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交房以後,宴宗羨忙碌了起來。整個八月,他都把精力花在裝修上。

我很少摻和,只有周末沒事的時候過去看看。他會裝模作樣問我裝修意見,我也順着他說兩句,最後怎麽樣基本還是他定。這種事情有一個人主導就行了,都要拿主意肯定要鬧矛盾的。

離開家的宴昱和我保持兩三天一次通話的聯系頻率,多半會開視頻。她和隊友在一起,心情看上去開朗了很多,笑容和眼神騙不了人。

偶爾,她也會問問姑嬸的身體情況。

姑嬸很好,懷孕到第三個月,身體沒有什麽不良反應。五嬸現在也沒遮掩和爺爺的關系,體貼地為姑嬸操勞起來了。

“哦,那挺好的。”她說,然後低下頭,用小拇指攪動自己的頭發玩。

我們彼此沉默,過了一會兒她說要去工作,就挂了通話。片刻後,我的個人終端上收到她的信息:哥,你說我中秋要為小弟弟準備什麽禮物嗎?

我笑了。還遠呢,而且小孩兒還沒生出來。

但她這樣,令我很放心。因為我知道她開始接納。

挂掉這個通話時,下班時間已經過去半個小時,實驗室的同事都走了,整個辦公空間變得很安靜——也不是說有人的時候就不安靜,我們的工作性質決定了這個空間大多時候都是安靜的,但有人和沒有人還是不一樣。

我最近很喜歡這樣的時刻。

傍晚,二十八樓的辦公區,落地玻璃外仿佛可以直接望到天際的視野。以及,一天之中最溫柔的陽光。為了這些,我也很願意晚一點回家。

“滴——”

大門的方向忽然響起通行提示音,我轉過椅子朝外望去。是葉訣。直到現在,我見到他還是會有一點點緊張。他最近出國交流了,有一陣子沒見過,我以為他要下個月才會回來。

“還沒走?”他擡眼瞟了一下懸浮的時鐘,“加班?”

我搖搖頭,站起來看着他:“沒有,我就呆一會兒。”

他看上去有些疲憊,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直到他關上了自己的門,我才回過神來,然後發現自己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

有些事情,天然有期待。

因此多少有落寞。

我收拾好東西,準備下班。

“宴雀。”葉訣辦公室的門不知道什麽時候打開的,他站在門口。

夕陽真是太好了,從落地玻璃窗一直鋪到他腳下,罩在他身上,讓他看起來格外溫柔。我放下東西走過去,他對我露出柔和的微笑,遞來一個黑色的紙袋。

“不知道你喜歡什麽,不過你以後會有越來越多的會議要出席,需要一套更合适的行頭......希望你喜歡。”

紙袋沉甸甸的,我沒來由地有些拘謹,生怕他給我準備了太多東西,達到“破費”的程度。我還沒有很自然地把他放在一個能讓我心安理得接受好處的位置。

“謝謝。”我連發聲都是拘謹的。

他的笑容加深了幾分,“有件事……”他直視我,“我只是告訴你,你不用有負擔。下個星期二是我爸的生日,家裏人會給他辦一下,就在家裏。”

他爸,就是我血緣上的爺爺。

我靈光一動,驀地意識到什麽:“他知道了嗎?”

“他知道。”果然。

“他什麽時候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

剛才的意識在我腦子裏飛速膨脹,像一團發起的面包那樣朝我大腦裏的神經壓過來。我嘲笑自己怎麽又犯傻——宴宗明早就說過了,大人們都是知道的。是我自己縮手縮腳,沒有去追究大人們都包括了誰,他們都知道到什麽地步。

我還以為自己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打破,是在保護什麽。

其實根本犯不着。

“我爺爺也是知道的,對嗎?”我腦子裏開始發熱,急促地追問,“你和你爸搬過來,和我有沒有關系?”

“這還不至于。但搬過來以後,大家在一個社區裏擡頭不見低頭見,老爺子和你打過幾次照面就有想法了,這種事情遲早要攤開講清楚。不過你放心,那是我要去處理的問題,兩個老爺子也有自己的共識。我答應過你保持現狀,就不會讓任何人打破它。”

“怎麽保持?”

“這不是正保持着嗎?”他反問道,神情中透出他那種天生強大的自信。他可能不知道,他那樣的笑容和反問,會讓別人覺得被睥睨。

我無從反駁,也一下子無心深究。

因為我不想要承認自己被他他這份無意識的睥睨姿态刺到了。

“那我到時候看情況吧,星期二的話……我可能要去驗收房子。”宴宗羨的房子成了我此刻能抓到的絕佳理由,我擡起臉,回視葉訣的目光,“我和我小叔一起買了房子,就要裝修好了,過陣子就搬過去。”

接着,我在他錯愕意外的眼神中說,“他來接我了,我先下班了。”然後大步回到辦公桌前拿起自己的東西,朝實驗室大門走去。

毫無疑問,我和宴宗羨的事是個秘密。過去已經藏了很久,本來往後也還可能要藏很久。

但我現在親手在葉訣面前撕開了這個秘密的一角。我很清楚自己剛才面對他說話的語氣和态度,很清楚自己真正透露的是什麽。

我也知道,他都明白了。

秘密當然總有被揭開的一天,只是它不應該在今天。或者說,不應該這麽倉促。

即使是宴宗羨,也不會贊同我這麽草率沖動。但是,我只能在晚些見到他的時候全盤托出并道歉了,因為我剛才忍不住。

我們做夢都希望這個秘密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理直氣壯,而這樣的期待在确認自己血緣關系的那一刻就得到了實現的資格。我卻自以為必須掩蓋真相才能保護這個家的每個人,保護眼下的家庭穩定和諧。

我那樣用力捂着,難道沒有不甘心和委屈嗎?我對宴宗羨隐瞞他期望的資格,難道就不受愧疚折磨嗎?結果葉訣告訴我,這都是自作多情。

那麽所以,我一秒鐘都不想憋了,一絲一毫都不想委屈那個秘密了。

樓下當然沒有宴宗羨來接我,我只是随便找個借口立刻離開葉訣面前。

如果是平時心裏有情緒,我會選擇走路回家。那麽長的路,走完了心裏就平靜了。可是今天我最不想回的就是家,最不想面對的就是明明什麽都知道的長輩們。

所以我走了相反的方向。

夏天的夜晚來得太遲,離天黑還有很久。

我走了很遠,重新注意起周圍環境時,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世紀之光了。市中心總是格外鋪張,天還亮着,空中就漂浮起各種熒光全息屏了,它們播放着商家投放的五花八門的內容。

我在廣場上選了個休閑座位坐下來,這時,遠處高樓上的時鐘傳來古老的敲鐘聲。一共敲了七下,七點了。然後,廣場上所有的全息屏都切換成了同樣的內容。

國家每日新聞播報。

每一個出生成長在這個國家的人,或多或少都看過國家每日新聞播報這個節目,它是政府傳媒做的新聞資訊節目,每天篩選總結出“最重要、最有價值的國內外新聞”,在純粹的傳播之外,還會進行一些帶導向的解讀。

我記得在我小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每天都要寫這個節目的觀後感。後來因為太多家長反對,教育系統才讓學校停止這個要求。

沒想到,現在居然能看到所有商業全息屏都轉播這個節目的情景。

我聽到周圍有路人停下來對全息屏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好笑、嘲諷、鄙夷,偶爾還能聽到一耳朵憤怒。不用說,這又是一項令人反感的權力操作。

我一貫對這些沒有太大感覺,默默看完了這一天的國家每日新聞播報。

半個小時的新聞播報中,唯一與我有關系的一條,就是新的《婚姻法》已經正式宣布實施,雙A雙O在這個國家徹底失去獲得合法婚姻的資格。

播報結束後,我又呆坐了許久。深城的一天終于走入夜晚,天色黑了下來。我從辦公室帶出來的情緒因為那條新聞而被其他的心情替代。可那不是我能改變的事情,所以我也只有徒然虛嘆。

天完全黑之後,我登陸個人終端點了車,然後去路邊等。

“宴雀?”有個聲音從身後響起,我轉過臉,是雲墨,他已經湊到我面前,笑意盈盈,“真的是你啊,你怎麽過來了?找你小叔?”

記憶中,這還是我第一次和他距離這麽近。他雙眼盛滿笑的模樣無端有種令人誤解的柔情,親近而不輕浮,甜蜜而不粘膩。非要找一個詞形容的話,應該是如沐春風。

我想我是太久不見他了,不然怎麽一點情敵濾鏡都沒了。

“不過你叔不在這裏,他在家。正好,”他擡手按住自己的耳邊,打開個人終端,對我說,“我也要過去,你沒開車吧?我帶你?”

聞言,我愣住了:“你……過哪裏去?”

“他家啊!”

我不由屏了屏息:“他的新家嗎?”

“嗯。”他點點頭,看着我,說,“我最近每天都過去。他在裝修你知道吧,家裏亂得不行,還好馬上要完工了,我給他收拾收拾。”

原來大腦真的會死機——有幾秒鐘,我什麽也思考不了,這是我唯一能發出的感慨。我看到雲墨的嘴一張一合,可是他說什麽我一句也聽不進去。

然後我點的車就來了。

它停在路邊,我的個人終端相應地提示我“您在市政公交系統點的自動駕駛汽車BC0802號已到達指定位置”,于是我麻利地打開車門,鑽進去了。

“我沒有找宴宗羨,再見。”

啓動車之前,我不忘對雲墨揮手致別。因為即使在我最忌憚和嫉妒他的時期,也沒有在他面前表現過半分敵意,此刻我也應該從容得體。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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