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開始(周三)

坤德殿內。

“如何?”季懷直死死地盯住搭在趙媛腕間的那只手,臉上的表情一片凝肅。

診脈的太醫被殿內這凝重的氣氛所染,額上滲出點點汗意,但卻不敢舉袖去擦,直得将心神集中在腕間的脈象上,借此回避這沉重的壓力。

少頃,他收了手,對季懷直和趙媛行禮道:“回禀陛下、娘娘,确實是喜脈,應當已有兩個月了。”

雖然早就有些猜測,但真聽到太醫這麽說時,季懷直臉上的表情還有一瞬茫然,過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似的,咧嘴大笑道:“賞!”

這一句下去,整個坤德殿的氣氛都為之一松。季懷直轉頭去看趙媛,卻見她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他愣了一刻,臉上的也喜色斂住了些許,露出幾分歉疚來,上前幾步,輕輕攬住她。

坤德殿內的衆人見狀,也都蹑手蹑腳地退了下去,不多時整的大殿都空空蕩蕩,只剩下這相擁的二人。

一陣沉默之後,季懷直率先開口,“……對不住,讓你受苦了。”因為自己不想納妃一事,趙媛作為皇後承受了多少壓力,實在是可想而知。

趙媛在他懷中使勁地搖了搖頭,伸手環在季懷直的腰間,指尖用力、拽出了幾道褶皺,哽咽道:“臣妾……不苦……一點都……不……”

恰恰相反,這世上應當再無比她更幸福、更幸運的女子了。

**********

季懷直無論是哪一輩子,都對小孩子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觸。趙媛遲遲未能有孕這事兒,季懷直在确認了不是兩人身體問題後,也相當看得開。

可是,在得知趙媛真的有孕的那一刻,一種奇妙的感覺從心底升騰而起:再過幾個月,就會有這麽一個與他血脈相連的孩子誕生于世——只是這麽想着,心底就抑制不住地生出些欣喜來。

這種莫名歡喜、動不動就傻笑的狀态,一直持續到第二年的開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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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德八年二月,韓國公诰命亡故。

——去世的是楊文通的祖母。

那日的祭奠,季懷直是親自前往韓國公府去拜祭的。國公府本就地位不凡,再加上聖上親臨,這祭奠更是隆重了幾分。

季懷直在一衆哀哭的人群中,看到了面色恍惚的楊文通。這種失去至親的痛苦,不是他人所能安慰得了的,季懷直也不知自己該如何開口,最後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澀聲道了句,“節哀。”

楊文通有些失焦的眼神重新會聚了起來,落到季懷直身上,嘴唇動了動,卻并未發出聲音,而是對季懷直輕輕地搖了搖頭。

季懷直知道,這是讓自己不必擔心。

……

祭奠之時,本就是一家府邸最為忙亂的時候,是以季懷直也沒有在國公府多待,上了祭後,便告辭離開了。

**********

幾日後,京城城郊。

季懷直靜靜地伫立在一處高地,垂眸看着城門處的人來人往。

不多時,韓國公府的送靈車轎從城門內緩緩駛出,可意外的,季懷直沒在那附近看到楊文通身影。

“我猜你會來這兒。”身後傳來一道有些嘶啞的嗓音。

季懷直循聲回頭,就見楊文通不知何時已站到了他的身後。

他似乎比祭奠那日更瘦了,但精神卻略好了些,起碼能勉強勾出個笑來,雖然那笑比哭還要難看些。

季懷直打量了他一番,最終擡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低低道了句,“多保重。”

去世的是楊文通的祖母,按制楊文通并不必趕回原籍丁憂,但……他畢竟是被祖母一手帶大的,如今老人家去世,他想要完完整整地守滿這二十七個月,也着實無可厚非。

楊文通偏了偏頭,看了搭在他肩頭的手一眼,倏地上前一步,攬住了季懷直。

季懷直愣了片刻,倏地感覺到肩頸處隐隐有些濕意。

這是……哭了?

兩人相識十餘年,這還是他第一次碰見楊文通流淚。季懷直手足無措地慌了半晌,才試探的伸出手,像安慰小孩子一般,輕輕拍撫着楊文通的脊背。

“你也保重。”耳邊的聲音猶帶嘶啞,這句過後,楊文通便放開了季懷直。

他眼眶略有些紅,但神情倒是略微松快了些,又深深地看了季懷直一眼,方才轉身離去。

季懷直盯着他的背影發了好一會兒怔,忽地嘆了口氣——

親人啊……

他微微仰頭,眯眼看着那游游蕩蕩的白雲。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皇,當年那股沉痛的悲哀褪去,留下的是深深的悔恨——如果,如果他當年,能再多付出一點真心……

過往的遺憾想要彌補,可那人卻早已經不在了。

季懷直難得深沉一回,卻并沒能維持多久。一陣風吹過來,帶來了一段不知名的野花的香氣,季懷直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頭腦一瞬的空白之後,方才的那點突入其來的莫名情緒也被抛在腦後,他擡了擡手,招呼着張恕準備回宮。

**********

栎王府。

塔不煙的臉上笑意盈盈,本就深邃的五官,因這笑帶出些惑人的豔麗來,她轉頭看向栎王,“老天都在幫我們……殿下,這個可是難得的好時機。”

栎王略微沉吟了一下,也緩緩地點了點頭。

有楊文通在京,他尚有些顧忌:要是朝廷和安王對上,誰知道這個人會不會像當年對付赤狄一樣,砍瓜切菜得把叛軍給收拾了。

況且,他又想到去年冬日,季懷直在朝堂上的那一番動作——要是再拖,等朝內人心穩固,這事可就更難辦了。

禦敵之良将、安民之賢臣……他的這個侄兒還真是好福氣!

而塔不煙見栎王點頭,語氣中更是帶了幾分歡喜,“我去同阿兄寫信!”說完,也不待栎王回應,便急急地跑了出去。

**********

一個月後,薊州。

草原一望無際,嫩綠與碧藍相接,天地的界限是如此分明、又如此模糊,而那道橫亘其中的蜿蜒河流、也是與天空一脈相承的藍,仿佛就是從空中流淌而下。

河畔是一大一小的兩個黑點,湊近看去,原來是一人一騎。

那人正在河邊低頭汲水,而他身旁那匹棕色的駿馬并未拴起,卻只是在主人身側閑步,并不遠離。

倏地,正在汲水的那人擡起頭來,露出一張俊朗的臉龐,正是安王的近衛、朝廷近封的宣武将軍李構。

李構眯了眯眼,遠遠地望向了天地相接的那一道分界線上,那處明明沒有任何異常,他卻像看到了什麽似的,眼神驟轉冷銳,搭在水囊上的食指輕扣了六下,忽然唇角上挑,勾起一抹譏诮的冷笑來。

他站起身來,一旁的那匹駿馬也似與主人心有靈犀緩步靠了過來。

他伸手捋了捋馬鬃,左腳踩進馬镫,右手一撐,再一晃神,整個人已經端坐在馬上,手中也已執上了一張長弓。他從右側的箭筒中摸出一支箭矢,搭到弦上,緩緩拉開。

遠處遙遙地現出幾個黑點,細細數去正是六個,而此刻,李構手中的弓弦也已張滿,他手指一松,弦上的箭矢便飛射而去,速度之快,幾乎發出破空的尖嘯。

李構一絲停頓也無,又摸出一支箭來,搭于弓弦之上。

……

那一小隊赤狄人方登上一高坡,倏地一支箭矢破空而來,領頭的那一人一聲沒吭地就從馬上墜下。

剩下的五人有一瞬的茫然,下意識地一勒馬缰,向着箭矢來處搜尋而去,而就在他們這短暫的反應時間,第二支箭矢破空而來,又有一人倒下。

無聲的惶恐籠罩了剩下的四人,不過待發現對方僅有一人之後,他們總算稍稍鎮定下來。罵罵咧咧地駕馬朝着那人沖去,手中的弓箭也對準那人。

李構被四個人瞄準,卻半點都沒有避讓的意思,依舊穩穩地立在原地,繼續張着弓弦,為他的第三箭蓄力,只是唇邊那抹嘲諷的笑意愈深。

果然朝着他飛來的那四支箭矢在距離他尚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就力竭般地減緩了速度,最後緩緩地墜落在他的附近;而他射出的第三支箭矢,又洞穿了一人的咽喉。

剩下的三人臉上的神色有些發青,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竟在剩下的那兩人的掩護下,掉頭就往回跑去。

李構挑了挑眉,但餘下的兩人急速奔來,由不得他細想。他一扯缰繩,駕馬朝側方奔去,重新拉開了距離。

限于兩方長弓射程差異巨大,李構解決這兩人委實沒有費什麽功夫。

但離去那人卻早已不見了蹤影,赤狄可沒有什麽舍己為人的傳統,怕是那人身上帶着什麽東西。

李構環顧四周,不多時,便挑定了一個方向,策馬追去——追擊這種事,做得多了,總是有點經驗的。

他的這駕坐騎,雖是不如殿下的“蹑景”和任茭白的“白兔”,卻也是難得的良駒。是以未過多久,他便遠遠地看見了方才被掩護逃走的那人。

擡弓搭箭……

少頃,李構便從那具屍首上翻出了一封書信。只是看到那信封上的【文賢單于臺啓】六字,他原本舒緩的臉色驟然繃緊,神情甚是難看。待到檢查了之後的火漆封,他更是面色陰沉、幾乎能滴下水來。

那字跡是安王殿下的字跡,印鑒也是殿下的印鑒……分毫不差。

但他追随殿下多年,自然知道殿下絕非這等與外敵私通的人。那這封信?

——定然有人搗鬼!

李構倏地想起四年前,楊文通突然跑來薊州的那此詢問……雖然最後證明是知州府的失誤,但那真的是意外嗎?

他越想心底越涼,将手中被攥得變形的信放入懷中,翻身上馬,重又往王府奔去。

座下的駿馬飛馳,引得人呼吸也困難了起來,李構恍惚間憶起了一個數年前的一個場景:那應當是個匈奴貴族,但那時卻已傷痕累累,數支箭矢紮進他的皮肉,身上還有不少刀傷的口子正汩汩流血。受傷過重,以至于他眼神都不甚清明,但還是死死地盯着他們這方,用不甚熟練的官話朝他們喊着:“狡兔死、走狗烹。你們……”

一支流矢結束了他的性命,旁邊傳來任茭白的取笑聲,“官話說得不錯!”

可那句帶着些異域音調的“狡兔死、走狗烹”,卻如同一段惡咒一般,時時在他腦中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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