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赦免(周日)

“……陛下?”下首傳來一句輕喚。

季懷直恍然回神,整了整神色,低頭看去,“還有事兒?”

“回禀陛下,此次查證順利,要多虧栎王妃的配合。”劉平斟酌着開口,“栎王妃同栎王關系疏遠,京中人盡皆知,想必王妃對栎王的種種謀劃,此前并不知情。臣以為……”

季懷直皺了皺眉,倏地開口問道:“朕沒記錯的話,栎王妃……是蕭家的那個孤女罷?”

“是。”

得了這句話,季懷直也沒什麽猶豫,當即擺手道:“赦罷。”

其實,莫要說栎王妃此次查案有功,只要她沒有直接參與到栎王這些案子當中,季懷直便不會将罪責牽連到她。

一個是,季懷直對株連一事興致不大;再一個則是,蕭家滿門皆是為國征戰而死,不論在位的是哪個帝王,就算是為了不讓士卒寒心,也不會對剩下的這位孤女做什麽的。

季懷直疲憊地撐了撐額頭,嘆道,“若是無事,就退下罷。”

……

傍晚,趙媛抱着小公主緩步走來,侍立在殿門口的李福像是看到救星一般,忙迎上來道:“皇後娘娘,可算是把您盼來了!”

“李公公?”趙媛見是他,不由面露不解,疑惑道,“你不在陛下跟前侍候着,怎麽在這守着?”

她轉頭看了眼閉得嚴嚴實實的殿門,裏頭一片昏暗,連點火光也無,不由皺眉道:“陛下可是有什麽煩心事?”

“這……”雖然前朝的事,季懷直向來不怎麽瞞着趙媛,但季懷直願意說是一回事兒,事情從他這個做奴才的嘴裏漏出去又是另一回事了,是以李福只得搪塞道,“奴才也知道的不甚清楚……只是……陛下從未時開始,就把自己關在裏頭,別說用膳了,連口水都沒喝……娘娘,您看……”

趙媛皺了皺眉頭,正準備推門進去,懷裏的小公主倒是先哭了起來……這孩子自生下來就甚是少哭,但一旦哭起來,那可謂是一個中氣十足、驚天動地,別說隔着一扇門了,就是隔着一間房子也能聽得清楚——光聽這聲音,還以為是個小子呢。

大殿裏傳來季懷直的有些暗啞的聲音,“是媛媛和堯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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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殿門便被人從裏面推開,季懷直邁不出來,湊到趙媛身旁,駕輕就熟地将孩子接了過來,一邊輕晃一邊哄着:“堯華不哭,父皇來抱。”

不待季懷直檢查這孩子是尿了還是餓了,季堯華已經先一步止住了哭聲,睜着一雙帶着淚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季懷直看。

季懷直搖頭失笑,“莫不是想父皇了?”

季堯華自然不可能回答他這個問題,倒是一旁的趙媛笑道:“可不是想了。一整天都沒見着她父皇,打從她生下來,這還是頭一回呢。”

季懷直笑着貼了貼她的小臉蛋,壓低了聲音道:“父皇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季堯華只當這是在同她玩,樂呵呵地吐了一個大泡泡,又轉頭蹭了季懷直一臉的口水。趙媛忙舉起帕子去擦,季懷直微微俯身就她,偏了偏頭,哭笑不得道:“……小沒良心的。”

這麽一鬧騰,季懷直心裏先前的那點陰霾也漸漸散去——畢竟這人,總不能一直活在過去。

……

紹德八年冬,栎王并其一衆黨羽悉皆伏法;當日,栎王妃蕭娴自缢于栎王府中。

從他即位起,就壓在頭頂的大石被挪開,季懷直卻沒有什麽輕松之感……心上反倒是又添了些別的什麽重量。

所幸有季堯華這個小公主在,季懷直深陷養娃的酸甜苦辣之中,雖是手忙腳亂,但總不至于陷入什麽過于消沉的情緒之中。

……

同年,開州水渠竣工,帝大喜,于太和宮設宴,宴請群臣,并于工部之中另辟一司,專官水利之事,主事郎中為新近加封的南樂郡主。

季懷直下旨創立這個“水利司”并任薛寧為郎中時,可謂是提心吊膽,都做好了暫時讓步妥協、之後長期抗争的準備了。

畢竟大魏的這套部門官制,自開朝起就沒怎麽動過,季懷直事先一點口風都沒露,冷不丁地就加了這麽一個部門,想也知道是會被抵觸的;再加上這新部門的主管還是個女子——季懷直都能想象,這道旨意下去以後,朝中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了。

要不是陳昌嗣回京了,他還真不敢這麽瞎搞。

相較于季懷直這如臨大敵的模樣,陳昌嗣倒是輕松得多,她溫聲勸慰道:“陛下不必如此擔憂。昔年孝帝幼弱,朝中之事皆由其母周太後代勞,其下女官‘文德夫人’,雖無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現如今,不過是一個五品的郎中之職,想來朝中雖有異議,但陛下若是堅持,想也不會生出什麽大的波瀾。”

季懷直聽了,不由深深嘆了口氣,絲毫沒有被這番話安慰到。

——周太後那是什麽人啊?那是和□□一塊兒打天下的牛人,這大魏的半壁江山都是她領兵打下來的……季懷直當時真是深深地覺得,這位主兒不做女帝可惜了。

況且就是這麽牛的周太後,她的心腹文德夫人,細究起來,也只是宮內的女官罷了,并非前朝職位……

不過,不管怎麽着,這旨意還是要下的——總不能每次修水利,都讓陳昌嗣帶着薛寧去吧?

就算陳昌嗣願意,他也不願意啊……這人一走,他的工作量何止成倍增加啊。

……

這心裏存着事兒,晚上就容易做夢。

外邊天還一片漆黑,季懷直卻倏地睜開了眼,翻身坐起、深深地喘着氣,“呼——呼——”

身旁的趙媛被他的動作驚動,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陛下?”

季懷直忙吸了口氣,沖她笑道:“無事……接着睡吧……”趙媛本就沒有完全清醒,聽到季懷直的話,輕應了一聲,複又閉眼睡了過去。

季懷直又打發了方才感過來的守夜宮人,這才得空抹了抹腦門上的冷汗。

——楊文通那混蛋,就沒幹過什麽好事!要不是他一直提什麽“死谏”之類的話,他至于做噩夢麽!

血糊糊的一片、連腦漿都出來了……血腥得都讓人犯惡心,季懷直稍一回憶,就覺得背上竄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這一下鬧得,季懷直也沒了睡意,掃了眼一旁的沙漏,也快到早朝的時候。他索性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直接換上了朝服往奉天殿去了。

銮駕剛到了前殿沒幾步,就碰到了巡視的禁軍隊伍,可巧這隊還是暫代禁軍統領的許隘領的頭。

衆人問安畢,季懷直卻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叫住了欲要離開的許隘,“你去找十幾……不三十個人,力氣大點的,一會兒去奉天殿裏頭守着,朕有事兒要交代他們。”

許隘雖是不解季懷直,但還是幹脆應道:“是!”

一炷香後,奉天殿內。

季懷直環視着将大殿中心團團圍住的諸位禁軍,不覺嘴角一抽……

禁軍本就是守衛宮城的精銳,再加上楊文通這些年的狠命操.練,別得不說,基本功都是一等一的紮實,一個個高大結實、眼神兇狠,看起來就相當有威懾力……在大殿四周一站,竟把奉天殿站出了幾分匪窩的感覺。

早上噩夢的氣勁兒還沒過去,看見這情景,季懷直不由又給楊文通記上一筆——你他媽都帶得些什麽兵!這一個個的,找個山頭就能當大王了!

不過,畢竟時間緊迫,季懷直也沒空去追究這些細節,他環視了一周,揚聲喊道:“一會兒早朝的時候,看見有人想撞牆、撞柱子的,一定給我攔住了!”

“是!”這應聲之響,季懷直只覺得自己座下的椅子都顫了幾顫,這般氣勢讓他多少放下些心,不過……賞罰還是要有的。

“要是有一個沒攔住,你們這兒所有人,一人二十板子!”季懷直壓着聲音,一個一個地盯視了過去。

待看了一圈之後,他倏又松快了語氣,笑道,“反之,只要攔住一個,甭管多大的職務,朕就許他官升一級……”

他話音剛落,就見原本帶人過來的許隘默默地移了兩步,把他身旁的那個侍衛從位置上擠開,然後毫無違和感地帶頭道:“謝陛下隆恩!”

季懷直嘴角一抽:……這都什麽人吶!果然什麽老大什麽副手!這臉皮厚度也是很得楊文通的真傳啊!

……

早朝之上,果然有人就此事提出異議。

“臣有本奏。”這位老臣甫一開口,殿內侍衛的目光就齊刷刷聚集到了他的身上,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躍躍欲試,那老臣當即背生冷汗,到了嘴邊的話一頓,心中退意漸生。

不過,上方既已傳來“準奏”之語,他也只能硬着頭皮說下去,“陛下日前下旨,于工部再設一司,臣以為此舉大為不妥。大魏朝制自開國以來,已力行百餘載,未有大變,□□曾有言……”

眼見那群侍衛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轉,而上首的季懷直卻絲毫沒有阻攔的意思,這老臣心中越發得沒底。

“何況這朝堂是何等尊貴之地!怎能容女子……”他正說得激動,餘光突然瞥到數個侍衛都身影稍動,似乎準備往他這撲來。這老臣當即一個激靈,倏地緩下了語氣,“這……這女子參與朝事,終非國家安穩之态……”

他這把老骨頭,不用這群人拿下,就是一人推一把就夠散架了……他舌根發苦,不由暗暗埋怨自己:明知陛下在任職一事向來強硬,自己這又是何苦來哉的。

這老臣将原已準備好的說辭改了又改,力争不要讓皇帝生出太多的被冒犯之感,在一衆侍衛的盯視下,每一個字句都變得甚為艱難。

——這麽難捱的面奏,他這輩子估計都不會再有了!

“……此乃卑臣愚見,萬望陛下三思。”這最後一句話說完,這老臣竟生出了些許解脫之感。

這場早朝,季懷直早就做好了打硬仗的準備,是以被提出這些異議也不意外,不過這老臣這委婉的語氣倒是大大出乎他的預料之外,他還以為自己會收到一段激昂慷慨、或者痛心疾首的陳詞呢。

雖是有些意外,季懷直還是神色不變地點了點頭,示意他退下,又揚聲問道:“那此事,諸卿是如何看的?”

這問話剛一落下,又有一人走上前來,行禮道:“臣以為鄭大人所言有理……”

……

雖然“水利司”的設立,有人同意、有人反對;但對薛寧任郎中這事兒,整場早朝上都是反對之聲。

可語氣之委婉、态度之友好,都讓季懷直生出了點這事兒很容易辦到錯覺……

這要是照他的一開始的想法,他這麽一道旨意下去,這朝裏頭,怎麽也得來一場電閃雷鳴的傾盆暴雨,要是情況再差一點,下冰雹也是有可能的。

結果……雨是下了,卻是綿綿密密的牛毛細雨,不撐傘都不要緊的那種。

這讓季懷直頗有些蓄了一身的力氣、卻沒地兒使的憋屈之感。

作者有話要說:  楊将軍: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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