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水形物語（一）

當他看着我時，他那樣看着我，不在乎我的缺陷和不足，他看到的是我最真實的樣子。

他見到我很高興，日複一日，次次如此。

現在我要麽救他，要麽眼睜睜看着他死。

——《水形物語》（2017）

【羅司長，您真的決定不配備系統？】

【不了。沒默契的同伴，還不如沒有。】

羅城被一陣持續不斷的敲門聲吵醒。

他睜開眼，揉着太陽穴坐起來，頭痛欲裂。

這次穿過來沒挑對時機，原身正經歷重感冒，鼻塞嗓子痛還發低燒，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門外的人還在不停聒噪：“林，林，你醒了沒有！快出來，我們找到了一樣不可思議的東西！”

Incredible？

羅城大概猜到他說的是什麽了，扯了張紙巾擤了擤鼻涕，走過去開門。

“怎麽了？”

門外站着個一米九幾的西方壯漢，一把大胡子幾乎遮住整張臉，身材魁梧得像頭棕熊。他叫傑克，是原身的同事。

“你的感冒怎麽還是這麽厲害？”傑克被他磨砂紙似的嗓子吓了一跳，但很快擔憂就被激動興奮的情緒取代，“林，相信我，缺席了這次出航，絕對是你職業生涯的最大遺憾！”

羅城笑笑：“有這麽誇張？”

“當然！上帝啊，這絕對是你從未見過的‘神跡’！”棕熊傑克毫不見外地一把攬住他的肩膀，原主一米八二的個子、亞裔裏算是精壯的身材，在傑克懷裏簡直像只躲在老母雞翅膀下的小雞仔。

傑克興沖沖地說：“那家夥太大，現在還停在外面，大家都出去看了！快走，就差你了！”

羅城這次的身份叫林柘，M國華裔科學家，生物與環境學博士，M國北極科考站成員。

老實講，現在一想到“生物學”三個字，羅城就頭痛嗓子癢。

林柘今年二十九歲，二代移民，出身中産階級家庭，從小到大坐的是人生快車道，走着順風順水的學霸路，博士剛畢業就到北極來實踐理想，在科考站工作已經有兩個月時間。

科考站基地是一棟敦實堅固的二層紅色小樓，總面積只有大約500平方米，其中還囊括了實驗室、辦公室、閱覽休息室、宿舍、儲藏室等等，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由于地方小，人員流動性強，在這裏生活的人也不多，加上廚子和清潔員，整個科考站只有二十個人，其中，從事生物學研究的只有副站長貝奇和研究員林柘。

此時，所有人都集中樓前的空地上。

現在是極晝，即使晚上八點，天空仍舊明亮晴朗，暖紅色的雲團遠遠趴伏在地平線盡頭。

北極地區夏季的溫度也在零下十幾度，羅城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出門時還是被迎面刀割似的寒風吹了一個哆嗦。

人們全都圍在一起，擠擠攘攘，人聲鼎沸，每個人臉上都泛着激動的紅光。

羅城一出現，貝奇灰藍色的眼睛頓時像燈泡一樣亮起來。

“林！”他過來一把抓住羅城的手，拉着他往裏頭走，“快來看，看看這是什麽，這絕對是生物學上的奇跡！”

羅城吸了吸鼻涕，頭昏腦脹地擠過人群。

科考站站長查理正在大聲宣布：“這絕對是世界第九大奇跡——不，它絕無僅有，前所未有，夥計們，我們創造了歷史！”

一群很二嗨的科學家頓時歡呼蹦跳起來。

被人們圍在中間的，是一塊三米多高的，巨大的不規則冰塊。

冰塊的厚度少說也有兩米，透過半透明的冰面，可以看見中間嵌着一個影影綽綽的黑影。

黑影呈現出斜卧的姿态，上半身明顯可以看出類人的頭顱和軀幹，下半身卻是魚尾的形狀。

這個世界的碎片，是“癡”。

一條沉眠在冰層之下已經有數百年的人魚，也是這個世界裏的最後一條人魚。

人魚是真實存在的物種，古時東西方都有大量的相關記載。只不過人魚對生存條件要求極其苛刻，由于人類擴張和環境污染，在許多輪回世界裏他們早已滅絕。

羅城還活着的時候，曾見過南海鲛人。那只女性鲛人被南海國人抓來進獻給皇帝，有着絕美的外貌和歌喉，只可惜沒多久就死了。

雖然“癡”不等于傻，但人魚的智商畢竟不如人類，這塊碎片應該沒有前兩塊那麽難對付。

經歷了第一個世界的慘勝，第二個世界還沒開始就宣告失敗，再加上如今他失去了系統，羅城再不敢托大，決定老老實實地從難度較低的碎片開始。

要是連條魚都幹不過，他真的好抹脖子自盡了。

羅城心中一聲冷笑：司塵，又見面了。

“這……這是什麽？”

貝奇緊緊抓着他的手，聲音激動得發抖：“怎麽，你沒看出來嗎，還是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別懷疑，林，這是一條貨真價實的人魚！上帝啊，我從沒想過這種生物竟然真的在現實中存在！”

羅城保持林柘一貫謹慎保守的人設：“也有可能是古代儒艮。”

“儒艮？”貝奇對他的猜測嗤之以鼻，“你見過生活在北冰洋的儒艮嗎？”

羅城當然不再反駁。

傑克在一旁興奮地說：“我們這次去考察波弗特灣南部的異常海冰循環，結果在漂浮的海冰中間發現了它！哈，誰能想到它在冰層中埋了多久？要不是海冰融化，或許永遠都不會有人發現它！”

當然，除了羅城，沒人認為凍在冰裏的生物還活着。

用專門的器械将冰塊能切除的多餘部分去掉後，人魚的影子在冰裏越發清晰，甚至可以看見他的大致外貌。

面部被手臂和頭發遮擋看不真切，但他肘部的鳍，看起來修長有力的魚尾，成年男性的上半身，都讓冰封中的生物蒙上了一層神話故事的美感。

在冰下，人魚的尾巴和肘鳍都呈現出一種剔透的冰藍色，有明顯的顏色漸變，越靠近人形的部分越淺，和類人的皮膚自然融合。

頭發的色澤近似霧藍，很長，像海藻一樣糾纏在一起，又如雲霧般浮在冰裏。

看他的姿态，仿佛只是在冰層中睡着了。

其他人都在大聲地驚嘆和贊美着，女地質學家莉頓用詠嘆調般的語氣說：“天哪，他美得根本不該屬于人世間！”

被切割後的“人魚冰雕”，大小終于可以進入基地的大門。

科考站救助過的最大的海洋生物也就是海豹，水池大小根本無法裝下身長超過兩米的人魚，科學家們只得騰出一個房間動手改造，全部貼滿防水布，再灌入十幾噸常溫的調配鹽水。

房間的室內窗戶被改造成了觀察窗，方便解凍後爬進去研究。

“冰雕”解凍需要數個小時，得有人在一旁等待觀測，整個科考站的生物學家只有貝奇和林柘是生物學家，貝奇剛剛考察完回來，亟需休息，這個任務理所當然落在了羅城的身上。

羅城簡直求之不得。

——最好是剛一解凍，在蘇醒前就把他殺了。

時鐘指向深夜2點16分。

窗外太陽低懸，白晝無盡，陽光篩在水面，泛着金光。

羅城用力擤了一把鼻涕，頭痛欲裂，還發着低燒。

他靠在冰涼的玻璃上物理降溫，一錯不錯地盯着沉在水底的人魚，握緊手中的河豚毒素注射劑。

在陽光和燈光下，人魚的身體的确很美。

身體表面的冰快化光了，霧藍色的長發像柔軟的水草一般在水下飄浮着。

他的尾巴尖是如同深海般的幽藍，細密鱗片閃着冰一樣的光，越往上鱗片的顏色越淺，也越大。腰際的鱗片有嬰兒拳頭大小，顏色近乎透明，完全融入冷白膚色中，耳鳍和肘鳍的色澤也是如此。

這渾身“blingbling”閃光的效果，簡直堪比《暮光之城》裏面瑪麗蘇的吸血鬼特效。

眼看時機差不多了，羅城脫下衣服，身上只留一條內褲，打開觀察窗鑽了進去。

科考站的室內溫度常年保持在25℃，脫了衣服也并不冷，入水後溫度低了一些，涼而柔的水流包裹上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很快适應了水溫，羅城朝沉眠中的人魚走過去。

水的深度在一米五左右，人魚沉在水底，羅城俯身抓着他的胳膊拉起來。

入手的肌膚冷得像塊冰，觸感比人類的皮膚要柔滑許多。皮膚下的肌肉還僵硬着，顯然還沒有完全解凍。

現在這時候注入毒素最好，随着慢慢解凍，河豚毒素會順着逐漸加速的血液循環流遍全身，能在不知不覺中就将他殺死。

他死的時候，完全不會掙紮，甚至可能還沒來得及清醒。

将胳膊拉出水面，濕淋淋的皮膚在空氣中很快變得幹爽，白得像雪霧。

可是眨眼間，人魚的皮膚表面竟覆上了一層透明堅硬的薄膜，入手質感溫涼如軟玉。

羅城用針頭怼了怼，竟然戳不進去。

把胳膊放回水裏，沒一秒，那層薄膜就軟化融解了。

靠，竟然有這麽高端的自我防禦系統。

羅城不确定地比了比：在水底下能打針嗎？

試試吧。

将針頭伸入水下，抵上皮膚，很順利地刺了進去。

羅城正要推動注射器，後腰突然被一股大力擊中。

他被身後的力量狠狠拍進了水裏，猝不及防地灌了一大口鹹水。

驚愕間，與一張臉對視。

水下的人魚睜開了雙眼，幽藍的睫毛中間，簇擁着一對銀灰色的眸子。

半透明的銀灰色就像陽光下的淺灘，陰霾下的荒原。

積雪消融，冰層裸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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