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李福

這是天上突然掉下來一個大餡餅,還砸到自己頭上了?!

季懷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讓自己不至于太過失态,不過似乎是用力過猛,整張臉都顯得有些扭曲。

……

季懷直最後是被衣擺上的一陣拉力給喚回神的,他低頭看去,就見跪在他身邊的李福正顫顫巍巍地拽着他衣擺,似是感覺到他的視線,連忙擡頭殺雞摸脖子地朝他使眼色,那表情,看着都快哭出來似的。

他這動作稱得上一句不敬了,不過季懷直向來是沒大沒小慣了的,他的價值觀跟土生土長的大魏人不大一樣,也沒法子看着出身就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況且這李福更是從小就跟在他身邊,更是不同……

他順着李福的視線看去,就見安王和他帶的那兩名侍從正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他神游的這會兒功夫,也不知道跪了多久了。

這可是大忠臣啊!!!

安王身上的鐵甲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着淡淡的寒光,在季懷直眼裏這簡直是金光了——可不能把這尊金佛給跪壞了!

季懷直忙忙地上前幾步,親自扶起這位安王殿下,情真意切地道:“皇叔遠道而來,實在是辛苦了,快快請起。”

季懷直發誓,這簡直是他這幾個月來,說得最真誠的一句話了。

安王臉上既沒有什麽被親手扶起的受寵若驚,也沒有什麽久跪之後的怨怼惱恨,依舊是板着一張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一板一眼地謝過恩。

也沒有多餘的客套推辭,就着着季懷直的手,幹脆利落地起身了。

身後的那些大臣們看不清前頭的情形,不過皇帝讓安王在雪地裏跪了許久這一點,他們還是看得分明的,不少人都暗暗地打量了幾眼那個少年帝王,心底暗嘆:到底還是年輕,這也太沉不住氣了……

季懷直此時正是滿心滿眼道激動興奮,自然沒有什麽多餘的心思,去關注那些朝臣的表情。

這在季懷直的記憶裏,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安王,再加上在這麽多人面前,他也不好一上來就和人掏心掏肺,只能揀着些場面話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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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他這般激動的情緒下,場面話也不是那麽好說的——為了避免自己一不留神笑出聲,季懷直不得不分出大半的精力,來讓自己的語氣平淡下來。

所幸,這段時日的磨練下來,季懷直雖說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但是略微管控下自己的情緒還是可以做到的,最初的激動過去後,他也就漸漸地恢複了幾分冷靜,總算不必擔心自己一時頭腦發熱,做出什麽丢人之舉了。

……

在親力親為地将安王送回了他在京中的王府之後,季懷直将朝臣們也都遣散了,在一衆禁衛內侍的擁簇下,重新回到了他的那所燒得暖烘烘的興德殿中。

殿內并不怎麽通風,再加上悶悶的熱氣,很容易讓人陷入昏昏欲睡的狀态,往日裏季懷直都是打着哈欠強撐着看完奏折的。

不過,季懷直此時情緒尚有些殘餘的激動,倒是一點不覺得困倦,用了比往日少了近一半的時間看完了今日的奏折,他轉頭看了看天色,居然還沒天黑。

一旁的李福見季懷直擡頭,忙上前收起奏折,面上扯了起一個極殷勤的笑,滿是恭維地開口道:“陛下理政,真是越來越娴熟了。”

季懷直看了一眼那堆比往常矮了許多的奏折山,對他的這句誇獎不置可否,不過好話誰都愛聽,季懷直也沒有費勁反駁他,笑着點了點頭,厚着臉皮認下了這句評價。

等李福送了奏折去了,殿內又恢複了一片靜谧,季懷直不由又回憶起安王的那個屬性值,情緒複又興奮地鼓噪起來,不過環顧四周,卻沒找到一個可以傾吐的人。

倒不是說這些人忠誠不夠。

在被那幫忠誠不足的大臣們折騰的夠嗆了以後,季懷直也是定下了心,把身邊的人好好梳理了一遍,當然,是以忠心為首要條件的。

——他雖是在朝堂上控制力度不足,但是宮裏的這點事情還是能做主的。

只不過,忠誠是忠誠了,就是有點……大概是距離感?季懷直要是和他們搭句話,這些人立馬就能誠惶誠恐地跪下,回話也是哆哆嗦嗦地說不利索。

再過幾年情況大約會好些?季懷直有些不确定地想着。

有話卻沒人可說,實在是憋屈得很。不過李福向來動作利索,不多時就重新回到了殿內,是以季懷直也沒憋屈許久。

于是,這位大內總管剛送了奏折回來,還未站穩,就聽到了一句問話,“李福啊……你覺得安王怎麽樣?”語氣還算平緩,只是隐隐地似乎壓抑着些什麽。

這聲音李福聽了也有十來年了,從最初稚嫩的童聲,到後來少年的清亮,他對這聲音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

不過此刻,他竟一時判斷不出這話的意味如何……或許,他從未看透過這位主子……

想着前段時間,宮裏頭那場雷厲風行的變革,李福不由心頭複雜:就像是你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保護着的貓主子,一轉眼突然發現它其實是只老虎……

聽到季懷直又重複了一遍這問題後,李福才恍然回神,将心思重新放到季懷直的問話上,額上漸漸滲出些許冷汗,他有些顫抖地跪了下來,磕磕巴巴地開口道:“奴……奴……”

安王暫時是不能動的……

一來,他的封地薊州是朝廷面對北部赤狄最穩固的一道屏障,若是薊州失守,就相當于把京城直接暴漏在赤狄的眼皮子底下……這也是為何先帝對安王屢有猜忌,卻遲遲未曾下手的重要原因。

況且,安王既然敢只帶兩人進京,定然是有所準備的,若是他在京裏出了什麽事情,薊州那邊對情況就不好說了……

再者,剛一登基就處理掉自己的叔叔,于季懷直的名聲恐怕也是有些妨礙。尤其新帝現今立足不穩,想來朝中的那些人很樂意借機參上一本。

若是面對一年前的季懷直,李福此刻定然是要想,怎麽說既能哄得季懷直高興,又能讓他打消處理安王的主意。可現在,他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了……自己那點拙略的把戲,這位主子怕是早就看在眼裏了……

想着自己先前的種種自作聰明的舉動,李福只覺得心跳愈發地疾了起來,汗珠也順着面頰滑下。

眼見着李福“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季懷直一時有些愣住了。

——什麽情況?他有問什麽很難的問題嗎?

他滿腹疑惑地上前幾步,蹲在了李福面前,看他額上汗意津津,身體也有些顫抖,季懷直頓時更加摸不着頭腦。他掏出自己的帕子,塞到李福那已經汗濕了的手裏,催促道:“快擦擦的。”

然後,有些莫名地開口,“你這是作甚?我就問問的,你要是不知道怎麽說,就不說呗……我又不會吃了你。”

季懷直總覺得“朕”這個自稱,由自己用來,莫名地羞恥,所以平日在宮裏頭,都是“我”啊“我”得慣了,身邊有些個親近的侍從提醒了他幾回,奈何他仍是堅持。

再加上他前些日子在宮裏的那場大清理,餘下的人更不敢提及這事了,也就李福敢偶爾念叨念叨了。

李福下意識想要開口提醒季懷直這自稱,忽又想起現在顯然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擡了擡眼,正對上季懷直那帶着些擔憂的眸光,忙又垂眸,不過心底卻突然一陣安慰,不管是貓還是老虎,這都是他那個再善心不過的主子。

他略攥緊了些手裏的帕子,倏地向季懷直行了個大禮,懇切道:“陛下,安王動不得啊!”

季懷直更懵,這都哪跟哪啊?他什麽時候說過要動安王的?

“我沒打算動安皇叔啊。”季懷直表情都木了一瞬,最近這李福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老是幹些讓他摸不着頭腦的事情,再這麽下去,他都快懷疑他屬性下那“察言觀色”的說明過期了。

他一面招呼着李福趕緊起來,一面随口問了一句,“你怎麽這麽想?”

李福自诩對季懷直還是有些了解的,聽他這麽說不會動安王,也就松了口氣,但旋即心中就糾結了起來。

您先是讓人在雪地裏跪了有半盞茶的功夫,在百官面前下了安王的面子;接着一路上都是面容僵硬,不情不願地連些客套話都不願多說;最後,更是把安王在京的府邸裏來了個大換血,把裏頭都換上了自己人……

結果,您問我“怎麽會這麽想”——不這麽想才不正常吧?

他悄悄地觑了季懷直一眼,見他真的只是單純的疑問,不由一時語塞,他組織了半天的語言,最終還是讷讷地開口道:“奴見識寡陋……不該妄揣聖意……”

季懷直等了半天,就等出了這句話,簡直被噎得個夠嗆,他磨牙道:“你這個月的月俸,還想不想要了?”

李福混到現在這個大內總管的地位,自然不是指着那點俸祿過活,但是主子都這麽說了,他也不至于蠢到直接說“不要了”。

磕磕巴巴地把自己那些猜測說了,末了仍是跪下請罪,唾罵自己一番,順帶恭維一下主子的聖明。

不等他把例行的阿谀說完,季懷直就倏地起身,打斷他的話,冷聲道:“去給我拿套衣裳來,順便讓人去西苑那兒把張恕叫來。”說着,轉身往裏間走去。

李福聽了這話,就知道這位主兒又要溜出宮去了,這隔三岔五得來一回,李福對皇帝陛下總是往外頭跑的行為也算是習以為常,不複最初的惶恐。

他小心地請示了一句,“可是要知會楊副使一聲?”

他說的楊副使便是季懷直的好友楊文通,他去年也不知道發什麽瘋,突然開始讀那些聖人之言,全然不記得當年和自己父親那場曠日持久、滿是血淚的抗争。他爹韓國公簡直是老淚縱橫,欣慰之餘,把人給塞到兵部鍛煉去了,得了一個連品級都沒的副使的職務,說是要壓一壓他的性子。

季懷直對此一點兒都不看好,就楊文通那個大爺脾氣,估計幹不了幾天就撂挑子回家了。可出乎他的意料,這人居然一直安安穩穩幹到現在,什麽幺蛾子也沒鬧出來。

不過這回,季懷直可不是去找他的,他頭也不會地道了句,“這回不找文通,去找安王。”

這麽大的誤會,總要去當面解釋清楚,至于安王信不信……季懷直嘆了口氣:要擱他,他也不信……

但總歸要去争取一下,解釋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劉備還三顧茅廬呢,不興他三訪安王府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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