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放棄努力的三天:

戚一斐回到戚府後,倒頭就是一天一夜的酣睡。

這中間來過多少大夫診治,又有幾位親友探望,他都是全然不知的。他只依稀感覺,祖父來過。

戚一斐這輩子很小的時候就沒了父母,與祖父、胞姊一同生活,他們就是他僅有的親人。

也不知道為了什麽,戚老爺子來坐了沒一會兒,就對下人發了好大的脾氣。戚一斐很想開口,勸祖父不要生氣,氣大傷肝,他又好酒,實在不該這般不愛惜身體。可惜,戚一斐始終說不出來一個字,只能這麽半夢半醒的聽着。

幸好,戚老爺子這人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痛痛快快的罵上一場,就舒坦了。他重新坐下,看顧了戚一斐許久。

看着看着,便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戚一斐明白了,這一定是在做夢,他祖父怎麽可能會哭呢?

世人誰不傳,閣老戚望京,專權強硬,臉厚如牆,連被昔日座師指着鼻子罵忘恩負義,都可以面不改色。仿佛在他戚望京的眼裏,就只有升官發財兩件事,誰也不能阻止他當這個為虎作伥的大奸臣。

這些污濁不堪的市井流言,戚一斐自然是半句也不會信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認,他祖父确實是性格堅毅,無堅不摧。

祖父幼年還沒長大,就已死了全家,那時他一滴眼淚沒有掉過;

後來,他金榜題名,卻失去了發妻,後終身再未另娶,那時他也一滴眼淚沒有落過;

再後來,他中年喪子,獨自撫養一雙失怙孫兒,那時他還是一滴眼淚沒有流過。

如今又是什麽日子?何德何能,讓他的祖父失聲痛哭?

無暇再想,戚一斐便真的沉沉睡了過去,唇角挂着“終于回家了”的舒心笑意,那種對安全的依賴,已經就要從柔和的面容裏溢出來了。

戚老爺子控制不住軟下心腸,嘆了一聲:“還是個孩子呢。”

哪怕只是為了護持住這唯一的孫兒,他也不能倒下,即便真已是山窮水盡,他也自信可以重整旗鼓,殺出重圍。至少……

“阿爺不會讓你出事。”

***

當戚一斐再睜開眼,已是第二天下午的事情了。

午後狹長的陽光,透過枕花格的窗棂,照在多寶閣上,投下一片初秋的斑斓。

戚一斐睡的不知今夕何夕,醒後也沒有着急起來,只是先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頭不疼了,心不煩了,腿也利索了。猶如大夢一場後,噩魇終于得以驅散,整個世界都是暖意融融的光明。他忍不住揚起笑臉,沒有理由,就是覺得幸福。

這裏是郡王府,是戚一斐打小與阿姊一同長大的地方。背後一牆之隔,中間還特特開了個拱形門的,是被家裏人稱為“東府”的戚府,總能帶給他力量的地方。

歪歪頭,戚一斐就看到了他再熟悉不過,思念了整整兩年的家。

從線條簡練的幾案,到做工精細的小榻,再到繁複華麗的屏聯,無不都是他的心愛之物。連梨花物架之上,仍精細的擺放着他離開前,忘記收起來的玩物。

還有……

戚一斐一愣,不對啊,眼角下這血色的紅字是什麽?他曾在街上驚呼一瞥後,差點以為是錯覺的小字,再一次如影随形,突兀的憑空出現了。這一回,終于看清楚了全貌。

——您離當場去世,還剩十五天。

猩紅色,正宋體,加大加粗,附帶炸彈倒計時一般的緊張效果。

戚一斐作為一個雖不能熟讀名著,但至少閱網文無數的網瘾少年,接受能力還不錯,很快就重新鎮定了下來。

最後分析得出結論,這大概、也許、可能就是他穿越之後的金手指。

都8012了,穿越之後竟然還附帶金手指,啧。

經過幾番嘗試,戚一斐終于找到技巧,點開了那一行紅字。在開卷有益一般的開場動畫後,重新出現在戚一斐眼前的,就是一本古香古色的書了。藍色為底,白色鎖線,紙張枯黃的不是很正經。

戚一斐情不自禁給配了個開機音樂:“铛,铛铛,铛铛。”

書的封面右側,有一行豎字小篆,戚一斐憑借着自己接受了十來年封建教育的經驗,勉力認出了那應該“生死簿”的三字。

生死簿!

只這一個字面意思,戚一斐就好像一竅通了百竅。

——記錄一個人的壽命,以及生卒年月日。大聖當年大鬧地府,撕毀的就是這個垃圾。

等戚一斐“翻”開生死簿後,他就發現,這玩意是真的有夠垃圾。屬于別人的頁面,他根本打不開,就能看到自己的。而僅屬于他的那一頁,也只有短短幾行,寥寥數語。

戚一斐:

生于天和元年,七月初七,已時。

卒于天和十六年,八月二十日,子時。

在“二十”的前面,還有一個明顯的劃痕,劃掉了“十五”的字樣。

今天,就是天和十六年,八月初五。

他真的要命不久矣了。

在電光火石間,求生的本能,幫助戚一斐一下子就回想起來了,他之前在大街上沒能看清全貌的那行字,确确實實寫的是“十天”沒錯。

現在變成了十五天。

他的壽命增加了!

雖然只是多了五天而已,但這足以說明一件事,生死簿上寫的不是注定的,他還有自救的可能。

這樣振奮的認知,吹散了戚一斐發現自己沒有幾天好活後的恐懼。他現在滿心滿眼的只有一個問題,他到底是怎麽撿回來這五天的?

搜腸刮肚,苦思冥想,想要找到從昨天清晨到今天下午之間的異常。

不等戚一斐叫來婢女詢問他昏睡之後的事情,他身邊四大婢女之一的仙客,就已經步步生蓮,衣帶飄香的走了進來。她正引着身後的戚閣老,老爺子一身外服,又不見風塵,應該是在臨出門前,想來和戚一斐道個別。

沒想到戚一斐已經醒了,正怔怔地躺在那裏,眼神懵懂的看着他們。

“孫少爺,您醒啦,真是老天保佑!”仙客激動又驚喜,活潑的十分外放。她的名字和性格嚴重不符,但戚一斐就喜歡她身上這股勁兒,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跟她一起歡笑。

戚老爺子也再顧不上什麽風度,疾走幾步,來到帳前。明知戚一斐不是風寒發熱,他還是忍不住以手探額,确認了一下,然後這才稍微放下了一些心。他一邊給戚一斐掖着被角,一邊道:“大夫就歇在隔壁,馬上能到,是你熟悉的方大夫。”

“方大夫?”戚一斐一臉無奈。

方大夫确實是戚一斐熟悉的,在他十歲之前。方大夫為人溫潤,談吐幽默,是小方脈的聖手禦醫,但說白了就是兒科大夫,曾在宮中給不知多少皇子公主請過脈。後因一些事情,被天和帝賜給了戚一斐姐弟看診,一天十二個時辰的随時候着。戚一斐姐弟從小也确實很喜歡方大夫,一點沒有小孩子怕看大夫的老大難。

“但我已經長大了呀。”

“還是方大夫放心。”戚老爺子無論是表情、還是言辭,都無懈可擊。

但戚一斐就是感覺到了一種說不上來的風雨欲來,聯系祖父之前信中數次說起的多事之秋,容不得他不多想。

戚老爺子不欲多談,畢竟朝堂之上勝負已分,多說無益。戚一斐現在最重要的是修養身體,而不是徒增煩惱。

戚一斐眼睜睜的看着他本來還能活十五天的紅色警告,因為祖父的沉默,急速掉成了五天。

這一回,戚一斐再不能、也不願當一個貼心不多問的孫兒,開口急着追問:“到底是怎麽了?”這有可能是關乎他們全家的大事。

“什麽怎麽了?就是張次輔今晚做東,請阿爺去吃酒。我擔心你無人照顧,這才請了方大夫代勞。”戚老爺子深谙避重就輕的語言藝術,他若不想說,還真沒幾個人可以撬開他的嘴,哪怕是他最喜歡的孫子。

戚老爺子是內閣首輔,與次輔張吉關系一向緊張,畢竟他們一個是二皇子派,一個是大皇子派,有着不可調和的政治矛盾。

張吉都快恨不能捅死戚老爺子了,又怎麽可能會設宴款待?這設的是什麽宴?鴻門宴嗎?

“只是尋常小坐,他張江左若真有毒死我的膽子和本事,也就不會被壓在次輔之上十餘年。”戚老爺子對于張吉的不屑,溢于言表,那人根本不堪為敵,“去的還有許多大人,你且放心。好不容易嫁走了你阿姊,怎的,你又要接過這個管家的紅花了嗎?”

戚一斐見說不過戚老爺子,能做的就只剩下……

裝病了。

戚一斐一邊捂頭一邊滿床打滾,和小時候耍賴不想入宮讀書時一模一樣。時不時還要從捂眼的指縫裏偷瞧,看看他祖父有沒有心軟。

戚小郡王裝病的本事,這麽多年了,還是毫無進益。

但,被愛的大概就是可以這麽有恃無恐,明知道戚一斐在裝病,戚老爺子還是只能答應了下來:“好好好,不去了,不去了,阿爺今天就待在家裏陪你,成嗎?”

“一言為定!”戚一斐分分鐘恢複了活力,還未蹦起,又趕忙縮了回去,繼續“唉喲、唉喲”的假裝奄奄一息。

連作為戚一斐大啓後援會第一粉頭的仙客,都沒辦法昧着良心說,他們家孫少爺的表演有多麽不露痕跡,好歹、好歹遮一下上揚的唇角呀。

戚一斐的表情管理失控,是因為他發現,當他祖父真的答應他不出門,而不是糊弄他之後,他的壽命又回來了。

——您離當場去世,還剩十五天。

***

次日一早,錦衣衛就把昨晚李家宴會上,都有哪些朝臣赴宴,分別說了什麽,說了多久,都事無巨細的整理成冊,遞到了聞罪的案頭。

“戚望京沒去?”

“不曾得見。”錦衣衛的指揮使着飛魚服,佩繡春刀,跪在大理石的下首,實事求是的回禀,“昨日征南郡王頭疾複發,大夫去了折騰到大半夜,戚閣老無暇他顧。”

聞罪一點點的皺起了眉頭,眼角一顆淚痣,随着臉部動作微微向上,好像在代替它的主人表達不滿。

指揮使繼續道:“戚閣老在位數年,天性狡詐,滑不留手。但屬下已有線報,會從他多年前的一樁舊案入手……”

聞罪擡手,打斷了禀報,他更在乎的是:“禦醫怎麽說?”

作者有話要說:  指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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