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初八
關老太太呵呵地笑,道:“既然二房那邊有人照顧,我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到時候我帶着兒媳婦、孫子、外孫女都去。”
郭老夫人笑了起來,和關老太太商量浴佛節的出行事項。
周少瑾卻有些郁悶。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個借口不去?
可如果真的找了借口,不知道郭老夫人會不會懷疑四房像三房似的腳踏兩只船?
她有些頭痛。
程家可真是複雜啊!
她以後若是嫁人,絕不嫁到像程家這樣的人家去。
想到這件事,她又有點發愣。
也不知道她以後會怎樣?
如果等會見到了袁氏自己到底要不要和她打招呼?或是笑一笑低頭站在外祖母後面?
周少瑾在一旁心不在蔫地聽着兩位老太太說着話,可直到午膳擺上了桌,袁氏也沒有出現。
那袁氏不是在自己面前說她四十幾歲了還在婆婆面前立規矩的嗎?
難道當時她是唬弄自己的?。
周少瑾不由悻悻然地笑了笑。
回到嘉樹堂,外祖母又叮當囑了她幾句“聽話”、“乖”之類的話,才由似兒服侍去午歇。
周少瑾回了畹香居,周初瑾回來少不得要問她去寒碧山房的情景。周少瑾一一作答,周少瑾咋舌:“丫鬟都養得像小姐似的,郭老夫人可真是大手筆。”又調侃施香,“你以後要跟着過去服侍少瑾,你怕不怕?”
“我有什麽好怕的?”施香沏了壺毛尖給周氏姐妹,“我是去服侍二小姐的又不是去跟寒碧山房的幾位姐妹打擂臺的。她們有好的我跟着學,她們有不好的,我當作沒看見就是了。”
“咦!”周初瑾笑道,“沒想到你這丫頭倒有這番見識。”
施香嘻嘻地笑。
大家說了一陣子話才散。
第二天,周初瑾依舊跟着沔大太太學管家,周少瑾則在家裏幫着姐姐趕制夏衣。
這樣過了幾天,就到了四月初八。
她到底沒有找到借口說不去,天還沒亮就跟着姐姐起了床,梳洗打扮一番之後去了嘉樹堂。
關老太太已經起了床,整個上房燈火通明,沔大太太在廳堂裏查看着要出門的用具茶點。看見周少瑾姐妹進來抽空打了個招呼:“用過早膳沒有?老安人正在用早膳,你們姐妹要不要加點?”
“我們已經吃過了。”姐妹倆和沔大太太見了禮,去給關老太太請過安後,周初瑾去了廳堂,熟練地幫沔大太太清點着出門的用具,周少瑾見自己幫不上什麽忙,留在屋裏和似兒等人一起服侍關老太太梳頭。
因關老太太選了件碧藍色五福捧壽團花湖綢褙子去禮佛,她就幫關老太太挑了條寶藍色鑲白玉髓的額帕,雙股的金鑲點翠萬事如意簪。
關老太太看着直說“好”,讓小丫鬟去西邊側門看看——按照郭老夫人的意思,大家約定卯時在西邊的側門碰頭,然後一起去甘泉寺。
小丫鬟一路小跑着去了西側門。
沔大太太抓緊時間收拾東西。
等到小丫鬟回來,沔大太太這邊也收拾好了。
“大家都還沒有到。”小丫鬟氣喘籲籲地道,“不過我回來的時候看見了三房的軟轎。”
也就是說,三房是最先到的。
關老太太笑道:“我們既不最早,也不最遲,這就走吧!”
此時離卯時還有三刻鐘。
衆人應“是”。
周初瑾扶着關老太太上了軟轎,周少瑾長了個心眼,學着姐姐的樣子去扶沔大太太。
沔大太太很是意外,随後又露出幾分感動,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行了。”
周初瑾也沒有想到,但她樂于見到妹妹能得到長輩的喜歡,笑着給初少瑾幫腔:“大舅母您就別客氣了,她一個小輩,扶扶您也是應該的。”
周少瑾笑着點頭,表情十分的真誠。
沔大太太笑吟吟地點頭,看得出她很高興。
周初瑾和周少瑾就跟着關老太太和沔大太太的軟轎去了西側門。
三房果然已經到了。
三房的老太太李氏穿着件寶藍色萬事如意團花湖綢褙子,戴着金鑲百寶的卿雲擁福簪,正坐在西側門旁花廳裏喝着茶。
晨曦照在她的身上,金壁輝煌,閃得人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周少瑾的目光卻落在了百無聊賴地坐在李老太太身邊絞着帕子的程笳身上。
和她記憶中的少女一樣,她嘟着嘴,滿臉的不悅,好似這片刻的等候就已耗盡了她所有的耐心似的。
周少瑾的心裏頓時有些刺痛。
程笳是三房的掌上明珠,素來是受不得一點委屈的,就是長房的程笙,也會讓着她。在她出嫁的那些年裏,她又是怎麽過過來的呢?
她的早逝,會不會與此有關呢?
周少瑾想到前世翠環送給自己的那封信。
不過短短的一句“少瑾,請你原諒我”,卻仿佛道盡了她的後悔與心酸。
周少瑾的眼睛有些濕潤。
花廳裏的少女卻突然回過頭來。
她明眸皓齒,肌骨瑩潤,穿着件錦紅色織金褙子,如那驕陽烈日,炙熱而明亮。
周少瑾不由低低地呢喃:“程笳!”
程笳卻鼻孔朝天地冷“哼”了一聲,負氣地扭過頭去。
一如從前的很多個日日夜夜,周少瑾得罪了她時的情景。
莫名的,周少瑾心中一輕,那些曾經立下的“和程笳保證距離”、“以後少和程笳來往”的誓言都被抛到了腦後,不由莞爾。
好像感覺到周少瑾在笑她似的,程笳回過頭來。
然後狠狠地瞪了周少瑾一眼。
若是前世,周少瑾定會不問緣由忐忑不安地向她賠不是,問她為何生氣。可現在,周少瑾心情平靜,看程笳就像看個不谙事世的孩子,帶着她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寬容。
她只是微笑着跟着長輩們的身後。
除了周初瑾,沒有誰注意到程笳和周少瑾之間的波濤洶湧。而周少瑾的毫發無傷又讓周初瑾保持了沉默。
長輩笑着寒暄,招呼晚輩過來行禮。
五房的汶大太太孫氏過來了。
她穿着猩猩紅的織金鳳尾團花褙子,戴着赤金鑲翡翠觀音的分心,翠羽大花,彩繡輝煌,映襯着她敷了粉的面孔更顯憔悴慘淡。
五房的老太爺和老太太前幾年相繼去世,如今五房是程汶和孫氏當家。
她由丫鬟扶下了軟轎,還沒有站穩就疲憊地輕輕揉着自己的太陽穴,道:“今年還去甘泉寺嗎?那裏鬧哄哄的,吵得人沒個安寧的時候。難道就不能換個地方禮佛?”說完,高聲喊着她的貼身丫鬟:“湘兒,快把玫瑰香露拿過來,我頭昏。”然後抱怨道,“二房的怎麽還沒有來?我們每年都是等她們?早知道這樣我也應該再多睡會!”
自程汶在外面花天酒地被她知道後,她就沒有不抱怨的時候。
四房的人當沒聽見。
三房的李老太太年輕的時候聽婆婆的,婆婆去世後沒當幾天家就被嫁妝豐厚,精明能幹的兒媳婦姜氏架空了,她們婆媳鬥了幾回法,均以李老太太潰不成軍收場。還好李老太太是個聰明人,一咬牙,索性丢開手,把三房內院的事全都交給了姜氏,再也不管家裏的這些瑣事,躲在她孀居的思永齋裏過自己的小日子。
她聞言眯了眼睛笑,白白胖胖的模樣像尊彌勒佛似的。
程笳卻挑了挑眉,嘴角噏了噏。
周少瑾猜都能猜到她在心裏嘀咕些什麽。
前世程笳曾經不止一次地在私下鄙視汶大太太:“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出身?這也不順眼,看那也不如意的。她要是個高門大戶家的姑娘,只怕是程家的水她喝了都會嫌棄嗆喉嚨。”
汶大太太的父親只做過一任縣丞就病死在了任上。據說她出嫁的時候娘家想盡辦法也只湊了副二十四擡的嫁妝,還是程家五房老太太私下送了兩千兩銀子去給她壓箱,她才能體體面面地嫁到程家來。
從前周少瑾也是這麽看汶大太太的。可兩世的經歷讓她回過頭來再看汶大太太,卻只覺得汶大太太可憐——如果程汶能和她好好過日子,她又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周少瑾思忖間,長房的人到了。
郭老夫人穿着件石青底織銀仙鶴紋團花褙子,烏黑的頭發整整齊齊地绾了個圓髻,戴了石青色的額帕,額帕上鑲着枚鴿子蛋大小的紅珊瑚。
她不緊不慢地走過來,挺拔的脊背猶如那北方高原上的白桦樹,下颌微微揚起,帶着睥睨天下的傲慢。
花廳裏的人忙迎了出去,就連五房的汶大太太,也收起了滿臉的不滿。
郭老夫人掃了一眼在場的衆人,道:“人都到齊了?”也不待人回答,徑直問她身邊的碧玉,“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碧玉的聲音低婉沉穩,道:“已經卯時了。”
“既然時辰已到,那就啓程吧!”郭老夫人淡淡地道,伸出保養得極其白皙細膩不輸少婦的手。
旁邊有人扶住了郭老夫人。
靛藍色鳳尾團花的衣袖,骨節分明卻纖細修長的柔荑,粉色的指甲在陽光下閃爍着珠貝般的光澤。
周少瑾低下頭。
她永遠也忘不了這雙手。
捏着翠色的帕子直指着她時……拍在紫檀木桌子上粉彩茶碗嘭嘭作響時……扇在她臉上耳朵嗡嗡作響時……那是程許的母親袁氏的手。
她絕不會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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