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風繼續吹(1)

1.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麽,但是我知道我不要什麽。

我最後一次從江嬈心理診所的沙發上醒過來。

重慶的冬天沒有雪,只有霧。

窗外依舊是郁郁蔥蔥的綠色高大樹木,但是都有些憔悴的卷了邊。隔着寬大的落地玻璃窗向外望去,能隐約看到綿延起伏的山丘輪廓。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還要繼續生活。

我試圖用這句曾經最厭惡的話來說服自己。

感情是感情,生活是生活。

工作,還是工作。

陸子煜手頭上那個市博物館投标的項目已經接近尾聲,他卻仿佛不知疲倦一樣忙着接新的案子。因為我的刻意躲避,我們幾乎再沒有打過照面,随着陸子煜在我腦海中越來越清晰的記憶輪廓,面對他的時候我根本就做不到像之前一樣坦然。

回歸工作的第一件事是趙慎院長安排的,我需要跟陸子煜還有同組的幾個同事一起去主城周邊郊縣巫溪出趟短差。事實上,我之前曾經跟趙院長打了電話溝通過辭去陸子煜那組助理工作的相關事宜。趙慎并不肯輕易同意,甚至站在長輩的角度勸了我幾句,大意也不過就是讓我珍惜前程,在現代社會,處理好人際關系遠比工作能力更加重要之類。

他以為我不過是無法适應陸子煜的團隊風格而已。

我沒有反駁,靜靜聽完,答應他會再考慮一下。

我給了自己的情緒以漫長的緩沖期。

顧嘉言的身體狀況一直不見起色,最近賦閑在家,終日與花草為伍。

我平時也極少去打擾他。

出差前一日,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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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駕車将大樂/透送到顧嘉言在南坪的公寓,他看到我竟然能十分平靜的接受那些被我遺失在時光深處的過去,似乎也漸漸放下心來。對于他換掉門鎖密碼這件事情,我一直心有芥蒂,所以在樓下賭氣似的打電話讓他給我開門。大樂/透倒是沒心沒肺,它進門之後徑直跑到陽臺邊上,用嘴打開露臺的玻璃門,在它最愛的那些郁郁蔥蔥的綠植中間撒歡似的跑來跑去。

露臺邊沿寬大的玻璃瓦下擺了一把藤編的寬大躺椅,扶手上搭了一條厚厚的淺灰色羊毛毯,顧嘉言一直畏冷,最近尤甚。藤椅旁邊的矮桌上還有他喝了半杯的水,冒着絲絲熱氣。

電腦屏幕亮着,不知道他正在寫些什麽。

我在椅子邊沉默的站了一會,下意識的就去動鼠标,想低頭仔細看一眼文字編輯界面的內容。

“微微啊——”

顧嘉言在我身後輕聲叫我。

我被他制止了動作,轉身往前迎了幾步,接過他手中握着的果汁杯子,咕咚咕咚的喝了幾口,才說:“我要去趟巫溪出差,最多三天就能回來,大樂/透在你這裏,可以嗎?”

顧嘉言撐着藤椅扶手慢慢坐下,看着蠢狗不斷的在細雨中奔跑,湊到這個角落聞聞,湊到那個角落嗅嗅,淺笑道:“當然可以。”

大樂/透似乎聽到我們在談論它,一路小跑着過來,貼在顧嘉言身邊示好似的吐着舌頭,直到顧嘉言伸手摸摸了它毛茸茸的大腦袋,才心滿意足的離開。

顧嘉言低着臉看我一眼,沒有說話。

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麽,但是他實在為我考量太多,所以遲疑着不肯開口。

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滞。

我扯着唇角笑了笑,坐在他身邊的矮凳上,托着下巴看細雨綿延,打在冬青的植物上,釋然地對他說:“哥,我現在挺好的。說實話,我真的能體諒你當年為我做出的選擇,也明白今日你同意我接受催眠治療的苦心。況且,瘋過一次就夠了,誰還能永遠陷在過去走不出來呢,你放心吧,我以後都會好好的,你不要擔心了。”

顧嘉言眉心微蹙,輕聲喚我,“微微——”

我伸展了雙腿坐在廊下,神色愈加坦然平靜,跟他說:“哥,你身體不好,就不要操心我的事情了。”

他有點不高興,輕聲斥責我:“微微,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關于我的想法,顧嘉言總是特別敏感的能捕捉到不尋常的成分。我竟然還能跟他開玩笑,道:“怎麽,你怕我去找陸子琳報仇跟她短兵相接啊?其實讓她難堪很簡單啊——”

顧嘉言轉過臉,靜靜的跟我對視。

我被他灼灼的目光弄的面孔發燙,有些讪讪的別開了視線。

在他面前,我說不出口那些話。

我想說的是,如果我真的跟陸子煜在一起,那麽我的存在,将會成為陸子琳心上永遠難以磨滅的黑洞。她會因為這樣混亂的關系覺得無比難堪,她也會真正失去陸子煜。

兵不血刃。

代價是——賠上我的人生。

顧嘉言輕輕對我說:“微微,人總是要向前看的,既然那些不好的事情已經過去,就用遺忘來代替銘記,畢竟,人生苦短。”

我沉默地望着他。

顧嘉言還嫌分量不夠,又加一句:“微微,我跟你說過的,我不可能一生都陪着你。”

他神色平靜的望着我,我的心裏有點難忍的刺痛。

他繼續說:“我只想讓你在今後的生活裏能多一點快樂,常态是幸福,答應我,不要做會讓我傷心的事情。”

我的眼圈酸熱,喉嚨發堵。

我去洗手間捧了一把冰冷的水潑在臉上,鏡子中的人眼睛紅腫,因為未施脂粉和心境荒涼,眼角都帶了一絲疲憊的厭倦。

重逢陸子煜不過短短數月,我都快變得不認識自己了。

次日,天光晴好。

我們一行五人,乘一輛九人座的商務車出發。

最後一排放的是行李,前面兩排仍有許多富餘的空間,我與鐘靜并排坐在第二排,後面是兩位男同事,陸子煜坐在寬敞的副駕駛位置。從主城出發到巫溪縣城,全程高速公路也需要七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好在公路兩旁的景色不錯,這裏是大巴山脈的腹地,道路兩側的天空都連綿着陡峭的山崖,雖然是冬天,但是植被依然繁茂,偶爾有飛泉傾瀉,十分秀美。

面對自然的饋贈,我有些悒郁的釋懷。

鐘靜一路都很活躍,她其實并不完全清楚我跟陸子煜之間的事情,所以一直在試圖做活氣氛,一邊撺掇着大家賦打油詩,一邊又讓司機把車載電臺的音樂音量升高,號召大家一起合唱。

因為是戶外活動,陸子煜穿的十分休閑随意。

棉服外套裏面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藍綠格子襯衫,舒展的長腿包裹在簡單的墨色牛仔褲裏面,腳下踩一雙複古的運動鞋,脊梁挺直,從我的角度剛好能看到他稍微後仰的脖頸劃出的漂亮弧線。

我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

年少時候,他也穿一件格子襯衣,舊舊的棉布,樸素,卻無與倫比的幹淨得體。

我們牽着手走過校園內高大的林蔭道,四下無人時,我倚靠在樹幹上與他輕輕擁吻,周圍的風都甜膩的醉人。我們一起在食堂外面新開的卡座吃甜品,我點一杯七彩蜜豆的燒仙草,他坐在我的對面,眸子中有璀璨星光,他笑着跟我談論理想,說起那年的暑期旅行一定要去趟蘇杭,看一眼貝聿銘大師設計的博物館。

原來,我是可以坦然記起舊事的。

“微微,微微,你要不要加入?”

“微微,你睜着眼睛都能睡着啊?”

鐘靜在我眼前胡亂地揮了揮手掌,試圖喚回我已經恍惚到天外的神智。

我面露疑惑的“呃”了一聲,“怎麽了?”

鐘靜只好又握着撲克牌重複一遍,“要不要玩真心話大冒險的游戲?”

陸子煜已經轉頭過來,他沒有刻意的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事實上,他一直蟄伏,也并沒有在跟我施加任何額外的壓力,他甚至比剛回國的時候變得更加畏首畏尾,不敢再輕易靠近。

我有點遲疑。

鐘靜自顧自的跟我擊了掌,“好,算你一個。先說好了,贏的人可以指定輸的人做任何一件事情或者回答任何一個問題,不要輸不起哦。”

第一輪,我抽到紅桃K,鐘靜的點數最小。

她十分挫敗。

我笑道:“我們的情分,連你身上有幾顆痣我都知道,還有什麽好問的。”

我把我的機會讓給後排踴躍要整蠱鐘靜的兩位男同事。

第二輪,陸子煜抽到梅花K,我的點數最小。

我有些緊張的攥了攥手指。

陸子煜也在唇角露出一個清淺笑容,側着身子看向我所在的位置,修長白皙的手指夾着那張撲克牌靈巧的翻了個圈,似乎是有些為難的樣子,沒有立刻開口說話。

鐘靜連忙湊趣道:“陸總,要不然我替你問她啊?”

不待陸子煜點頭同意,她就轉過臉,用手臂推撞了我的肩膀,開玩笑一樣,笑着問道:“微微,講真的,假如,我是說假如啊,假如有一個像陸總這樣帥氣又才華橫溢的男神追求你,你會不會答應啊?”

設計院的同事平時私下也會八卦陸子煜對我的差別對待的态度,我早就有所耳聞。所以,後排的兩位男同事也跟着鐘靜起了哄,氣氛一時之間倒是輕松的熱鬧。

我尴尬的別過臉去,低聲推托一句:“你別亂說話了。”

我無法做到順勢而為,毫無芥蒂跟着他們開陸子煜的玩笑。

我還記得顧嘉言跟我說,微微,我希望你以後的生活裏,快樂是常态。

我記得《午夜巴塞羅那》裏的那句話——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麽,但是我知道我不要什麽。

我不要,也不能再跟陸子煜有任何工作關系之外的瓜葛。

我看着陸子煜靜默的眼神,一字一句說的異常清晰:“如果遇到一個像陸總這樣的人追求我,當然是求之不得。但是——如果真的是陸總,那我肯定敬謝不敏。”

氣氛瞬間跌宕至谷底。

我笑了笑,說:“最難消受美人恩。”

鐘靜看我的臉色不對,也沒有繼續追着調侃。大家都是成年人,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也大致猜出我的心思,打兩句哈哈也就混過去了。

陸子煜一路都沒怎麽再開口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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