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出征

季懷直在安王府一直待到了暮色漸合,這才趟着黑影回了宮。

第二日就下了命令,安王季宣瑞為主将,任茭白、李構為副将,率軍五萬,北征赤狄、收複失地。随後自然是一應調兵調糧、調撥款項的旨意。

朝臣們正摩拳擦掌地準備着下一次朝會呢,冷不防地被小皇帝來了這麽一下,完全是措手不及。他們是想着分辯幾句,跟這位新登基不久的小皇帝說明白,打仗這事是不能亂來的。結果每個來宣旨的小太監身邊都跟着一個帶刀侍衛,大有一言不合就直接動手的意思。

這些人雖然都是嘴皮子利索,但到底還是惜命的,再加上北征一事,于他們的利益實在是沒有什麽太大的妨礙,故而這事也就半點拖延都沒有地辦成了。

直至親送大軍出征的時候,季懷直還有點恍惚——這還是他執政以來,第一次辦事這麽利索。

季懷直甚至都想着:要不以後每次宣旨都這麽幹?

當然,他也就想想而已,畢竟要是哪次碰到個不怕死的二愣子,估計就是他慫了。畢竟,再怎麽樣,那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他的确不敢真讓人動手。

**********

如同安王入京一般,此次大軍出征,季懷直仍是登上城樓,親自送行。

登高遠眺,目之所及盡是紅纓鐵甲,烏壓壓的一片直至天際,紅底黑邊的旗幟林立其間,旗面被風吹得獵獵鼓動,描金的“魏”字在其中若隐若現。

那種俯視着千萬人的震撼,直擊心靈,有那麽一瞬,季懷直幾乎生出了一種天下盡在我手的傲然。

他深深地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将視線移開,但心中卻仍是一片洶湧澎湃……登基這許久,他還是頭一次這麽深刻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變成了這個王朝的統治者。

他朦胧間覺得,除卻和朝臣這般無意義地折騰之外,他應該做些什麽……可他又能做些什麽呢?

瞥見身後的跟着那一衆朝臣,季懷直忽又有些喪氣,連朝堂上的那點破事都搞不定,也不知道他剛才哪來的信心,還打算幹別的。

有些鼓噪的情緒複又平靜下來,季懷直這才想起先前禮官們囑托過的流程,接過一旁李福捧過來的旄節,緩緩地放置于安王手中。

此刻,安王正跪在他的面前,雙手舉過頭頂,恭恭敬敬,又顯出幾分莊重來。四下一片寂靜,周遭仿佛被人按下暫停鍵一般,只剩下二人交接旄節的動作。安王接過旄節,站起身來,将那象征着兵權的符節高高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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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萬人齊聲吶喊是怎樣的場景?

季懷直一瞬間感覺整個天地都在震顫,他站立的這方城樓似乎都有了傾塌之憂,他下意識地向旁退了幾步,将手搭到了一旁的垛口之上,也距離城下的士卒更近。

情緒是極容易互相感染的,何況在這萬人振呼的場景下,季懷直只覺得心跳一下一下地疾了起來,胸腔中似乎有什麽滿溢而出,他幾乎要按捺不住地跟着呼喊起來。

所幸他那尚算清醒的神智提醒着他,不要在衆人面前失态。按在牆壁的手指微微加力,指尖泛白,昭示着主人心中的克制。

這震天撼地的呼喊并未持續許久,不多時,安王再次舉高手中的旄節,這片幾乎震動了天地的呼喊便戛然而止,周遭重歸于一片寂靜。

季懷直臉上還有些許方才激動留下的紅暈,心跳也依舊急促。在安王跪地辭行之時,他忍不住伸手拍向他的肩膀,揚聲道:“願皇叔——攻必克!戰必勝!”

感覺到肩上的手帶着些許顫抖,安王有些詫異地稍稍擡眸,卻看到少年滿面激動、眼眸晶亮地看着城下的士卒。

安王忽得有些恍惚——

當年他第一次被皇兄帶去看京城駐軍演練時,是否也是這種情狀?

那些記憶太過遙遠,安王就連當初去的是哪一座營壘,都記得不甚分明……可此時看見季懷直的表情,他卻突然憶起了當年那激動興奮的心情。

他怔然了一瞬,倏地意識到:這孩子也還只有十六歲罷了。

或許自己并不需要把這孩子想得太過複雜,所有的猜忌打壓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臆測罷了……在京的這一個月,這孩子只是在不斷地向他示好……想着,他看着季懷直的眼神不由地微微柔和了下來。

是以,在季懷直最後“保重”的祝福下,安王對着他微微地笑了笑,眼中也多了幾分真切的慈和。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恭肅謝恩,而是溫聲道:“陛下在京,也要多多保重。”

季懷直覺得有些不對,但也沒多想,順着他的話就點頭應和了下來。

一時到大軍開拔,季懷直坐回了銮駕之中,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到底是哪裏不對。

——安王剛才是不是笑了?

季懷直和安王接觸的時間也不短了,這人在他面前一直神色嚴肅,最好的情況下,也就是眼神稍微柔和一點,季懷直努力回想這一個多月和安王的相處,發現……他似乎還真沒對他笑過……

想着,季懷直突然有些不大确定了,剛才是不是他看錯了?

季懷直扯開車簾,探頭出去。站在車廂前的李福見狀,忙俯身問道:“陛下有何吩咐?”

季懷直又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有些不确定地道:“你看,皇叔他剛才……是不是笑了?”

李福頓了一瞬,圓胖的面上做出了一副回憶之狀,過了一晌才肯定地點頭道:“安王殿下是笑了。”

季懷直點點頭,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恍然大悟之感——

怪不得以前送禮封賞他這個皇叔都沒反應,原來是想要出去打仗……這個興趣愛好雖然不大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要求,但季懷直還是挺理解的。

畢竟基礎的物質需求滿足了以後,總要滿足一下精神層次的需要麽。而這精神需求,說起來也無非就是“建功立業”四個字罷了。安王的親王爵位都快封到頂了,下一步就是做皇帝了,不過依照他那麽高的忠誠值,讓他造反顯然不太現實。所以打打赤狄、守衛守衛國土,也算是實現人生價值嘛。

自以為摸準了安王的心思,季懷直心滿意足地縮回了車廂。

********

先前安王在京裏的時候,季懷直幾乎是每隔一日,都往安王府裏跑一趟。現在安王走了,季懷直無處可去,一時竟有些不習慣。

他在寝宮裏踱了兩圈,最後還是決定出宮去走走,他這幾天一門心思地想和安王打好關系,倒是許久未見楊文通了,也不知道他那個副使做得怎麽樣。

他打發了人去知會楊文通後,便去內室更衣去了,只是等他換好衣服出來以後,先前被他派出去的那個宮人又急匆匆地跑了回來,禀道:“啓禀陛下,楊副使不在京中,這是臨行前留予陛下的書信。”

不是不在府中,是不在京中?

季懷直不由有些意外,而那邊李福已經從那宮人手裏取過信件,呈到季懷直的案前,信封被撐得有些變形,裏面似乎被塞了什麽其他的東西。

季懷直垂眸看去,只見信封上七扭八歪、有些散架地躺着“陛下親啓”四大字。他微一挑眉——喲呵,這還是那位大少爺親自動的筆。

他這下子對信封肉眼可見的鼓脹倒是不意外了,按照楊文通那鬥大的字,這封信就是再厚一倍,他也不會多意外。

眼見着這信外面還似模似樣地用火漆封了口,季懷直幾乎是憋着笑把信拆開來,頗有興致地将裏面的信一張一張地在案上排開,這才将目光落在楊大公子的習作上。

“噗!”

雖然嘲笑自己的小夥伴不大好,但是季懷直看着楊大公子的習作,還是忍不住……這麽文绉绉的語調——季懷直都能想象,楊文通寫信的時候,到底是怎麽個抓耳撓腮的情形了。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可以的、可以的,小夥伴還知道引用名人名言開頭。

“……我大魏國富兵強,然上下皆深明禮義教化,與鄰修好。然四野之蠻夷,不能感念朝廷恩德……”

以前怎麽沒發現,楊文通的臉皮這麽厚呢?還“深明禮義教化”,要是他真有一天被教化着讀書了,韓國公估計得跪謝蒼天。

哎?不過話說回來,楊文通前些日子,似乎還真去讀書了……季懷直略微走神了一瞬,但又很快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眼前這七扭八歪的字跡之上。

“……如今赤狄南下,侵我國土,致使百姓流離、黎民失所……”季懷直本來還在嘲笑楊文通這拿腔拿調的語氣,只是眼風掃過這一句時,他倏地頓了一下,重新在後八個字上逡巡了一番

——百姓流離、黎民失所。

季懷直将這八個字默念了一遍,面上笑容漸漸收了起來,愧疚沉重湧上心頭。

先前收到戰報之時,他心裏更多的還是對戰敗的氣憤、對失去國土的不甘……至于戰死士卒、波及的百姓,他雖是想到過,但也只是在腦海中淺淺地掠過罷了……

季懷直抿緊了唇,繼續看了下去。他眸光一字一句地掃過接下來的內容,神情越發地嚴肅起來,抿住的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眉間也現出了淺淺的褶皺。

等看到最後一句,“卑臣願随軍北上,以盡綿薄之力”時,他的面色已經不是一句難看便能概括了的。

簡直胡鬧!

楊文通自小嬌生慣養的,武力水平估計也就能比他強點。戰場那是什麽地方?!楊文通要是真的跑上了前線,妥妥的是給人送菜去了。

他連忙招呼了一旁的李福伺候筆墨,想趁着安王的部隊還未走遠,下個旨把人給召回來。

只是,季懷直剛剛寫下幾個字,忽地筆鋒一頓,懸起手腕,垂眸看着眼前明黃的绫綢布,發起了怔。

半晌,他忽地轉頭,指了指面前的綢布,對李福道:“換一張罷。”

作者有話要說: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孫子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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