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弗蘭肯斯坦(一)

這世界上,誰不是罪犯呢?那些沒有緣故就驅逐我的人,同樣有罪!……我跟別人不同,再沒有比這個更明顯的事實!我那麽努力地試着融入人群,可我依然還是個異類!為什麽我不能只做我自己?

——瑪麗·雪萊《弗蘭肯斯坦》

城市天空出奇晴朗,湛藍天幕萬裏無雲,顯得空曠又寥遠。

可畫面下移,卻是另一副景象。

林立的高樓大廈寂靜如墳冢,只偶爾能聽見三兩聲犬吠,空蕩蕩傳出去很遠。

馬路上随處豁着年久失修的裂口,生命力頑強的野草于縫隙間狂野生長。

三輛車依次穿梭其間,大切諾基打頭,後頭緊跟着一輛中型客車,改裝悍馬殿後,緩慢行駛過破敗無人的街道。

只是不論這些車原本高低貴賤,此刻看起來都像是剛從廢車場裏刨出來的。車身上滿是彈孔劃痕,蒙着厚厚一層泥,形狀狼狽,在坑窪的路面上風塵仆仆地颠簸着。

車胎間或碾過幾截焦黑枯敗的殘肢斷骨,以不到80碼的速度開得“哐啷”作響,颠得車裏的人上蹿下跳,面無人色。

悍馬的後座上,一個戴着眼鏡,眉目清秀的年輕男生正閉着眼念念有詞,一道突如其來的“險峰”震得他整個人淩空飛起,手忙腳亂地發出一聲驚呼,整個人如同一個柔弱的面袋子,怼到了旁邊抱着槍閉眼養神的女人腿上。

女人剃着寸頭,上身只穿了一件軍綠色工字背心,露出的小麥色皮膚包裹着緊實堅硬的肌肉。

她用強壯有力的胳膊扶了男生一把,睜開眼,臉上還殘留着沒擦幹淨的血污。

女人滿面煞氣,不耐煩地“啧”了聲:“悠着點。”

男生整張臉漲得血紅,連忙爬起來坐好,抱着胳膊安靜如雞。

司機在前頭唯唯諾諾:“對不起啊芒姐,我、我多注意……”

杜芒瞟了年輕男生一眼,問:“秀才,你又在嘀咕什麽?”

秀才擡起頭,推了推眼鏡認真說:“我在算咱們所有人被青柏區接納的概率有多少。”

車廂內陷入一陣沉默。

杜芒重新閉上眼,靠回椅背上,“有多少?”

秀才說:“55%到60%之間吧。”

杜芒笑笑,講:“過半了,挺好。”

三年前,一種能将人變成吃人的活死人,并且傳染性極強的可怕病毒最早在華國東南沿海一個國際大都市爆發,短短半年時間,就以媲美閃電戰的速度突破各國倉促建立的防線,讓全球淪陷。

至今仍沒有機構或組織出來認領這種病毒,只是在國際确認病毒爆發日的第二天,有人向全世界各國首腦的郵箱發送了一封匿名郵件。

TA将這種病毒命名為E病毒,Evolution,并且在郵件末尾彬彬有禮地致意:

請代我向全人類問好。

三年時間,還沒有任何科研機構能研發出有效對抗E病毒的方法,evolution這個名字更像是個可悲的笑話。

三年時間卻足夠人類社會崩塌毀滅,繁華城市變為荒蕪孤島,幸存的人們逆風掙紮,建立起一個個或大或小的聚居地,存留着人類最後的火種和希望。

在資源短缺、醫藥匮乏的惡劣形勢面前,“優勝劣汰,強者生存”的自然法則勢不可擋地擊潰了人類社會的規則。

杜芒他們一行人所在的聚居地在兩天前遭到一波感染者的襲擊,三百多人的中型基地,逃出來的只有這三輛車上的四十八個人。

幸存者打算前往投奔華東地區最大的青柏區聚居地,據說那個基地的首領和他們老大有親戚關系。

只是如今的世道,沾親帶故都是狗屁,遠沒有利益來得重要。

活下來的這些人裏,有人受了傷,有人頭腦簡單空有一身蠻力,還有人腦子倒是不錯,但體力太差,是個戰五渣的菜雞。他們前去投奔,不知道能給對方帶來多少勞動力和戰力,分享資源倒是實打實的。

他們不見得能被全部接受,即使是被接受的人,也很可能被分配為出去掃蕩城市尋找資源的先鋒隊,能活多久還是未知數。

這很正常,大部分基地都是這麽幹的,他們又不是什麽人權組織。

秀才——大名高小風,放下手中的筆和本子,暗暗嘆了一口氣。

他就屬于不一定會被接納的那部分人。

病毒爆發之前的他是個程序員,因為脊柱受過傷不能劇烈運動,到現在也還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不是逃跑前杜芒拉了他一把,他已經是城市間四處游蕩的感染者一員了。

如今整個城市都不見得能找到一臺正常使用的電腦,他的優點也只剩下數學好了。

可概率算得再準,扛不動槍打不死喪屍,不能參與研發E病毒的疫苗,那又有什麽用?

車子駛進摩天大樓投下的陰影裏,空氣低了幾度,高小風透過車窗看着四周郁郁蔥蔥的植木,隐約可見腳步拖沓的感染者在其間游蕩。

人類撤離後,城市就成了動植物和感染者的天下,由于病毒只會感染人類,在已經快變成植物王國的鋼筋水泥間,就經常可見成群野狗虎視眈眈地繞着感染者打轉的奇景。

也是諷刺,人類被感染者撕咬得幾近滅族,這些活屍卻成了野獸的口糧。

他正腦袋放空地發着呆,突然車身猛地一震,司機一腳急剎,高小風猝不及防地向前沖去,腦袋砰地撞在前座靠背上,頓時眼冒金星。

在一片慌亂中他聽到司機驚恐的尖叫:“什麽東西!”

高小風掙紮着擡頭去看,正對上一雙渾濁腐爛的眼珠——

一聲驚呼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嚨裏。

只見一只感染者,正姿勢扭曲地趴在他們的車前蓋上,腦袋好死不死貼着車前窗,正好和他來了個深情對望。

那玩意兒一動不動,再仔細一看,原來它的腦袋被扭了180度,整個兒地挂在背上,薄脆得像張舊報紙的頸部皮膚下戳出來一截發黑漚爛的頸椎骨。

杜芒向前傾身捏住司機的肩膀,問:“怎麽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司機語無倫次地說,“就剛才突、突然,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個東西,哐叽就砸上來了,媽的這張臉沒吓死老子也醜死老子了……”

前面的車也發現了他們突然停下的不對勁,車載對講機沙沙響了一陣,裏面傳出來一道沉穩的男人聲音:“什麽情況?”

“天降喪屍,”杜芒端住槍,謹慎打量四周,“老大,情況不太……”

她最後一個“對”字還沒說出口,車頂同時又是一陣悶響,比剛才更猛烈的撞擊讓車裏所有人都震了一震!

杜芒迅速擡槍對準車頂,全神貫注地盯着上方。而高小風和車裏的其他人則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兩輛車裏伸出數支槍,齊刷刷地對準了他們——

就在這時,頭頂清晰傳來一道清朗的男聲:

“友軍!我是友軍!兄弟們莫慌!”

三十分鐘前。

羅城恢複意識時,首先恢複的是嗅覺。

一股難以言喻的惡臭在鼻端彌漫,熏得他當即睜開眼,就瞧見一張腐爛得看不出人樣的臉正試圖和他貼面舞。

“诶我操。”

他條件反射地揮出一拳,那只還沒來得及張開血盆大口的倒黴玩意兒就被他一拳捶出去三米遠,沉重地砸在牆上,全身骨骼發出一陣吱嘎酸響,順着牆滑下去,“嗬嗬哈哈”地躺在地上起不來了。

倒黴玩意兒的臉被他砸得稀爛,一只眼珠“咕叽”滑了出來,另一只眼珠還在動。

羅城嫌棄地把手上的粘液碎肉抹在一邊的床單上,活動一下手腕,從地上坐起來。

他處在一間仿佛兇案現場的卧室裏,雙人床上洇着大片經年累月的醬色血跡,牆壁、窗簾上也都是血,從破碎的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對面殘破焦黑的高樓。

【城哥——怎麽又臨時加工作啊——】腦海裏響起404熟悉的哀嚎。

羅城邊檢查環境,邊輕車熟路地和自己的随身系統打招呼:【喲,好久不見了阿四。】

【好久不見個……啊!】并不敢在宿主面前放厥詞的系統忍氣吞聲地咽回了那個字眼,安靜一會兒,恹恹道,【我恨加班。】

羅城拎起癱在地上的喪屍丢出窗外,眼看那東西從二十多層的高度掉下去摔成一團怎麽看都不可能站起來的肉了,他才滿意地縮回腦袋,【嗯,我也恨加班,】他鎮定地想,【所以等把司塵抓回來以後,我允許你先把他這樣那樣地折磨一頓。】

【……】

統慫志短的404頓時安靜如雞。

這個世界的碎片是“惡”——羅城選擇了危急程度最高的世界作為開始,畢竟他要是再不來,這個世界就要被他缺德帶冒煙的前上司給禍禍涼了——“惡”在三年前制造了一場全球性的“生化危機”,讓人類社會遭到了幾近滅頂的災難。

如今,城市變為廢土,感染者到處肆虐,科技水平倒退十年,幸存下來的人類只能在夾縫中艱難求生。

由于來得匆忙,羅城來不及在這個世界給自己安排一個身份,只好用自己的身體直接過來。

他都已經有百來年沒用自己的身份做過任務了,還怪新鮮的。

羅城在屋子裏轉悠了一圈,這是間兩室一廳的高層公寓,看周邊環境原來應該是個繁華商圈,擱在末世前大概價值不菲。

屋裏只有剛才那只意圖襲擊他的感染者,除此之外倒是幹幹淨淨。

他把客廳裏翻倒的沙發扶起來,也不嫌上面髒,直接仰躺上去。

【四啊,給哥來支煙。】

【叮】一聲響,用任務積分點換來的煙和火柴憑空出現在旁邊的茶幾上,羅城點上煙,眯着眼睛美美地吸了一口。

“啊——總算活過來了,”他在沙發上用力抻了抻四肢,長胳膊長腿惬意舒展,“生命真他娘的美好啊。”

您老都已經死了八百年了,怕是骨頭渣子都沒了吧。

404明智地按下吐槽欲,問:【城哥,咱們不行動嗎?】

羅城吐出一個煙圈,【你能定位到碎片的位置?】

404【滴滴滴】了一會兒,沮喪道:【不能。】

【所以,】羅城往沙發裏靠了靠,【等哥緩一會兒的,感受一下生命之美,這世界差不了這三分鐘。】

三分鐘後,羅城把煙頭按滅在茶幾上,站起來活動筋骨。

【四,這棟樓裏喪屍多不?】

【滴——一共有205只感染者,還有32只野狗。】

羅城咂舌:【這麽多?它們平時吃什麽活?】

怪不得剛才偷襲他的那只喪屍那麽弱,瘦得跟把排骨似的,這得是餓了多久啊?

還怪可憐的。

【呃,現在只有204只了,有一只剛被野狗吃了。】

羅城沉默。

喪屍的生存環境原來這麽苦的嗎?

想了想,他愛憐地放棄了去廚房拿那把卷刃生鏽的菜刀,那玩意兒不但砍不死喪屍,估計還會卡在人頭骨裏。

于是羅城從廁所裏找了根拖把杆,薅掉已經爛了的拖把布,把杆握在手裏掂了掂,順手挽了個漂亮的槍花,可惜自己的帥氣無人欣賞。

馬馬虎虎勉強能用,在那遙遠的過去他還活着的時候,長/槍可是他用了最久使得最好的武器。

跨過已經沒有大門遮擋的門框,他來到公寓走廊裏,過道裏光線幽暗,一片狼藉,散發着一股歷久彌新的渾濁臭氣。

順着安全通道的指示牌走到搖搖欲墜的安全門前,一只喪屍正好晃晃悠悠地冒出頭來,羅城用拖把杆勾住它破破爛爛的衣領輕巧地一挑,正好丢到跟在後頭的喪屍身上,拖把杆一戳,把它倆的腦袋串一串串一個同心圓。

一路切瓜砍菜,閑庭信步地下樓,走到三樓時羅城停下了,想了想,推開安全門回到走廊上。

走廊裏擠得好像春運火車的洶湧喪屍齊刷刷順着聲音轉頭。

“……我的幸運buff失效了嗎?”他簡直匪夷所思。

仿佛是為了響應這句話,他手裏沾滿污血和不明組織的拖把杆應聲而裂,咔嚓斷作兩截。

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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