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脈搏(周日)
這一嗓子過去之後,李仁也知道自己這是禦前失儀,膝蓋一彎就跪倒在地,疊聲向季懷直請罪。
季懷直向來都不怎麽在意這些,況且現在心憂陳昌嗣的身體,更是無心追究,只是道了句“無事”,便又開口追問他陳昌嗣到底情況如何。
李仁一陣支吾,“陳大人……她……她……”
見李仁半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季懷直更是眉頭皺得死緊,不由低頭看了他身前的老太醫一眼。
李仁登時一急,好不容易說出了句囫囵話來,“臣……請單獨回禀陛下。”
季懷直愣了愣,一時沒反應過來。想要單獨面奏的人不是沒有,不過都是暗地裏以眼神示意,用久了心有靈犀的眼神交彙,對這種直白的開口要求,還真是有點适應不良。
他轉念一想,病情到底怎樣,一般也沒當着病人的面兒直接說的,他方才也是太急了,也沒往這處想。
季懷直點了點頭,不過這偏殿裏頭不是傷員就是病號,他也就沒讓人都出去,而是領着李仁到了後殿。
見李仁的目光依舊是若有若無的、一直往旁邊李福身上落,季懷直臉色又有些發沉,心底不祥的預感愈重,他轉頭示意李福到門口守着去,這才沉聲道:“陳大人的情況如何,你就直說罷……”
“回禀陛下……”見周圍再無其他人在旁,李仁這才磕磕巴巴地開口,“卑臣方才診脈之際,發現陳大人的脈細弱無力,但卻是快些,且……”
李仁說得甚是斟酌,語速并不快。不過縱然如此,聽着那一堆脈搏相關種種屬于,季懷直還真是沒明白多少。
可“細弱無力”這一點,他還是懂的……再想想李仁表現和陳昌嗣的臉色——結果顯而易見。
季懷直只覺得李仁的話,一字一句像冰塊似的砸在他的心上,又疼又涼……雙手無意識地攥着,原本平整的袖口一片褶皺。
那邊李仁狠狠地閉了一下眼,咬牙吐出了最後的結論,“……這分明是個女子的脈象!”
“!!!”季懷直臉上那沉重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收起,就被這意外的消息給震懵在原地,表情連同大腦都有一瞬空白。
而那邊,李仁膝蓋一彎,直接跪了下來,對着他重重地磕頭道:“臣願起誓,今日之事絕不會同第三人說起!求陛下能……能饒臣一命……”說到最後,竟是哽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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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先前的那則消息,還是李太醫的這番做派,都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種種驚愕之下,季懷直連那一句“你沒診錯吧”的質問,都給抛在了腦後,只是下意識地盯着李仁看過去,臉上的表情仍是那副震驚過度的空白。
這突來的沉默在李仁眼裏,又是另一番解讀了。他臉色倏地灰敗了下來,眼見着就要落下淚來。
季懷直方才罷工的大腦,這才緩慢地運轉了起來,他抽了抽唇角,也意識到:這位李太醫是怕他滅口呢。
——他怎麽也不至于為了這種理由殺人吧。
這太醫這腦補能力,也是很迷醉了……
未免李太醫真的就這麽哭給他看了,季懷直還是勉強按捺下心裏的波瀾起伏,安慰了他道:“朕知曉了,愛卿莫要如此激動,先起來罷。”
李仁臉上仍舊是一副欲哭的表情,口中卻下意識地接道:“謝陛下恩典。”爾後,才一面起身,一面暗自揣摩這話:這是……放過他的意思吧?
那邊,季懷直安慰了他一句之後,腦中又不斷回放起這李仁最後那句話——
這分明是個女子的脈象!
女子的脈象……
……女子!
陳昌嗣竟然是個女的!!!
上述想法在季懷直腦海裏咆哮過一輪,季懷直忍不住使勁兒地回憶過往的相處,試圖從中找出些許痕跡來。
——自然是無果。
陳昌嗣平日裏的行為舉止,都是稱得上是一句溫文爾雅,半點女氣都不帶的;至于身體特征,這個時候,大夏天都是從頭包到尾,更兼衣袍寬大,再刻意遮掩一下,還真是看不出來……數來數去,也就長相這點,有待商榷了。
季懷直恍惚憶起,就因為這長相,當年瓊林宴上,自己還想過《女驸馬》來着。
這還真是……
腦子裏的想法紛亂混雜,季懷直理了半晌頭緒,這才問起了最重要的那一個,“……陳大人她身體如何?可還康健?”
“……”李仁方才診脈之時,大半注意力都放在确認男女之上了,以至于聽了這話,一時有些語塞,所幸方才那脈象,他仍舊記憶深刻,他一面回憶,一面開口道,“回禀陛下,依卑臣拙見,陳大人她……雖是脈搏弱些,卻并無什麽要緊的病症在身,只是過于勞累,須得好好休養一段時日。吃食上注意些,倒也不必非得用藥……”
聽完這話,季懷直方才大大地松了口氣。
**********
東偏殿內。
季懷直領着李仁走了之後,陳昌嗣幾乎是僵在了原地般,一動不動,就連臉上那一貫的笑容也挂不住了。
楊文通何曾見過她這副表情,自然禁不住上前詢問。陳昌嗣只是蒼白着臉色,眼神發直地看了他一眼,勉強沖着他搖了搖頭,卻什麽也沒回答。
很早、很早以前,從她決心參加科舉的那一日起,她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無非是早些和晚些的區別……可是,當事實真得被揭開之後,她卻依舊無法平靜以待。
她勉力安慰自己道:當今陛下仁慈,應當不會因此治罪于她,無非……無非就是……離開這朝堂罷了……
欺君之罪,能得如此結果,已是幸甚……
可她扯了扯唇角,卻無論如何都勾不起一個向上的弧度——十年寒窗苦,數載心力竭;她自诩才華,也幸遇伯樂。
如今卻……卻……
放于膝上的雙手不自覺地顫抖着,陳昌嗣的目光掃過,最終停在那積年提筆落下的厚繭上。她盯着那幾乎有些變形的手指看了良久,倏地收緊成拳,在腿上重重地一錘。一聲沉悶的暗響之後,陳昌嗣終于放棄了對臉上的神情的控制,牙關緊咬,本在盡力上勾的唇角也緊緊抿起。
——這樣的結果!教她如何甘心!!
滿溢的不甘從眸中流瀉,心底的質問聲愈響……眼裏似乎都生出了一層淺淡的恨意。
“昌嗣?”季懷直剛一回來,就看見陳昌嗣一副垂眸沉思的模樣,這本沒有什麽。可是方才他進來之前,李福早已揚聲通報過,在一衆跪迎的宮人中,陳昌嗣和楊文通這兩個直挺挺地坐着的人格外顯眼。
楊文通沒動他倒不怎麽意外,兩人勾肩搭背慣了,要不是特別正式的場合,他才懶得費那勁呢。可陳昌嗣向來守禮,這次連起身迎接都未,可實在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陳昌嗣被這道聲音驚醒,她恍然回神,看到殿內的情形,忙的起身想要行禮。
此時,季懷直也已走到近前,也趁機仔細打量了陳昌嗣一番:就算知道了這是位姑娘,見了本人以後,季懷直還是……持懷疑态度……
他的目光在陳昌嗣身上掃了一圈,最終落到了脖頸之上,沒有喉結啊……
這麽明顯的破綻,他竟然沒看出來!
季懷直不由轉頭瞥了楊文通一眼,頓感安慰——這人不也沒看出來。
再想想這麽多年來,一個發現的人都沒有,季懷直的心裏倏地平衡了:問題顯然不是出在他身上。
陳昌嗣也注意到他打量的眼神,她錯開目光,徑直請罪道:“臣……欺君罔上,罪無可恕。”說罷,竟是一句為自己辯解的話都沒有。
倒是那邊的楊文通看了這情形,皺眉想要上前,不過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只是略起了起身,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欺君是個什麽罪名,昌嗣可明白?”季懷直冷聲道。
“……臣知曉。”
“知道就好。但朕念你這兩年來盡心竭力、勞苦功高,這功過相抵……”季懷直還想多裝一會兒,餘光就瞥見楊文通嘴角正不自然地一抽一抽的,臉上的表情也有些扭曲。他表情一頓,狠狠地扔了一個眼神過去——你要是敢笑出來,就等着吧!
“……雖說是死罪可逃,但若是半點不罰,朕日後也無以服衆。”季懷直清咳了一聲,正了正神色,才繼續道,“朕命你,自今日起,至下月廿四,不得入朝,此間薪俸減半。待下月回朝之際,再行另計。”
一直以才思敏捷、穎悟絕倫著稱的陳首輔,此時竟有了一種腦子不夠用的感覺。她将季懷直的這段話在腦中過了數遍,仍覺得話中的含意仿佛蒙上了一層薄霧,模模糊糊地在腦海中不甚明晰。
倒是楊文通那邊噗嗤地笑了出聲來,沖着陳昌嗣揚聲道:“發點錢還摳摳索索的,昌嗣你別搭理他。要是錢不夠用了,你就來找我……”說到這裏突然一頓,方才那股理直氣壯的勁兒也弱了下來,“你……來我府上,吃喝一定管夠!”
陳昌嗣這呆愣的表情可是難得一見,季懷直看得好笑,聽着楊文通擠兌他的話也沒生氣。不過……就管吃喝?季懷直詫異地擡頭看了他一眼。
楊文通對上這滿是意外眼神,心裏一苦:不是他不想幫朋友,實在是他自己也困難得很。
他爹知道和季懷直一塊兒去了青樓之後,差點用鞭子把他給抽死。今兒出門之前,還親自盯着,讓人把他身上銀鈔搜刮幹淨了,一·個·銅·板·都·沒·剩!
……
那邊陳昌嗣倒也無心放在楊文通這突轉的語氣上,經楊文通這麽一打岔,她也終于理清了方才的那段對話。她勉強分出了一絲心神,對着楊文通感激地笑了笑,然後便正了神色。
她擡手撩起衣擺,正對着季懷直屈膝跪下,寬大的袖袍自空中劃過,委頓于地,頭也緩緩地叩向了地面——
“謝陛下恩典。”
季懷直愣了一瞬,張了張嘴,卻并未攔她,而是也收起了先前那嬉笑的表情,正色受了陳昌嗣這一稽首。
待她完完整整地行完這一禮,季懷直這才伸出手去扶,兩人目光相對,季懷直眼睛一彎,露出了些許笑意,“昌嗣可要好好修養,朕還指着你多操心個幾十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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