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南方有嘉木(3)

3.夫唯不争,故無憂。

雨後降溫,深秋露重。

我還沒進診堂,就接到了趙院長的電話,他安排我用周末的時間陪陸子煜逛逛主城。

走在我前面的顧嘉言穿了一件咖啡色的大翻領棉衣,版型極好的墨蘭色牛仔褲,卡其色的工裝鞋,鞋帶收攏的十分齊整。他不喜歡太過硬朗的布料,衣櫃裏常年只有四種顏色——黑白灰咖,既單調又個性獨特鮮明。

他舉止自然的為身後正在握着手機通電話的我推開門,我張嘴比了個無聲的謝謝口型。

這是長久以來我們之間形成的默契。

虞清明坐診的時候,并不像現在流行的中醫噱頭,留絡腮胡須穿盤扣長衫。他的穿着總是很清爽利落,在室內就是羊毛衫加白大褂,四平八穩的坐在那裏,容易讓人信任。顧嘉言很入這個老專家的眼,虞清明簡直是把他當成入室弟子一樣對待。

他曾經在席間認真調侃,這年頭遇到一個正常的年輕人就很不容易,更不用說顧嘉言與他各方面都十分投契。

我坐在診臺對面,把最近的情況簡單描述了一下。

其實應該也跟沒什麽大礙,是顧嘉言過于緊張,不過中醫堂的理念本身就是治未病之病,所以虞大夫還是大筆一揮,開了一張方子遞給顧嘉言,醫囑道:“小丫頭平時要注意一下清口,少吃麻辣葷腥發物類的食物。”

我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順從的點點頭,又聽到他對顧嘉言說:“你去國外這些天,我仔細琢磨了下,給你的藥方調整了兩味藥。藥房每天都煎,你得按頓仔細吃。”

我連忙插嘴:“哥,你的身體又哪裏不舒服了,去年不是就停藥了?”

顧嘉言面不改色:“沒事,老毛病而已。虞老只是幫我調整個藥方,你不是還有事情要做,要我送你嗎?”

虞大夫的嘴巴動了動,沒說出話來,只好又低下頭去看病案。

我急着離開,也沒有繼續追問,說:“你不用送我,我出去走幾步路過天橋搭輕軌就行。”

顧嘉言知道我是去見陸子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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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的時候,中醫堂來了個卷發的小男孩,只有三四歲的樣子。黑色外套裏面穿了一條牛仔的背帶褲,大大的眼睛,膚色雪白,特別可愛。

他的媽媽抱着他坐在顧嘉言對面看診,他十分安靜,不怎麽愛說話。

顧嘉言一向對小朋友很有耐心,他是一個真正心懷仁慈的人,盡管言語不多。因為仁慈,所以不溫不火,沒有沖動的情緒。因為仁慈,所以不驕不躁,待人接物平等且寬容。

我信賴他,就像信賴格林威治本初子午線的刻度。

為了逗小男孩開口說話,顧嘉言低聲問道,“小朋友,你的頭發怎麽是卷的呀?”

他鼓着臉頰想了一會兒,奶聲奶氣的說,“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媽媽喝開水燙的。”

我聽着他們的對話,倚在門旁情不自禁的笑了。

顧嘉言也勾了勾唇角,他捏捏他手掌上小小的肉窩窩,哄道:“原來是這個原因,那你伸出舌頭讓叔叔看一下,好不好?”

我輕輕掩上門離開。

我搭乘輕軌,十分順利地到達跟陸子煜約定的商圈。

重慶主城的輕軌站臺都建設的十分別致,有的距離地面有五六層樓高,有的直接建在嘉陵江面上空。尤其是從沙坪壩到大學城的路線,由工商大學藝術設計學院的龔曦教授擔綱設計。他當時咨詢過我導師蘇紅女士的意見,最終确定的主題是重慶城市記憶,整個站臺頂上的塗鴉都是抽象的青石板路,兩邊是松濤梅林的樹木,鳥群和風筝穿梭其間。

陸子煜見到我,第一件事就是帶我去附近的眼鏡店驗光。不知是出于何種原因,我跟他都沒有主動提起昨晚與顧嘉言的會面。

我心裏想着反正周一工作時肯定要用到近視鏡,所以沒有拒絕。

我渾渾噩噩的跟着他挑了鏡片,又在店員的推介下試了一副黑色的大鏡框,我把框架在鼻梁上對着面前的鏡子擺了個表情,擡頭向遠處看了看。

陸子煜站在一旁問我的意見:“怎麽樣,喜歡嗎?”

我點點頭,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他條理清晰的問道:“那就這個吧,請幫我們開票,現在把鏡片拿去切割的話,二十分鐘能完成嗎?”

女店員似乎沒有想到可以這麽順利的做成一單生意,反應過來之後拿着計算器又噼裏啪啦的按了起來,一邊道:“您挑的這套鏡片價格是二千六百八,鏡框是四千九百八,一共是七千六百六,現在店裏有活動,我可以拿個八五折的優惠給……”

我并非不食人間煙火,也懂得無功不受祿的道理,我打斷她的話:“不好意思,這個太貴了,我不要這個鏡框,鏡片我也要重新選一下。”

女店員直接選擇無視我,面有難色的看向我身邊的陸子煜,“這……”

陸子煜的措辭很官方:“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段時間內,我需要你做我的導游、地陪、助理、司機和朋友。就算是為了我的安全前提着想,你也必須要配一副好用的眼鏡。”

我無法反駁,只好妥協一步,低頭掏出來錢包,“那我刷自己的卡。”

陸子煜伸手按在我的包上,示意店員去開票,又說:“你無端因為我多承擔了額外的工作,在你做我的助理期間,每個月的薪水除了設計院的工資之外,會從我個人工作室的賬戶劃一筆與你工作量相當的數目。這副眼鏡,就當是員工福利。”

我也不好再次拒絕,只暗自在心中打算之後陪玩的各種花銷一定要自己負責。

我發現從今天再次見面的開始,陸子煜深邃眼眸裏就隐去了那種似有若無對過去的眷戀,他表現的太過自然,太過坦白,太過正确,以至于讓我發現不到任何問題。

而這恰恰這就是問題的所在。

我越來越好奇顧嘉言跟他之間曾有的談話內容。

我按照陸子煜的日程,跟他一起去黃桷坪拜訪建築界的前輩玉生煙老先生。四川美院的老校區就坐落于此,直接造就了塗鴉街的誕生。一番談論下來,我才發現我們都曾經在機緣巧合之下在他門下學過一段時間的繪畫。

我們在車子不能繼續開的地方下車。

這一路都是年輕人的聚集地,再往前走,華彩缤紛的塗鴉牆面前出現幾個衣着潮流的年輕人,或背着單反相機或挎着背包支起三腳架,步履輕盈地出現在都市叢林間。

陸子煜今日穿的十分休閑,白色的粗線棒針毛衣,天藍的長款羊絨大衣,愈發趁得他的膚色白皙細膩如上好的瓷器,他的胸前挂着一個黑色的哈蘇,鏡頭也很專業經典,小三十萬的整機價格。好在陸子煜的氣場溫和清貴又潇灑利落,倒是完全陪襯得起那令人咂舌的昂貴。

這一帶地勢由低到高,有長長的階梯一路通向半山腰的院落。

我一邊走一邊指着道路兩旁的樓房被全部覆蓋的塗鴉牆介紹道:“塗鴉街的存在,是都市休閑元素的衍生,也直接佐證了我的導師蘇紅女士關于城鄉休閑共生體中‘嵌入種植’的理論。”

陸子煜感興趣的挑眉看我:“嵌入種植?”

我說:“就是城鄉休閑共生的一種理念,通過嵌入種植的方法,把田園嵌入城市中,把城市建在田園上——打造田園城市,從景觀到功能逐步實現‘城中鄉’與‘鄉中城’的新型城市綜合休閑體。這個——”

我停頓了一下,笑道:“跟你提出的山水城市的理念有異曲同工之妙。”

陸子煜也笑,“下次見到蘇紅教授,一定要好好請教一下。”

我在他面前越來越放松,我們如此合拍——

我話中的每一個點他都能接到,并且無比自然的順接下去。

不知不覺之間,我們到達玉生煙老先生的住處。這處百年有餘的院落,位于半山丘一處十分僻靜的地方,被主人布置的古色古香,灰牆黛瓦掩映藍天白雲,有江南園林的秀美。我們推開大門進入院子,圓拱形狀的灰白月門後有葳蕤的花枝伸出,像是在時尚前衛的都市叢中硬是開辟了一處東方韻味的世外桃源。

陸子煜環顧四周,摸着下巴笑笑,“大隐隐于市,玉老先生是真隐士。”

我們走入內堂,玄關口老梨木的屏風上懸着一張字,字下供着香火,字面上看起來不是古跡,卻筆走龍蛇,落款處寫明了是出自玉生煙本人之手。

不挂古跡,卻懸挂自己的手跡,老前輩還是心氣高。

字幅上書——

夫唯不争,故無憂。

這是《道德經》上善若水篇中的最後一句。

原句是——

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我之所以能記得如此清楚,也只是因為這是顧嘉言的處世哲學罷了。

室內正中間有一個四方桌,四壁上懸挂着“春夏秋冬”四副蘇繡。我一心想着老前輩的家中必是件件珍品,趕忙上前細觀。這時,只聽見一個聲音傳來,聲若洪鐘:“看什麽哪?小丫頭!那些破畫有什麽好看的,倒還不如我老人家手上的麻将牌來的漂亮。”

我猛然回頭,想是老前輩到了,正要彎腰行個大禮。卻看見房間裏的窗戶被打開了,木質的雕花镂空窗格透着窗外豔陽高照,一盒麻将正擺在偏堂的八仙桌上,頃刻之間青綠色的麻将牌傾洩于防滑的粗布上,嘩啦啦作響,清脆如樂章。

已然坐下洗着牌的老人,看起來不過七十左右的樣子,但他實際年齡已經将近九十。老先生穿一身灰色長衫,白色綢布長褲,樣式古樸的布鞋,一頭銀發打理的整整齊齊,滿面春風的坐在四方桌的正位。

他熱情招呼我們:“子煜快過來坐下,陪我老頭子搓幾圈牌。”

我已經很多年沒見到玉生煙,看來陸子煜倒是跟他一直有聯系。他本家姓孫,如今的名字來源于那句——藍田日暖玉生煙,是國內著名的造園大師,作品遍及大江南北。

川人對國粹麻将的熱愛程度不多贅述,我偶爾也會被鐘靜拽着在茶館打通宵血戰到底。

我們坐下問候敘舊之後,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三缺一,怎麽打?”

我的話音剛落,孫一白就吊兒郎當的從門口走了進來,他鼻梁上十分騷包的架了一副墨鏡,大嗓門喊道:“我的老太爺哎,你又非得把我叫過來幹嘛?”

我跟孫一白四目相對,面面相觑。

經過一番談論,我才知道原來孫一白算是玉生煙老先生的侄太孫。之前我們從來沒有談論過這一茬,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我隐約覺得哪裏似乎有點不對勁。

陸子煜笑的溫文爾雅,“既然人都到齊了,那麽我們就開始吧,一白,你想坐哪裏?”

這是熟人的架勢。

我立刻狠狠的用目光将孫一白這個大騙子淩遲了一萬遍。

孫一白厚着臉皮搓牌,硬着頭皮回了一句:“別叫我一白,我跟你沒那麽熟。我們都多少年沒見了,小爺現在就是一開酒吧的生意人,叫我孫老板。”

陸子煜似乎也不是很介意,唇角弧度依舊優雅的無懈可擊,“孫老板,骰子找到你了。”

我心不在焉的搓着牌,大致在心中描摹猜測了整件事的輪廓——

陸子煜跟孫一白也是舊識,但是不知出于何種原因,他卻在我面前極力撇清并否認了他們之間的關系。陸子煜不便直言,便刻意安排了今天的牌局,目的就是為了設計拆穿孫一白。那麽,牌局結束之後我應該能從孫一白那裏得到一些想知道的訊息。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已經能肯定我确實是忘記了一些關于陸子煜的事情。

但是,這些事情對我來說都是無關緊要的——

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信賴的顧嘉言篤定的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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