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藍色雨霧(一)
一大清早奶奶和伯母就熱火朝天地去街上買菜,堂弟藍實殺雞宰鴨,可今天并不是什麽節日啊。姐也神神秘秘拉她到街上買了些海報、發飾,挑挑揀揀,更破天荒地買了化妝品。“姐,今天是怎麽啦,你要相親啊?”
姐嗔她一眼,難得臉紅了,低喃:“哪有?今晚阿爸請人來我們家吃飯,人家是大城市來的。一副村姑的樣子,怎麽見人?你也挑挑。”
藍雨忍不住取笑她,“大伯請過多少客人,也不見姐這樣緊張。”說完咯咯直笑。藍楓趕忙四處瞧是否有人聽了去,姿态嬌羞扭捏,眉眼含笑。
回到家還只是中午,藍楓換了一件又一件衣服,照着海報弄頭發卻不成形。最後還是藍雨讓她直接把頭發披着,用縫制白底藍色小碎花紋長裙剩下的布條給她充當發箍,才算稍稍滿意。藍楓非要化妝,效果嘛——奇醜無比。
藍雨笑得在床上打滾,藍楓才懊惱地把臉洗幹淨,但最後還是忍不住抹了口紅。
藍雨心想既然是姐姐相親,那她就當綠葉就好了。只穿了條六成新淡綠色的連衣裙,綁了個馬尾,也用裙子剩下的布條紮了個蝴蝶結。
白清進門時多瞧了藍楓一眼,實在覺得那個廉價大紅色口紅特別紮眼。藍楓頓時羞得低頭又因為這一眼欣喜不已。伯父說話時,藍雨還在驚豔激動着,有些心跳加速,也為白清只注意到姐姐而失落。
伯父請他落座,他竟然越過藍楓坐在她旁邊,藍雨擡起頭驚訝地看向他。他的眼睛又大又亮,透着點疑惑。藍雨才驚覺自己反應有些突兀,太失禮了,心突突直跳,臉燒起來,慌慌張張擺正身體不小心碰掉筷子。幸好坐在另一旁的姐姐似乎沒太在意,一直拿眼偷瞄白清。
“不好意思,見笑了。年輕小姑娘,沒見過什麽世面,比較害羞。”伯父笑呵呵解圍。
“不要緊。”
整頓飯藍雨和姐姐藍楓都吃得很少,當着白清的面不好意思動筷。伯父伯母、爺爺奶奶一直不斷攀談,熱絡讨好,白清彬彬有禮。
晚上睡覺躺在床上,姐姐藍楓睜着眼睛喃喃:“今天這樣近看着他,比第一次看到他時還要好看。小雨,你說他是不是也喜歡我。”
藍雨心裏有些酸澀難受,“他是誰?你們什麽時候見過的?”
“阿爸說白清的媽媽是當年來我們這下鄉的知青。阿爸還暗戀過白清的媽媽呢。可人家是大城市姑娘,阿爸悄悄放在心裏誰也不知道。聽說白清是高幹子弟,爸爸喝過洋墨水,白清也是名牌大學的。”
“那他來幹什麽?”藍雨心揪起來。
“阿爸說他喜歡畫畫,來我們這采風。順便來看看他媽媽待過的地方。聽說,他媽媽瘋了。”
藍雨松了口氣:“他媽媽怎麽瘋的?”
“阿爸沒說。他不小心說漏嘴,我再問被他好一頓罵。”
白清身邊每天蜂蝶浪湧,不過他根本不予理會。藍雨三天兩頭跟着姐姐去找白清,白清對她們也是淡淡的,說不上幾句話,但相對其他姑娘已算好太多,姐們倆有點沾沾自喜。
有天她們陪着白清上街品嘗本地小吃,姐姐走開上廁所,單獨和白清呆着有些緊張,一時無話氣氛尴尬。白清大概為了緩和氣氛,态度變得親和一些,微微帶點笑和她說起話來:“你是藍書記的小女兒嗎?沒見他提起他還有個小女兒。”
藍雨聽了有些黯然:“他是我大伯,我的确不是他的女兒。”
“那你為什麽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我親阿爸在我3歲的時候去了,我阿媽丢下我改嫁。大伯可憐我,把我當女兒養,6歲以前我還以為他是我親爸爸呢。”
“抱歉。”
“沒什麽,當時太小我根本記不得。”
“聽當年下鄉的叔叔阿姨提起過你爸爸,說他是當時洛香鎮年輕人裏最能幹的,沒想到英年早逝。”
藍雨不禁有些驚喜:“是嗎?他們真這麽說?不過我也聽人說過,我阿爸和大伯一起進的鄉政府,阿爸比大伯還能幹,先入黨,得過好多表彰。要不是他早早去了,說不定現在官比大伯大呢。”
“真是天妒英才,他是生病去的嗎?”
“不是的,聽爺爺說他晚上應酬喝多了,回家路上不慎摔進池塘。才一年不到,外婆家就來人把媽媽接了回去。”藍雨說起自己的身世,不禁有些自憐自哀起來,白清只好輕言安慰。
也許是出于同情,白清在她被伯母為難時常出言安慰鼓勵,漸漸地她也習慣對他講起了關于她的很多事,她所知道的阿爸、慈愛的伯父、潑辣刻薄的伯母、乖巧的堂弟、愛護她的姐姐,乃至就連最親的姐姐都無法開口的心事。
藍雨很小就知道母親抛棄了她,心裏對她的怨恨始終無法散去,連帶着跟外婆家也沒有往來,不過他們也根本不在乎她吧。
藍雨的生母嚴潞年輕時是相鄰洛香鎮5公裏外的銀靈鎮“鎮花”,嫁給藍雨的生父藍天瑞可謂“郎才女貌”。藍天瑞才能出衆也挺受器重,看似一片坦途,誰知沒幾年,藍天瑞意外身亡。娘家人原以為女兒嫁了個有志青年,不成想卻嫁了個短命鬼。趁着女兒仍年輕貌美,就把女兒拉回家假裝是黃花大閨女嫁給了離小鎮50公裏開外的龍源縣縣中學教師程廣聖,不出2年就生下一子,從此對藍雨不聞不問。50公裏對于當年主要靠腳力的年代來說,已經算是遠嫁了,即使是今天,因缺乏交通往來也仍不算近,因而才能瞞天過海。
白清沒有呆太久,一個多月後就離開了。姐姐對着伯父哭哭鬧鬧,失魂落魄,藍雨也傷心失落,不過她更多是為一個知曉自己心事能給予安慰的人離去而憂傷。
生活比往日更加枯燥無味,對于伯母的刻薄她甚至提不起精神難過。姐姐認為白清辜負了自己,她相信白清是喜歡她的,否則鎮上那麽多姑娘為何白清單單對她另眼相看。藍雨覺得姐姐太過自信,短短一個多月能發生什麽?
藍雨和姐姐藍楓長成少女在小鎮上就有了洛香鎮“雙花”的美名。随着年齡漸長,姐姐藍楓美名漸勝,隐隐有“鎮花”美譽。其實姐妹二人美貌難分上下,只是洛香鎮多出清秀美人,妹妹在這一代中更是清麗無雙,姐姐五官立體分明、模樣精致,卻是少見的豔麗。
物以稀為貴,美人比美人更是殘酷。加上藍雨自幼寄人籬下,缺少關愛,受盡伯母白眼,養成了敏感自卑的性子,對比意氣風發的姐姐就又暗淡了些。但即便如此,她們姐妹倆還不如白清好看,不至于到令其一見傾心的地步。
不過白清給她們帶來的影響遠不是失落這麽簡單,鎮上的多數青年讓她們越來越瞧不上。不愛幹淨、說話粗鄙、随口吐痰、沒禮貌,肚量小——為點小事動不動就打架,不懂得尊重女人。難道以後她們就只能跟着這樣的男人過一輩子嗎?
白清再來的時候,藍雨一看見他眼就紅了,她才明白思念從未停止。姐姐欣喜若狂,每天都狂熱地去找白清談天說地,藍雨也總跟着她,指望能多看心上人一眼。實際上她們見着的機會也不是特別多,也就兩三天見他一次,能跟他說說話。
看着一臉戀慕的姐姐,藍雨沉默了,伯父對她有養育之恩,從小姐姐有什麽好東西都會給她一份,在她被其他小朋友欺負或被伯母辱罵時,擋在她前面維護她。她怎麽能惦記姐姐的心上人呢。
藍雨想退,白清卻進,對待她們姐妹倆,白清還是漸漸有明顯的區別。他對藍雨說話難得的總帶着一絲溫柔,見她好奇地看他的畫,就把那幅畫送給藍雨,而對姐姐就客氣多了。走在路上,她們和他說話,他也是回應藍雨更多。鎮上的人就有了緋聞,說白清看不上千金反而憐愛孤女。
一天吃完晚飯,伯父說想跟她談談。“白清是我一個故友的兒子,這樣難得的人才,我的确是有幾分招婿的心思的,他看上你們姐妹哪個我都高興。
可是他們家高門大戶,親朋好友都是有身份的人,人家那樣的門第就算是你姐姐都不一定看得上,更不要說你沒爹沒媽了。
伯伯擔心人家欺負你,婚姻還是門當戶對的好,至少兩人條件相近。
你姐姐好歹還是高中畢業的,城裏讀完高中的姑娘都不算多呢。你只初中畢業,跟人家大學生比差遠了。
伯伯也不是沒替你操心,有個小夥子在離咱們這10公裏遠的镡榮鎮的青年農場工作。雖然務農,但也是公家人,也算是體面。模樣也周正,跟你還是挺般配的。”
“小雨,小雨......”
我成績向來比姐姐好,一次發燒沒考好就揪着不放,不肯再供我讀書,跟我說家裏沒錢要我絕了考高中的念頭。你對我有養育之恩,從小到大一直視你為親父,原來你根本沒拿我當你女兒。國有農場的農民千好萬好,你會讓自己親生女兒嫁過去嗎?......藍雨坐在生父溺亡的水岸邊,自憐身世,潸然淚下。
“你在這裏做什麽?”
藍雨趕忙擦了擦眼淚,白清拽着她的手臂将她提了起來。“大晚上的,四處無人,你一個女孩子為什麽獨自坐在水邊哭?”
“又被你伯母欺負了,她又把你趕出來要去你找你親媽了?”
“你姐姐不是很疼你嗎,她沒找你?”藍雨頭低着,聲音讷讷:“沒有,是我自己跑出來的。”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藍雨拼命搖頭,忍不住委委屈屈哭了,口中酸澀說不出話。
“好了,別哭了,跟我走。”白清語氣溫柔,藍雨今夜冰涼的心因他而重獲溫暖,跟在他身後看着他的背,她忍不住想去依靠。
白清在他的房間隔壁開了一間房給藍雨休息,早晨白清出門發現她在門口等他,一臉笑意帶着一絲甜蜜。
藍雨提出給他洗衣服,白清一開始沒有同意。但她說她想賺錢養自己,當做是給她一份工作,而且她洗的肯定比給旅社的洗滌室要洗得幹淨。白清最終被她說服。
姐姐一大早趕來,一臉擔心:“死丫頭,你昨晚去哪裏了?我四處找你找不到。阿爸說白清來電話說你在他這裏,出了什麽事?”
藍雨消沉的心平複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姐姐疼愛她、在乎她。但是對不起姐,我喜歡白清,比你還要喜歡他。
她鼓足勇氣:“姐,我喜歡白清。”
藍楓愣了愣:“哈,看出來啦。這鎮上哪個姑娘不喜歡他。”說完笑了笑,不甚在意。
“所以你昨晚跑來找他?”藍雨沒有否認。
“你也真是,估計他是看着阿爸的面上才沒把你趕回去吧,要是換了別人早被他轟出來了。”
白清給了她一根鑰匙,她每天都來給他洗衣服,旅社的服務員都傻了眼,看着他的衣服迎着陽光,藍雨洋溢着幸福。
沒多久,姐姐突然鬧着纏着白清教她畫畫,最後白清妥協了,約定每周日下午教她。
藍雨發現白清有些神秘,雖然每天背着畫具出門,但其實畫的并不多,他似乎不太喜歡跟年輕人往來。鎮上的青年請他喝酒,他從沒去過,卻有一些阿叔阿嬸和他說得上話。藍雨猜他可能是出于禮貌,對長輩比較尊重。
鎮上的人們知道姐姐跟着白清學起畫來,紛紛猜測白清和藍楓已處對象。傳到藍雨耳中的隔天早上,她捧着一個盆來池水邊和姑娘們一起洗衣服。這簡直是難得一見,書記家的小姐也來洗衣服,大家都有些好奇。等到她們認出洗的是白清的衣服時,全都炸開了鍋。藍雨心中暗喜,但裝作沒看到她們誇張的反應。
年輕姑娘們一下全聚攏過來,和藍雨是初中同學的盧芳芳帶頭問她:“藍雨,你怎麽洗男人的衣服,這是誰的外衣?”
藍雨嘴上嘴角含笑,禁不住有些得意,但又故作鎮定地說:“是白清的,他的衣服向來都是我洗的,今天旅社水龍頭的水有些黃,我只好來水邊洗了。”
“什麽,你們時候好上的?”
“他居然會讓人碰他的衣服。”
“藍雨,他是看在你面上才教你姐姐畫畫的嗎?”
“小雨,你姐姐知道你們好上了嗎?”
“小雨,你們怎麽好上的?”
“哇,人家成了夫妻,老婆才給老公洗衣服。你們倆處對象都這麽親密啦。”
“小雨,哪天帶我們去見見他,讓他給我們說說上海是什麽樣的,好不好?”
“你會跟他去上海嗎?啊,好羨慕你啊,小雨。”......姑娘們反應熱烈、叽叽喳喳,藍雨只笑笑,洗完就捧着水盆走了。身後的姑娘們交頭接耳目送她。
一下風向又倒向了白清中意藍雨。甚至有人罵藍楓不知羞恥,勾引妹夫。伯父又恢複往日慈愛的樣子,除了外面風言風語,一切還算平靜。
傍晚在政府大院裏乘涼,收發室的小餘來找伯父,偏巧伯父出去應酬不在家。
“真是對不住,今天太忙,忘了給書記送這幾封私人信件,妹子能幫轉交嗎?”藍雨爽快答應了,随意看了看,居然有一封是龍源縣的來信,發件地址寫着龍源縣,發件人卻寫着“詳見信內”。藍雨心突突跳起來,偷偷藏起這封信回到屋裏,拆信的時候手直抖,除了信,裏面居然還有幾張百元大鈔。
“大伯:
這600元是小雨下半年的生活費,因為最近生意不好,所以遲了2個月。一轉眼小雨已經18歲了,不知道你是否給她相看人家?請你看在死去的天瑞的份上,一定要給她找個好人家。畢竟天瑞因你而死,就當做是補償,請你不要虧待他唯一的孩子。如果有合适的人,請一定及時告知我。雖然我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好好照顧她,可是她從小到大的生活費、學費都是我出的。就憑這一點,我仍有權參與她的婚事。我知道她恨我,所以從不給我回信。原本我是存了錢給她讀大學的,既然高考失利,那這些錢也正好給她當嫁妝。另外,我請求你告訴我她的近況,比如是否仍有複讀考取大學的打算。無論如何我都會盡量籌錢支持她的。
...............................................................小雨媽媽字
............................................................ 1996年8月3日”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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