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愛與誠(2)

2.它吹熄那些柔弱的,它助燃那些強烈的。

山城依舊迷霧濛濛。

次日,我在設計院見到了手臂吊着白色三角巾繃帶的陸子煜。他趕着去市裏參加一個評标會,所以我們只是匆匆打了照面,什麽話也沒有說。

中午,我收到李航發過來的微信消息,約了晚上吃飯的時間和地點。他是顧嘉言的師弟,對于這次相親的态度,他跟我相比較而言就顯得特別積極,對話的時候反應又機敏幽默,而我只是在工作間歇心不在焉的回幾個字,好在他并沒有意興闌珊,才不至于冷場。

李航親自來設計院接我下班,帶我去吃小清新風格的農家菜。

他穿一件藍色的休閑西裝,駕一輛白色中檔車,風度翩翩的樣子。顧嘉言說他有責任心而且上進,我卻覺得他成熟穩重之中有着催熟的痕跡,謹慎言行但又喜歡逞口舌之便,即便耍一些小聰明也不令人厭煩。

晚飯在近郊的西池田園,十分小資。

這裏的建築都是就地取材,因地制宜,高處是流水疊泉,低處是池塘水草,路邊是遍開的節氣鮮花,最近各色臘梅盛放,幾間農家茅舍隐現于花木扶疏之間,襯着夜色中昏黃的燈光,清香萦繞。

李航一邊停車,一邊說:“四川美院的很多老師都愛這裏聚會寫生,辦文藝沙龍,很有意思的一個餐廳。你待會兒可以嘗嘗他們的農家菜,真正的原生态,幾乎都是這裏的員工親手耕種采摘的。”

我附和:“一直聽說有這麽個地方,但是還是第一次有機會過來。”

他咧嘴一笑,“我聽顧師兄說你是景觀設計師,就知道你肯定會喜歡這裏。”

我笑笑,沒有接話。

在接待人員的引領下,我們并肩往餐廳裏面走。

仿佛怕冷場一樣,李航又主動說:“其實,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我轉過臉,有些愕然:“呃?”

李航替我拉開椅子,坐在我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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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務員很快奉茶上來,當地産的高山老鷹茶。我讓服務員擱下了茶道的各色物什,低頭擺弄着茶匙,就聽到李航說:“最開始的時候在顧師兄的電腦裏見過你的照片,他寶貝的跟什麽似的。當時我們同一屆的幾個人都曾經求他給牽個線。他最開始也不答應,後來就直接說你已經有男朋友了。”

我正在洗茶葉的動作一頓。

李航倒是着迷的看了一會兒燈光下我的手指,自顧自的說:“有一次,你去找顧師兄給他送衣服,下車的地點跟宿舍樓大門還有一段很長距離,我從籃球場回來看到你紮着馬尾,拖着一個大大的旅行箱,慢吞吞的走在上坡的路上,累的滿頭大汗的。我當時從你身邊經過,還問你要不要幫忙來着,你不同意。後來我跟顧師兄提起這件事,還說如果我能有像你這樣的一個妹妹就好了。”

我用茶漏把茶湯倒出來,遞到他面前,轉移話題道:“你是獨生子?”

李航說的那件事,我記得很清楚。

那年冬天冷的特別早,當時顧嘉言在準備一個全國大學生競賽的課題,忙到沒有時間回家。我便自告奮勇從姑姑家收拾了厚衣服給他送到了學校,山城地勢起伏,顧嘉言的宿舍位于半山坡的一個平臺上,出租車不能上去,我怕顧嘉言太累,拖了二十分鐘才爬上那個坡。

我坐在宿舍大廳,歇了很久才給顧嘉言打了電話。

我以為他并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那是正處在青春期的,叛逆倔強、自我意識爆棚的沈微所做過的為數不多的為顧嘉言着想的事情之一。

那次之後,顧嘉言很久都沒有再跟我有過任何聯系。

我只是以為他太忙,現在想想,依照顧嘉言什麽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的性格來看,倒是有了另外一種解釋。

李航抿了一口茶湯,點頭道:“嗯,獨生子。媽媽是高中老師,已經退休了,爸爸有自己的生意。他們在三亞的海邊買了房子,準備在那裏養老。”

他以為我在旁敲側擊詢問他的家庭條件。

我不以為意的笑笑,也沒有解釋。

這個年齡段的相親或者聯誼,很多東西都擺在臺面上來談了。你有什麽,我有什麽,就差沒有明碼标價。就像鐘靜說的,你已經二十五歲了,難道還期待十五歲初戀那個時候的悸動?

菜式清淡可口,果然如李航所說木耳香菌都來自大山的饋贈,是真正的原生态。

吃罷飯沿着複古的中式建築的中庭走出來,竟然有很好的月色。距離我周圍幾步遠的就是有機農作物的展廳,我想買一點帶回去給顧嘉言,又怕去拿車的李航回來會搶着付賬,正有些遲疑的時候,聽到身後有人叫我:“微微。”

我轉過身,看到陸子煜就站在那一株盛放的梅花前面。

他的右手還吊着厚厚的繃帶,似乎因為沒有休息好,工作量又十分巨大,所以精神有些差。

我很內疚,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兩步。

陸子煜解釋說:“會議結束之後,幾個朋友提議來這邊吃飯,沒想到能碰到你。你跟誰一起過來的?”

我正猶豫着要不要說實話。

李航便從外面大步流星的走了過來:“微微,遇到朋友了?”

我小聲回答他:“是設計院的同事。”

陸子煜的墨色深瞳驀然收緊,沉聲問:“這位是——”

我還沒有接話,李航便開玩笑的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微微的準男友,等真正上位成功的那天我請你們吃飯。”

他是喜歡逞口舌之便的。

但是這樣不分場合,不懂得看人眼色的玩笑,卻徹底的惹惱了陸子煜,他怔怔的盯着我看了一會,低聲刻意曲解似的重複一句:“男朋友?”

我怕事情鬧大,只好擺手否認了句:“我是過來跟他相親的。”

這句又說錯了,陸子煜嘲諷的笑笑:“相親?呵——”

李航這才發覺有點不對勁。

陸子煜只說一句:“你跟我來。”便用沒有纏繃帶的左手抓住我的手腕往外面走。我被他拖的一個踉跄,差點趴倒在地上,只能壓抑了聲音吼道:“你放開我。”

陸子煜根本不理會我。

李航在身後喊道:“喂,你到底要幹什麽!”

陸子煜停住腳步,冷冷的掃過去一記淩厲的眼刀,制止了他正打算上前邁動的步伐。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拖着我的手走到一處僻靜的院落前。這裏的景觀均盡量保持了原生态的地貌,角落裏水缸中累積的雨水長滿了綠苔,上面覆蓋了幾朵散落的梅花。

我退無可退。

陸子煜将我禁锢在木質銅環門旁的角落之中。

這裏的空間十分狹窄,我又怕自己亂動會弄傷他本就已經骨折的右手,只好破罐子破摔的低頭沉默。

陸子煜主動開口,語氣蕭索低沉:“你在相親?”

我盡量讓自己語氣平緩,慢慢解釋道:“我年紀也不小了,不能一直單身,其實畢業之後的這兩年,我一直都有相親,不只是今天。”

陸子煜的左手拽着我的手腕,将我跟他的距離拉的很近,“你明明心裏是有我的。”

我立刻搖頭否認:“不,我們是不可能的。”

下一秒——

陸子煜的吻便狂風暴雨一般覆蓋下來。他用左手擡着我的下巴,唇覆蓋上我的唇。他晚飯時略微飲了酒,此刻借着酒意用身體将我緊緊的禁锢在一角,我用力去推開他,他卻步步緊逼。我們的唇瓣緊緊貼在一起,他的舌頭趁機擠進來在我的口腔內靈巧的探索。

我在他的懷抱之中不停的掙紮,卻又在他的引導之下漸漸意亂情迷。

我又氣又急,唇舌糾纏之間用牙齒咬住了他的唇角,血腥味立刻彌漫開來。陸子煜卻好像毫無所覺一樣繼續攻城略地的深入,仿佛宣告主權。

我覺得痛苦極了,幾乎要流下眼淚來。

我從來不知道,我跟陸子煜之間,除了記憶之中美好的、溫暖的、柔軟的吻,還能有如今絕望的、痛楚的、深刻的吻。

陸子煜“唔”的一聲,神色痛楚的扶着纏着繃帶的右胳膊彎下腰來。

我也顧不上難堪,我怕弄的他右手臂傷上加傷,連忙問了句:“你沒事吧?”

陸子煜唇角有一抹妖異的鮮紅,在夜色中格外顯眼。

我的臉龐唰的紅了大半。

司機将我和陸子煜送到小區門口。

一路無言。

我們下車的時候碰到等在路邊很久的陸子琳。

我覺得十分尴尬,又在心裏記恨着她跟沈長夏,根本不打算打招呼。

陸子琳下車,徑直走到我們面前:“子煜,你怎麽一直不接我電話?”

陸子煜表現出一絲陰郁的不耐煩:“我的手機沒電了。”

陸子琳看了我一眼,皺着眉頭問:“你們怎麽又一起出去了?子煜,你上次不是已經答應過我會認真考慮一下我說的那些話嗎,你難道想讓我親口告訴微微?”

陸子煜厲聲制止:“姐——”

我覺得特別無趣,也根本不關心她所謂的秘密,略微點了頭便想往小區裏面走。

陸子琳在我身後叫住我:“微微,你有空跟子煜一起出去玩,難道沒有空去看看顧嘉言,他又住院了,虧他平時那麽疼你。”

我的腳步頓了頓,沒有理會陸子琳話中有話的挑釁。

我回到家中,沖了熱水澡,重新換了衣服才出門。

我沒有跟顧嘉言打電話。

他曾經住過那麽多次院,我跟主治醫生已經接觸過那麽多次。我在心外的病房樓遇到了正做完檢查回去的顧嘉言,他身邊陪着的人不出所料的是江嬈。我走在到處彌漫着消毒/藥水的,靜悄悄的走廊上,偷偷跟在他們後面,看着她亦步亦趨的替顧嘉言扶着移動的點滴架。他們一起走過轉角,進入病房。

我站在病房外面,聽到江嬈低聲問他:“做了一天的檢查,很累了吧,怎麽不去床上躺着?”

顧嘉言的脖頸靠在病房的沙發椅背上,擡起右手掌撫着額頭,聲音低弱的解釋:“躺在床上沒辦法睡,心口痛。”

他頓了頓。

他伸出手指将手背對着燈光朝向自己的方向,注視着繼續說道:“呼吸越來越重,稍微做點事情就會覺得沒力氣,手指甲上紫绀現象也越來越明顯,每次睡過去都會害怕再也無法醒過來。”

我受不了。

我靠在病房外門邊的牆壁前,失去支撐一樣跌在了冰涼的地面上。

我聽到江嬈倒抽一口氣,然後是大段空白的沉默,她聲音艱澀的開口:“你從來沒有想過告訴她你的情況嗎?”

我知道江嬈口中的她指的是誰。

顧嘉言說:“我對她沒有什麽隐瞞,我不止一次跟她說過,人從生來就是一個死局。我也總是告訴她,生活裏最重要的是Move on。”

江嬈追問:“但是你卻從沒有告訴她應該知道的那個前提。”

顧嘉言一怔,低低的說道:“因為身體原因的關系,我很少做戶外活動,這讓我有更多的時間去讀一些無用的書,做一些看似無用的事,這些都讓我能超越自己本身,打開一扇窗通往另外一個世界。對于生死,我一向能夠看得開。試想一下,如果是你處在我的位置上,當你明知道自己注定無法陪她走到最後,你是寧願她什麽都不知道,還是要自私的将她拖入一場注定無望的生活之中?

這段話說完,他略微喘了喘。

江嬈沉默片刻,說:“我曾經看過一句至今仍然讓我記憶猶新的話——生離死別對于愛情,就像風對于火。它吹熄那些柔弱的,它助燃那些強烈的。”

顧嘉言十分釋然,低聲笑了笑,“她對于我,并非是愛情。而我對于她——”

他說:“所有的感情都會随着這具皮囊的分崩離析而煙消雲散。”

我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巴,抱膝坐在病房外冰冷的地面上痛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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