笑了起來。
“我說太子殿下。我不想放棄,你也不肯退讓,不如我們交換一下如如何?”
“你想交換什麽?”心魔怎麽可能輕易放棄呢。
“我的破雲槍需要鲛人的鮮血。我在人間界走動也同樣需要人類的陽壽。不如你用你的陽壽交換你手中的孩子,如何?”
“多少?”
“我看看。”心魔認真地算了算,“七十年。你的壽數很高,去掉七十尚有二十年。”
這種交換……琉漓的眉頭皺緊了。
“或者你把孩子給我。不要想着讨價還價啊,太子殿下,用自己的七十年壽數交換那個血統不純的小鬼,您選擇不了嗎?”
要是琉漓愛惜自己的性命,那麽他就能把孩子帶走,而且在琉漓心中種下魔根,要是他答應交換,他可不虧。
“太子殿下可以好好考慮考慮。”這麽說着,心魔就從原地消失不見了,僅有離開前最後的話語傳到了琉漓耳中,“我三天後再來。”
呼出一口氣,琉漓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身子,發現自己的內衫都被汗水濕透了。
認真起來,現在的自己還真不是心魔的對手。
還有三天時間可以想辦法。
他抱着琉悅步入後殿,那裏有宮人們為他們準備好的洗澡水。
探手測了測水溫,發現和心魔的對話并沒有耽誤多少時間,他放松心情泡進了水裏。
或許,他該去問問師父該怎麽處理這件事……
洗完澡把該辦的事情都辦了,寫好了信綁在信鴿上放飛了,琉悅也恢複成白白胖胖的小嬰兒的樣子了,把他哄睡了的琉漓在心情起伏了一整天之後總算可以去休息了。
到了這個時候,已經三更多了。
昔桃女官看起來很是不滿。
“這些人也真是的,怎麽什麽事都要太子殿下親自去忙。”
“沒辦法啊。”琉漓解開了束發的絲帶,讓昔桃幫他把外袍脫下來,屬于太子的宮廷服飾繁瑣到了讓他頭痛的地步,不借助別人的幫助是別想讓他完成穿上脫下的步驟的。早先在遇到水莽草的時候還穿着簡單的素服呢,下了趟水全泡湯了之後為了弄妥即将進行的巡天事宜要往宮外去一趟,就不得不換上這麽複雜的太子正服。裏層是白色的內服,中層是紅色的喜服,外層是黑色的重服。蜿蜒的漂亮花紋和刺繡,看着就知道花費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黑色的重服上面用金線勾畫着五爪金龍的飛天形象,紅色的喜服上則用銀線織就出星辰的圖紋,還有深紅色錦線繡出的鳳羽。
華麗無比啊。
看着大大的銅鏡中自己的形象,琉漓很沒來由地就是想嘆氣。
正忙着把太子腰間的飾品去下來的昔桃女官,聽到他嘆氣一擡頭。
鏡子裏,是一個穿着大紅禮服的太子的樣貌。
昔桃女官笑了起來。
“說真的,太子殿下準備什麽時候當新郎啊。”
琉漓的臉色不自在起來,“那種事情,總得先找到合适的時間……”
“和合适的人。”昔桃接了上去。
她和太子幾乎從小一起長大,琉漓拿她當姐姐看,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從來就不分主從。
“多嘴。”琉漓輕斥了一句,聽起來倒像是個被姐姐說得不好意思地弟弟。
“是是是。昔桃多嘴了。”女官抿着嘴笑,“那麽請問太子殿下我還要繼續嗎?”
飾品都已經取走了,再把喜服去掉,可就只剩下裏衣了。
“不、不用了。你快去休息吧。”他走神了。
昔桃就這麽笑着退了出去。
把長長的發絲都順到背後,琉漓覺得耳根有些發熱。
被昔桃看笑話了。
大婚……
沒有新娘還能怎麽大婚。
自小長在深宮裏,琉漓也不是沒有見過各色各樣的美人,全都找不到心動的感覺罷了。如今他年齡漸長,司禦監收到的,催促他盡早立妃的奏折越來越多。琉漓怕那天不是他被那些奏折壓死就是為了堵上大臣們的嘴從他們推薦的人選裏挑一個當太子妃。
可是,一想到要和一個先前還不認識的陌生人共渡此生他就望而卻步。
父皇雖然除了母後之外還有幾個妃子,但是他最愛的始終都是早年亡故的聖羽皇後。見過他們夫妻真愛的琉漓又怎麽甘心去接受一樁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
此事暫且押後,目前可還有比這更麻煩的事沒有解決呢。
三天後會來的心魔,還有,那水池子裏的問題。
這一年,在掌管土木工程的司地監文書司地歷中有如下記載。
“列帝二十三年夏,宮內水池有異,太子令平之。”
水池的水放開了以後,在雜亂的鋪滿了池底的水草中間,躺着一副人類的骨架。
張大到人類極限的下颚,深插入池底泥沙中的指骨,都說明這個人臨死之前曾經經受過的痛苦。
水放開了之後,那些水莽草就失去了活力,像一團團枯草糾纏在那裏,有不少的水莽草割進了那森森白骨之中,可見其鋒利。
“大家趕緊動手,趁着天還亮着把這些都弄幹淨。”昔桃大聲吩咐着,記着太子說過,水莽草離水後會進入半枯死的狀态,對人沒有危害,要盡快地在太陽下山前把它們連根拔了方能徹底鏟除。
好在人力足夠,沒等到天黑,水池底就幹幹淨淨了。
接下去就只要把運來的土填進池子裏把它填平就行了。
這些自然由司地監的人去忙活。昔桃看他們按部就班地在那麽忙着,就放心地走開了。
弄出來的骨架就擺在一間廢棄的偏房裏,老舊的屋子裏久沒有人員出入充滿了陳年的黴味,現在又加上了一種奇怪的腐爛味。
白骨,和呈現枯黑的水莽草。
還有琉漓。
其他的人,都被太子趕得遠遠的。
玄教玄閣仙子之徒,正宗的術門中人,還有他平日裏的作為,讓人們習慣于去聽從他,也習慣于信任他的所有安排……
掩上的門扉被推了開來,昔桃女官探頭進來。
“太子殿下,那邊都弄幹淨了,正在填池子呢。”
琉漓又看了看躺在僅有木板的床上的屍骨,走了出去,回身掩上門。
“殿下?”琉漓的臉色不太好。
“噓——”琉漓看了看四周,“你等會兒把司禦監的柳大人找來,我得去看看遠兒。”
“殿下……”昔桃欲言又止。
“什麽?”琉漓駐足回頭,“你直說吧。”
“那是……朗妃娘娘……”小聲再小聲,昔桃知道自己踏進了某塊禁區。
列帝共有一位皇後,三位妃子,其中皇後是太子琉漓的生母,斂妃是六皇子琉遠和七公主夷則的母親,大皇子琉念和四皇子琉翳的母親顏妃已經過世,傳說中列帝在民間還有一個兒子,不過從來沒有找到過。
朗妃是五皇子琉節的母親,昔桃記得,在五皇子出生不到一年之後,這位皇妃就神秘失蹤了,宮裏的流言蜚語一時之間說什麽的都有,列帝對此大為惱火,曾派人大肆搜查,可是皆如泥牛入海無跡可尋。
誰能想得到,她就在那個水池中躺了那麽多年。
琉漓看着自己的貼身女官,看得她低下頭去。
“昔桃,這件事誰也不能說,明白嗎?”
“明白。”身為一位宮廷成員,自然知道這樣的事件即便皇族的人再寬容也是犯禁忌的。
琉漓太子要她去找柳大人,這麽說他還是想按照皇妃的禮儀安葬這位皇妃的。
昔桃曾經聽說過,朗妃的祖先不是東洲人士,而是來自于海洋之外的異國,有着很可怕的妖魔血統。
那繪聲繪色的傳言曾讓整個宮廷的人對新生的五皇子避之不及,若不是琉漓太子當時的一力維護,琉節怕也是落個今日琉悅的境地。
朗妃失蹤後,一歲的琉節就被交給了當時剛生下琉遠的斂妃,這位出身名門的皇妃賢良淑德,将琉節是同己出,這兄弟倆一塊兒長大,感情比親兄弟還親,吃住一起,上夫子的課一起,連調皮搗蛋也是一起,有了琉遠就少不了琉節的份。
朗妃的遺骸突然出現,琉漓太子要怎麽去向他九歲的五弟說呢。
他也很為難。
再怎麽能幹,琉漓在這世上所渡過的歲月也只有十七年,讓他處理國政他可以得心應手,要他去告訴自家兄弟他生母的死訊卻着實讓他傷腦筋。
到了斂妃所住的淩霄宮,還沒進門就聽到了裏面傳來的聲音。
“哎呀!五殿下!那可是陛下贈給娘娘的瓷枕啊——”
“沒事的。節兒喜歡就拿去好了,母妃也不缺這個。”
柔軟的聲音同琉漓記憶中聖羽皇後有着幾分神似。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在宮人們的行禮中,琉漓看到了那位繼他母後之後最得列帝寵愛的女子。
并沒有特別出色的外表,斂妃是那種看得越久越有味道的類型,賢良淑德這兩個形容詞很準确地點名了她的品德。
“母妃。”琉漓對她向來尊敬有加。
“太子來了啊。”身上的玉石配件随着她的動作相互敲擊叮當作響發出清脆的音色。
正想找那兩個孩子出來見禮,轉頭一看,這兩個孩子早在琉漓進門的時候就溜到布簾後面去了。
“這兩個孩子。”斂妃又好氣又好笑,“節兒,遠兒,還不快出來。”
兩顆小腦袋一上一下伸出來。
琉漓笑不出來,招了招手,“節兒你來,跟我去個地方。”
猶豫了一下,琉節從布簾後面走了出來。
琉遠跟在他後面也跑了出來,發現琉漓沒有帶他一起的意思,急忙問,“太子哥哥你不能光懲罰五哥一個,不公平的。”
琉漓點點他的額頭,“放心,我不是要罰節兒。要是要罰,怎麽會少得了你呢。”
琉遠腼腆地笑笑,溜到了斂妃身邊。
“早去早回。”斂妃微笑。
“母妃……”琉漓張了張嘴,又不知該說什麽。
敏感到他神色有異,斂妃微微一愣,然後釋然,“漓兒要去做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去吧。”
是漓兒,不是太子嘛……
琉節覺得奇怪,在他的印象裏,琉漓太子還沒有這麽沉着臉過。
“我們要去哪兒?”他悄聲問,本沒有期待他兄長的回答。
琉漓站住了,低頭看着擡頭看他的琉節。
這孩子有點緊張。
天生的敏感能力啊。
琉漓記得朗妃,一個很敏感的女人,在她的世界裏,除了列帝容不下其他人。她和琉漓的關系很淡漠,就像是陌生人。
只除了,她生産的那一天。琉漓至今記得她歇斯底裏的樣子和自己抱在懷裏嗷嗷哭泣的琉節的聲音。
“那怪物不是我生的!我沒有魔鬼的血統!我不是魔鬼的後代!”
癫狂般的辯解在琉漓的耳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小時候的琉漓,就覺得這個剛出生的弟弟身上全是毛,很柔軟很可愛,一點也不明白朗妃為什麽會那麽讨厭這個弟弟。
那個時候琉漓沒有注意到後來被命名為琉節的孩子在經過他的手之後全身上下的毛都不見了,變成了匆忙趕來的列帝和衆人看到的白白胖胖的嬰兒了。
失魂落魄的朗妃在短暫的呆滞之後大笑了起來。
不需要醫師前來診斷大家就都知道朗妃瘋了。
列帝之後命令将朗妃軟禁在她的宮殿內,讓禦醫不時前來診治。
到她失蹤之前,她的精神都沒有恢複過。
朗妃有一頭棕色的長發和淡藍色的眼眸,外觀看來也和東洲人有明顯的不同。不過顯而易見的是,她是個美人。
一個擁有奇怪血統的美人。
琉節的外表和這裏的人一樣,都是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就是在五官輪廓和比例上和他母親很相似。
男孩子都比較像母親,不是嗎……
“琉節。”琉漓太子蹲了下來,和自己的五弟交換着目光,輕柔的聲音盡可能地平靜,“你還記得你的母妃嗎?”
“母妃?”琉節不明白,“母妃不是和六弟在殿裏?”
“節兒。”琉漓深藍色的眼瞳裏流轉着淡淡的悲哀,“我們要去看的,是你真正的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