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爺爺的生日聚會過得很圓滿。也許因為是我在操辦,他比往年的興致更高一些。飯局從夜幕初降一直進行到十點多,最後爺爺累了,才被宴宗明勸回去。

等把爺爺那些老夥計都送走,已經過了十一點鐘。包廂裏只剩下我們自家人。

“雀兒!”姑嬸沖我招手。在她的身邊,宴昱伏于飯桌,幾乎把整顆腦袋埋進臂彎裏。姑姑站在她另一側,已經放棄拽她。

“怎麽了?”我走過去。

“小魚兒不肯跟我們回家,要不然你們帶她回爺爺那邊吧。”她說着微微朝我靠近了一些,輕聲道,“她心情不好,你和宗羨這幾天有時間的話,就多陪着她點兒。”

我聽了自然滿口答應,于是宴宗羨和我一起把宴昱帶走了。這時候,我們都理所當然地以為她心情不好是因為顧俦平。

後來陪她的任務落到宴宗羨肩上,不知道他每天帶着她去哪裏玩,她的心情似乎逐漸好起來。我呢,就只能在下班之後參與他們的活動。

漸漸的,那種三人厮混的熟悉感回來了。

我們總是随便在什麽地方吃一頓晚飯,然後找一家人不那麽多的的,能确保就算宴昱被人認出來也不會引起過分熱鬧的小型VR游樂城打發時間。

深城有太多主題不一、品位參差、規格多樣的VR游樂城,它們為或緊繃偷閑或無所事事的年輕人提供玩不完的游戲,給他們源源不斷的刺激。每個人都可以在裏面忘記自己想忘記的。

光是這一項,就足夠我們玩了。

每次玩完出來就又該餓了。

這時,我們去回梁溪東畔的小酒吧、小餐吧吃宵夜。而對岸就是一棟棟高端住宅公寓漸次拔地而起的水岸尊府。

“小叔,你那房子什麽時候交房啊?”宴昱向往地盯着對岸,“到時候,你留個房間給我呗,我以後不想回家的時候就去你那兒。”

宴宗羨說:“快了,到時候你們倆都有房間。”

說這句話的時候宴宗羨望了我一眼,雖然不動聲色,我還是感覺得到,他挺期待的。其實我知道他已經物色過裝修公司了,我還在想他什麽時候會正式跟我商量。

宴昱對他的回答很滿意,往他肩上靠過去,舉杯沖對岸說:“敬我的新居!”

她面前都是黑啤,有點喝多了,聲音語調中透出一種準備釋放情緒的散漫。

宴宗羨于是點擊桌面上的買單程序,把這頓宵夜的錢付了。我負責把宴昱拽起來。

“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家吧。”

我扶着宴昱的肩膀,盡量把她攬入懷中,免得她鬧出什麽動靜。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被人拍到她街邊醉态,網上難免又一通胡說八道。多少年了,人們的關注點依然如故。

宴昱倒也聽話,靠着我站了一會兒,然後深吸一口氣,站直了搖搖頭,沖我笑笑:“哥哥,我沒事兒。”

我們往回走。

街道很長很長,筆直延伸,路邊風景和小時候騎車來回所看到的完全不同了。那些所謂時光的痕跡,很需要一點眼光才能找到了。

是默契吧。我們誰也沒有叫車,就這麽往回走。

宴昱說:“在外面喝酒真是太不自由了,不然明天不出來玩兒了,在閣樓喝酒吧。”

“……”

我和宴宗羨對視一眼,然後我幹巴巴地說:“哦。”

接着宴昱開始回憶童年,回憶自己過于短暫的校園青春時光。深夜裏漫長的道路,就這樣被我們走完了。

到家以後,宴昱進了宴宗羨的房間直接睡了。這些天她一直住宴宗羨的房間,因為那是全家最像客房的房間,拜它的主人過去常年不在家所賜。

當然了,那個房間被霸占,宴宗羨只能來和我睡。

宴昱的不高興終于還是露出端倪了。

那也是美好的一天,因為那天姑姑和姑嬸攜手上門來,對所有人鄭重地宣布了一個消息:姑嬸懷孕了,而且檢查結果顯示,她懷的是個alpha。

消息道出來,客廳裏立刻爆發出一陣驚嘆歡呼。

爺爺在再三确認,詢問檢查細節,甚至關心到醫生說話的語氣和神态。他的保姆五嬸開始熱情地傳授孕期養胎注意事項,開口第一句就是“懷上alpha可不像懷omega”。我在發出驚喜的驚嘆之後,不解地問,“醫院什麽時候開始能公布胎兒性別了?”

宴宗明聽了,瞥了我一眼,冷淡地回答:“今年三月份開始的,政府為了人口問題已經不擇手段,I SEE一直想做這個專題,已經被按了兩個月了。”

宣傳“最佳婚姻性別組合”,大力鼓吹異性戀正統地位,停止同性婚姻注冊……現在,還讓懷孕母親在懷孕初期就得知胎兒性別。近大半年來,政府這一系列舉措的邏輯,實在讓人看不懂。但所有人都感覺得到,一些自由在被剝奪,一些自由在被濫用。

我應該算是這些舉措的受害者,或者說是潛在受害者。但我并不是怎麽關心局勢,可能因為我對涉及自己這部分的“婚姻自由權”,并沒什麽需求吧。

畢竟,就算是從實際利益上講,我和宴宗羨也本來就在同一個家庭系統裏,婚姻關系帶來的保障可有可無。

宴宗明說的話在我腦子裏轉了不到三秒鐘,我就沒再思考下去了。我站在并不怎麽中心的位置,欣慰地看了一會兒高興的長輩們,然後提議,是不是出去吃飯慶祝。

“不行不行,現在二嫂吃什麽都要注意,外面的東西不行。”沒想到,反應最快的是五嬸。

她甚至擠開了姑姑和姑嬸,朝我走來,熱情而關切地說:“小雀,你姑姑和姑嬸都來家裏了,當然要在家慶祝,還出去幹嘛?我來做飯。”

我看了一眼時間,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您快到下班時間了。”

“那有什麽!你姑嬸要緊!”五嬸回頭望向爺爺,說,“老宴,以後你女兒和媳婦兒來了,我就留着做飯。”

爺爺臉上的笑容生動燦爛得根本收不回去,聽她這樣說,并沒有半點疑慮,立即點頭答應了。

人與人之間的氣氛,是很微妙的東西。很多時候,并不需要開口說什麽親密的言辭,也不需要有什麽肢體接觸,“不一樣”那種物質,就自然在空氣中飄散了。

我和宴宗羨對視了一眼,然後從彼此眼中看到同樣的判斷。

——五嬸照顧爺爺多年了,算得上順理成章,但仍然讓人吃驚。

以及,五嬸這種忽然把宴家的孩子當做“自己人”的心思,還需要适應。

自然而然,這個發現在我、宴宗羨、宴昱三人的深夜閣樓天臺閑談中,成為主要話題之一。

我和宴宗羨終于可以敞開交流看八卦的心情,笑笑鬧鬧聊得火熱。可潛意識裏,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兒。直到我側頭瞥向宴昱,“不對勁兒”的來源總算清楚了。

宴昱太安靜了。

從我們來到天臺,她就沒怎麽參與我們的話題。閣樓門外的空地擺着她這次回來後準備的小桌子,上面擺了一排被她打開的啤酒。她握着一個酒罐子,表情放空地看着我們誰聊天。

我和宴宗羨于是停止了聊天。

她像是被驚動那樣,忽然擡高視線:“怎麽不聊了?”

她這個樣子,像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我從她身上甚至感覺不到被忽略的不快。那種我習慣的、她的恃寵而驕的脾氣,沒有半點透露。

事情大了。我想。

“小魚兒,怎麽了?”我把椅子向她移過去一點,輕柔地問她。

她驀地張開雙唇,有什麽話好像已經沖到她嬌豔如花瓣的唇邊。可是它們又很快合上,并抿出了一個無奈的弧度。這樣,她那張臉上就有了一種我覺得永遠不該在她臉上出現的表情。

失落苦笑,還要搖搖頭說“沒什麽”。

“不對。”我認真注視她,“小魚,你不開心。你最近一直不開心,是怎麽了?”我腦子裏忽然好像捕捉到了什麽,但它太模糊了,我想不清楚,只能盡力不冒犯地追問,“并不是因為顧俦平,對不對?”

這幾天以來我們三個都沒有聊過顧俦平,這是我們默契的另一項表現。正因為“以為是她的症結是顧俦平”,我們才在短期內避開提及,只想好好幫她散心,獲取眼前的放松和愉悅。

現在,我的猜測無疑是對了。

她放空表情的臉在我的話說出來之後,一下子蒙上一層酸酸澀澀的霧氣,那是委屈。她滿臉委屈,眼睛跟着紅了,目光也可憐極了。

“哥哥,你知道嗎,爸爸媽媽是因為嫌棄我才懷弟弟的。”她捏着啤酒罐,顫抖地說。

她想克制卻無能為力,嘴唇都忍得發白了。一說完話,她就垂下了視線,不敢和我們對望。小時候被大人批評,她就總是這樣。因為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情。

那麽現在也是一樣的,這句話在她眼裏的錯誤程度,可能到了難以啓齒的地步。她說出來了,就特別愧疚。可是如果不說,會特別煎熬。

“怎麽可能?”我抱住她,一邊拍着她的背,一邊說,“姑姑和姑嬸那麽寵你,我們家每個人都很愛你,怎麽可能是嫌棄呢?現在兄弟姐妹年齡差距大,也是常有的,你不要那麽想。”

“不是我要那麽想!”她猛然推開我,做得很直,帶淚的眼睛瞪着我,“是我親耳聽到的!爺爺生日那天,我回去找媽媽的時候親耳聽到她和醫生通話,說我不好,她們需要再有一個孩子!懷孩子這件事,她們不知道多久以前就在準備了!”

“宴昱……”宴宗羨把手搭上她的肩膀,然後很輕地按了按,“就算二嫂真說了那些話,也是有很多理解的。你告訴我們,那是一個什麽場景?”

“不用。”宴昱就着那個很直的坐姿,深吸了一口氣,梗着喉嚨說,“因為媽媽已經親口對我承認了。她說,她們曾經失去過一個可能是alpha的孩子,所以她必須再有一個。”

聞言,我和宴宗羨都一時無語。

而宴昱已經哭腔濃重。

“我還以為,爸爸媽媽從來不吵架是恩愛的表現,可是她們騙了我。她們一點都不恩愛,她們只是聯合裝作恩愛。你們知道嗎?我爸爸一直都恨我媽媽,因為她們曾經失去的那個孩子,是我媽媽自己去打掉的,而我,是她流産後被強迫意外得來的。”

“哥哥,你看,我不是愛的結晶,我是憤怒的意外。”

“而且爺爺也那麽喜歡alpha,他再也不會看我一眼了。”

“不止是爺爺,剛才在客廳裏面,你們誰都沒有看我一眼。”

“……”

這天晚上她哭了很久,最後連樓也不願意下,固執地躲進閣樓裏睡了。

許久以後想起來我确信無疑,我們的秘密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攤開在她面前的。在三個人的領地裏,有太多兩個人的越界痕跡,而那些痕跡……

——算了,我還是不要說虛僞的話來圓這個句式了。事情并沒有那麽“無奈”,那些痕跡分明可以不被她發現,只要我們早點處理一下。或者再強硬一點,不要讓她在裏面住一晚上。

可是呢,我們都沒有。

宴宗羨沒有。他是恨不得被發現,因為可以省了他出櫃的功夫。

我也沒有。我是默許着暴露的可能性,因為我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其實在陰暗地期待着分崩離析挫骨揚灰灰飛煙滅……然後,重建一切。

但這是我絕對不會對任何人坦誠的,包括自己。只有很偶爾的時刻——比如在回憶的時刻,我才會給自己一條縫隙,窺探自己歇斯底裏的毀滅欲。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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