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楓葉零落

5歲的藍楓已經懂一些事了，小妹妹沒有爸爸了。在葬禮上，小妹妹一臉懵懂，看見大人們哭她也跟着哭。沒多久漂亮嬸嬸不見了，阿媽說小雨點的媽媽不要她了，可憐的小雨點她什麽都不知道，還在跟小夥伴們打打鬧鬧。

農村人粗魯直白，沒有惡意卻常因無知傷人。經常有大人當面對小雨點說，你爹沒了你媽跑了，你沒人要了。

農閑無事，男人們就聚集在路邊空地聊天、下棋、抽煙，男人也是長舌婦。小雨點走在路上累了朝阿媽撒嬌：“阿媽，背我，背我。”

馬路對面的男人們哄笑，“小垃圾怎麽會有媽，快去找你媽背。你知道你媽在哪裏嗎？來來來，叔叔帶你去找她。哈哈......”

“哈哈哈哈哈......”對面所有的男人哄然大笑。

小雨點不太明白大人話裏的意思，仰頭無辜地看着阿媽。阿媽是個嘴毒心軟的人，啐了一口，狠狠白了他們一眼，抱起小雨點走了。小藍楓已經明白妹妹處境可憐，她很心疼，跟在母親和妹妹身後，妹妹沖她笑。

小朋友們受大人影響，潛意識裏認為沒爹沒媽是很讓人瞧不起的事，小雨點被孩子們集體孤立。無知幼童的嘲笑比大人要更頻繁，直到小雨點長大後耳邊這樣的聲音才漸漸消弭。

對面的哥哥站在家門口指着小雨點罵：“小東西，沒爹疼沒娘愛；小東西，沒人疼的小垃圾。”

“你罵誰小垃圾，有本事過來罵啊。”藍楓站在妹妹身前沖他罵。

“你過來。”“你過來。”“你過來。”......小男孩小女孩叉着腰站在馬路的兩邊對罵。小雨一臉茫然，被趕回屋裏。小哥哥作勢朝她來丢了一塊小石子，只扔到路中間。小藍楓忍無可忍也扔了一塊，石子兒越來也大，對方搬起半塊磚頭舉在頭頂佯作要扔過來。小藍楓不甘示落，費力舉起一塊大石頭也佯作就要扔過去。

“哇......”小哥哥丢下石頭，哭着跑回屋裏。

小藍楓舉着石頭呆愣在原地。看不出來只是吓吓你呀，傻子。

晚上小哥哥顏斌嵘的媽媽帶上他來找家長，“妹妹怎麽能朝哥哥丢石頭呢？會流血的，知道嗎？”顏斌嵘的媽媽語氣溫柔。

小藍楓有些不好意思：“呃......對不起。”她不知為什麽沒有多做解釋，也許是嘴笨，事後她想。

這是印象中顏斌嵘最有性格的一幕，從小到大他一直謙和溫柔、老實巴交。藍楓給他起了個外號“顏笑笑”，凡事不愛計較，總是笑笑就過。藍楓覺得男人太溫柔看起來懦弱。

遇見白清，藍楓覺得像是宿命。就像前世愛而不得的人，今世又來折磨她。

在人群裏看見他的第一眼，她是驚訝的，她心中完美的夢中情人竟然真實存在。出身不凡、相貌出衆、高高在上令人不敢冒犯，渾身書卷氣。

高中畢業她沒有考上大學，自尊心促使她不敢承認自己不夠聰慧，別人問起只說讀書太累失了興趣。後來她不再輕易提起，因為不經意間發現只要說起高中小雨就黯然神傷。

阿爸的工資要養一家人，爺爺奶奶老了，阿媽是農業戶口為了硬擺書記夫人的譜不回家種地，她們姐妹加上小弟，全家七口人全靠着阿爸一個人養。在女兒和侄女間，阿爸阿媽出于私心選擇了自己的女兒。

小雨認為阿媽很不喜歡她，其實幼時的小雨體質弱經常感冒發燒。阿媽常常背着她去衛生院，晚上守着她。6歲以前小雨跟着阿爸阿媽睡，冬天天冷阿媽用大腿夾住她的小腳等暖和了才放開。阿媽是個脾氣暴躁、性格潑辣的女人，她心情不好經常沖着阿爸、她們三個孩子發火，嘴巴很毒，什麽難聽話、髒話、傷人的話都說得出口。但即使是這樣藍楓還是很愛她，誰叫她是她的親媽呢。

白清要來他們家吃飯，阿爸早早告訴了她，囑咐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難道長輩們有意撮合，他千裏迢迢專程來相看她的？

白清進門就多瞧了她一眼，弄得她整頓飯心跳都不太正常，她緊張過頭，說話磕磕巴巴，偷看他畏畏縮縮，還被他發現。藍楓羞得不敢擡頭，原想大大方方扮大家閨秀，沒想到人在眼前她卻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真是丢死人了。

她安慰自己來日方長，誰知人沒見得幾面就走了。她跑去質問阿爸，撒嬌胡鬧讓阿爸把人叫回來。阿爸一臉無奈：“人家高門大戶看不上咱們也正常，人都走了，阿爸還能把他綁回來呀。”

糖果遞到嘴邊沒吃着，這種感覺讓藍楓抓狂不已，穿着敷衍無心打扮，整天撒脾氣，把自己整得像個瘋婆子。顏斌嵘看她心情不好跑來安慰她，看見他那一副呆頭呆腦、唯唯諾諾的樣子她更來氣。

日子過得一日比一日無聊，和小雨逛街走在路上，那些男人跟在她們身後妄想攀談搭讪，藍楓一臉不屑。從前她還覺得害羞有點喜不自禁，現在，只覺得被一群煩人的蒼蠅圍着。

白清再次回來，藍楓狂喜。她思前想後認為應該多表現出自己有文化的一面。三天兩頭拉上小雨作陪去找白清，拉他上街盡地主之誼，把小鎮最好的有趣的特別的東西介紹給他。漸漸相處下來，藍楓發現，白清似乎對小雨更關注，甚至有一天送了小雨一幅畫。藍楓炸了毛，但面上仍一副大大方方的樣子。

她投其所好請教他畫畫的知識，偶爾拿着詩集在他面前輕聲朗誦，聊愛好談志向。

小雨對她說喜歡白清的時候，她絲毫沒有放在心上。他們三人相處，總是她和白請說話而小雨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他們，偶爾附和一兩句。缺乏交流，感情又從哪裏産生？

小雨有天晚上跑了出去，整晚未歸。藍楓和弟弟藍實拿着手電筒到處去親戚好友家以及小雨的同學家敲門，最後阿爸說她在白清那裏。藍楓一夜未眠，禁不住胡思亂想，甚至想到了他們躺在床上的樣子。頭痛欲裂，擔心無故外出的妹妹，擔憂他們已将她抛棄。

她和白清幾乎從沒有獨處過，她請求白清教她畫畫，他沒有答應。藍楓當然不會就這樣放棄，去鎮上的小圖書館借了幾本美術教材，自己一個人躲在屋裏自學。半個月後她挑了其中兩幅去找白清，請他指點。面對言辭懇切的她，最終白清答應每周日用半天的時間教她畫畫。

藍楓努力了解他的世界，等待他允許她靠近、走入。她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只希望他不要将她推開。她不敢再像往日一樣天天打擾他，生怕他厭煩不耐。

那些見不着他的日子，藍楓都在小圖書館度過，愛情促使她渴望知識，這樣才能了解他。她重新拿起高中畢業後被她丢棄在角落裏課本，她要繼續讀書考上成人大學，即使面對白清也能對自己說——足以與你相配。

因與白清相識，上海，不再是遙遠的另一端，不知不覺它變得親切。她通過任何可能的渠道了解它，就像了解白清。

她的努力慢慢有了回報，白清和她說的話多了一點。他給她講他的家鄉、他的喜好，外面那些光陸離奇的世界。她跟他說起從父親口中知道的他母親在小鎮的青蔥歲月。這樣的日子，甜蜜美好。

藍楓是從別人的嘴裏知道小雨天天去給白清洗衣服的。白清究竟喜歡誰，他會在她們姐妹間選擇誰呢？她能改變自己，卻無法左右他的心。

小雨失蹤了，全家人焦急不已，幾乎翻遍了洛香鎮的每一個角落都不見她的一絲蹤跡。白清猜測她很有可能離家出走。阿爸找到龍源縣中學的電話找到了小雨媽媽，所有人提着的心落下了。18歲的小雨終于忍不住想見親生母親一眼。

顏斌嵘和林滟送來了一張請帖。藍楓坐在熱鬧的酒席前，心裏不知是何滋味，也許有那麽一點不舍那麽點遺憾，林滟最終得償所願。陪伴自己長大的男孩娶了那一個曾經在她眼裏只能遠遠望着他們的女孩。世事難料，如今換成她遠遠望着他們舉案齊眉，祝福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原以為不會再回來的小雨，被白清送去了衛生院。面色青白，猶如死人一般躺在病床上，醒過來後也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看來龍源縣的人把她傷的不輕，如果真疼她又怎會多年不來看一眼。

小雨出院也不願回家，她搬去旅社住在白清隔壁。藍楓雖然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但更擔心妹妹。假如白清能夠讓她開心一點，那也沒什麽。小雨整天呆在屋裏悶悶不樂，她每天來陪她，一邊織着毛衣一邊和她說說話。

白清被懷疑與一宗殺人案有關，阿爸出面周旋，他只被帶去公安局一晚就放了回來。很快就确認了真兇，白清徹底擺脫嫌疑。聽說那個女人恬不知恥妄圖勾引白清，被未婚夫知道争吵之下誤殺。只要白清沒事就好，其他的她不關心。

白清白天經常外出，傍晚回來會叫旅社送餐到屋裏叫她們過來一起吃晚飯。

毛衣很快織好，藍楓滿意地看了又看，這件藍色的毛衣織得比前兩件要好，白清顯然也更喜歡，穿它的次數比另外兩件要多。

白清沒有想到這一次會在洛香鎮呆那麽久，入冬去市區買了幾件冬衣。藍楓非要陪着他一起去，她順便買了不少毛線。織好送給他，白清百般推诿，最後被她纏着沒辦法才肯收，但執意給她錢，藍楓爽快收下了。如果她不收，還真怕他不穿。

能看到他穿着她用心織出來的毛衣，藍楓心情說不出的愉快。

某天來看小雨，門半敞開，白清在裏邊。她剛想推開門，一聽見他們的談話，她的手觸電般縮了回來，渾身僵硬地站在門口。白清說：“藍雨，我們下周五回上海，你要做好準備。”

我們？回上海？

“阿爸，我想去上海。”藍楓面色倔強。

“白清說帶你去？”藍天宇心情激動。

“不是，他不知道，我自己跟着他去。”

藍天宇考慮了一天，最後決定送女兒去。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要得，必須舍，哪怕是下血本。

藍楓隐隐覺得自己的決定将會對他們之間的情誼産生很大的影響，但是憤怒使她不去深思。自幼疼愛有加的妹妹，什麽時候和她的心上人勾搭在一起的？她居然什麽都不知道！

她的心事從沒有瞞過她，她也曾以為，姐妹之間可以光明正大的較量。半夜三更被白清帶回旅社，從龍源縣回來就和白清住在一塊。是真傷心還是假可憐？

她越想越憤怒。既然你可以背地裏耍手段，那為什麽我不可以。

她忍不住深夜找妹妹宣戰，看着她楚楚可憐的樣子，藍楓第一次覺得令人作嘔。白清不是要帶你走嗎？我也要去上海，雖然不是他的意思。小妹，到了上海我們再一較高低。

看着妹妹傷心落寞的背影，藍楓有些不忍心，但還是狠狠心由着她去了。

然而藍楓一夜未眠，心裏壓着一塊石頭，沉甸甸的，壓得她胸口悶痛。從小到大姐妹倆從未吵過一句嘴，她從未騙過她，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她心裏也不好受。

天亮，她才迷迷糊糊睡去。

睡夢中有人不停搖着她，不停喊着什麽。

“小楓，快醒醒。小楓快醒醒呀，小雨死了！”藍楓瞬間睜眼，腦子迷蒙。

“小楓，小雨死了。”阿媽又搖了搖她，盯着阿媽通紅的雙眼靜默了幾秒，藍楓突然直起身子。

藍楓幽幽問道：“媽，你說誰死了？”

“快起來，小雨死了。是小雨死了。”說完捂嘴嗚嗚哭起來。

藍楓被閃電劈中般，立即彈起穿衣服。

天亮的時候，馬茲缇幾個年輕小夥在他家水塘裏網魚，結果網出個人。藍楓到的時候，入目便是人群遠遠圍着妹妹的屍身議論紛紛。活着的時候她就常被人這樣指指點點，死了卻還是逃不過。

藍楓瞪着眼，眨也不眨，面色蒼白猶如鬼魅般靠近，顫抖着抱起妹妹，輕聲喃語：“小雨，你這是怎麽了。”

“姑娘哎，快松手，你不能破壞現場。”小謝幾個人急急忙忙把藍楓拉開，藍楓不知着了什麽魔，力氣大得很，死活不肯撒手。

“不要搶，不要搶。”藍楓厲聲叫喊，揮舞着一只手打人，随手撿起石子兒朝他們扔去，小謝等人沒法兒靠近，好在醫生已查驗過屍體。

爺爺奶奶、阿媽和藍實在一旁勸她，但她似聽不見般，猶自抱着屍體喃喃自語。

“你不要吓阿姐，阿姐知道錯了，阿姐不去上海。我騙你的。”

“白清是你的。他是你的，沒人跟你搶，阿姐騙你的。”

藍楓用手輕拍她的臉：“快睜眼，別吓唬阿姐了。”

“小雨，白清是你的，白清是你的，是你的。小雨快起來跟他走。”

“白清，白清，白清，白清你在哪兒？白清快來，快帶小雨走。”藍楓尖聲哭喊，雙目着急眺望。

白清和藍天宇正在向鄧偉光等人作口供，聽見遠處藍楓連呼他的名字快步趕了過去。

“藍楓，我在這。”

藍楓如盲人一般朝上方虛無地看了看：“白清，白清你來啦。白清快，快把小雨帶走。”

“好，你把她給我。”白清輕哄着她慢慢放開屍體，周圍的人吓得放慢了呼吸，生怕她下一刻又發起瘋來。

白清最終也沒有帶走藍雨，他孤身來到小鎮，孑然一身離去，卻給小鎮留下太多事故抑或故事。

在小鎮人們的口中，這場對部分人來說悲怆的事故，反過來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故事。一對年輕美麗的姐妹花為争奪愛情，妹妹失利投水自盡，姐姐自責瘋癫。

多年以後，年幼的孩子們已沒幾個知道那個常在上學路上遇到的喃喃自語的瘋婦是誰。她們的故事漸漸被人們遺忘，如同她們的美麗與逝去的歲月早已一同消散。

也有人說藍楓沒有瘋，因為她不像一般的瘋子，她能幹活身體硬朗，她的丈夫和兒子也總否認。她只是喜歡每天清晨在路邊游蕩念念叨叨。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