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不敬(周日)

季懷直知道自己越過兒子,讓女兒繼位的做法,可能并不順利,但在成功将反對之聲壓下之後,他竟生出了幾分事情十分容易的錯覺。

事實證明,果然是“錯覺”。

想着今日朝堂上鬧的那亂子,季懷直腦殼一陣一陣的抽疼:一群忠心值超過九十的人,在你面前苦苦哀求,一副舍身就義、以死相谏的模樣。

季懷直:差點都以為自己真是個什麽昏君!

而挑起這事兒的罪魁禍首……此刻正坐在他的對面,甚是悠閑地磕着瓜子。

季懷直黑沉着臉看着眼前這人,楊文通倒是絲毫不受影響,跟個耗子似的、嘴裏半刻都不得閑,磕完了一碟,又揚了揚手,示意一旁的小太監再去給他拿一碟去。

季懷直臉上都快滴墨了,擠出來的聲音都帶着隐隐的磨牙聲,“你到底多!大!臉!啊!”剛走幾步的小太監被這聲音吓得一個哆嗦,腿一軟,直接跪跌在了地上。

眼見着自己第二碟瓜子是吃不到了,楊文通回頭看了季懷直一眼,嘆了口氣,無奈道:“怎麽這麽大的氣?”

季懷直:艹!我他媽為什麽生氣,你心裏沒點逼數?!

顯然,楊文通心裏是有數的。他撇了撇嘴,“你不會真以為,沒有今日這事兒,那小丫頭就能安安穩穩地上位了吧?”

季懷直一噎,他當然知道沒這麽簡單。

今日楊文通只是挑了個頭罷了,這些年他強壓下一切不滿,早晚都會有反彈的一天。他本意是等季堯華的班底再稍微成長些,便把手裏的權利一點點交出去,雖然慢些,但到底穩妥。真到出事的那一天,季堯華自己也能應對一二。

楊文通顯然對他的想法有所猜測,不待季懷直答話,就嗤笑一聲,“你以為他們整日家都琢磨着些什麽?……你可長點心罷,說不好反倒教他們套住了。”

季懷直心中一跳,怒氣一下散了七八分,端肅了臉色、凝眸看他,“你是說……”

楊文通擺了擺手,“還沒到那個地步。不過……”他頓了頓,倏又笑了一聲,直直地看向季懷直,“我今日在朝上說的也都是真心話,我可不願意自己頭頂上的,是個小丫頭片子。”

——他是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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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了只一點後,季懷直只覺得一陣涼意從心底竄了上來:皇帝的位子天然地孤獨,他知道無數人會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卻從未想過,這無數人中會有一個楊文通……

他張了張嘴,卻覺得喉中被死死地梗住,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

楊文通的視線落在他微動的唇瓣上,眸色漸轉深沉、臉上的笑卻越擴越大。

“懷直。”久違地,他又喚出了這兩個字。

“你要怎麽做?……流放?抄家?壓入天牢?還是……斬·首·示·衆……”他一面壓低了聲音說着,一面緩緩地欺身過來,“這些年來……我身上的罪名也不少吧?随便挑出幾條來,都足夠死上幾回……”

最後這幾個字,幾乎都是貼着他的耳朵說的,耳廓幾乎能感受到他嘴唇的震動,被刻意壓低的聲音再耳內回響……那感覺,說不上的奇怪。

季懷直皺着眉把人推開,看着楊文通臉上的表情,只覺得背後莫名地發毛,他又緊了緊眉頭,冷聲喝了一句,“你又發什麽瘋!”

“呵。”楊文通順着他的力道稍稍退了一段,目光的落點依舊在那雙唇瓣之上,“也不必麻煩的。”

“大不敬——”他緩緩地湊近着,低聲續道,“也是死罪……”

……

“啓禀陛下,陳首輔求見!”尖細的聲音自外傳來,打破了殿內莫名的氛圍。

季懷直恍然回神,一巴掌糊了面前這張大臉上,伸着手推遠了,咬牙道:“你今兒早起來,是把腦袋磕床柱子上了吧?”

季懷直倉促出手,也沒收住力道,楊文通實打實地挨了這一巴掌。他本來還有些擔憂,但看着楊文通龇牙咧嘴、不知道該捂哪好的誇張作态,頓時就沒了好聲氣,“你倒是說說……你想怎麽死,啊?!淩遲,還是活剮?”

“淩遲,不就是活剮嗎?”楊文通下意識地接了這麽一句,擡頭就對上季懷直似笑非笑的表情,臉上一僵,尴尬地別過眼去。

方才的那股勁兒過去,他現在對上季懷直心虛得很,沉默了一陣,輕聲解釋道:“我就說說……你不是也舍不得嗎?”

“舍不得”三個字從舌尖劃過,他眼中不由生出些許暖意。

季懷直沖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冷笑來,也懶得搭理犯病的楊文通,将手邊的茶碗端起後又重重地放下,緊接着揚聲叫外頭的陳昌嗣進來。

季懷直趕人的态度如此明顯,楊文通只得讪讪起身,擡腳跨過門檻的那一刻,他忽又停住了動作,轉回身來,輕聲道:“懷直,你不覺得這是個機會麽?”

——肅清朝堂的機會。

季懷直放在桌上的手下意識地一顫,瞥見他這動作,楊文通便知道,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管是殺雞儆猴,還是以儆效尤,朝中怕是沒有比自己還有分量的人了。

他笑了笑,話中透出些安撫的味道,“我知道你下不去手,不過‘免官’總是可以的……這麽些年了,我早就不想幹了,顯興那小子也到了該接班的年紀了……”

看着季懷直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下,楊文通終究還是說不下去了,他下意識地向門內走了兩步,又倏地停住,手指攥拳又松開,在原地踟躇了良久,才背過身去,冷聲道:“長痛不如短痛,這事兒拖久了,對誰都沒有好處……你想想昭帝當年……”

“文通,你……”

季懷直打斷了他的話,只是剛剛開口,卻又被楊文通搶過了話頭,“陛下,請您三思。”

陛下、您……

季懷直意味自己早已習慣了被這麽稱呼,可他卻第一次發現,這敬稱之後的是如此的冰涼,冷得他渾身發顫。

“臣先行告退。”

……

當天夜裏,國公府內便迎來了一道聖旨。

出宮宣旨從來都是一件美差,借着皇帝的勢耍耍威風,甭管多大的官員,接旨的時候都得老老實實地跪着,光是想想都覺得痛快得緊,再加上例行的賞銀——那真是荷包也鼓了、面子也有了,實在是一件再好不過的差事了。

不過,這次的聖旨怕是個例外,這差事在宮裏頭的時候,便被推皮球似的推來推去。現今被遣來國公府的這個小太監更是畏畏縮縮,全然沒了平日的趾高氣昂。楊文通跪下接旨的那一瞬,他差點一個哆嗦,跟着一起跪了。

這小太監一面語氣發顫地念着旨意,一面暗自注意着楊文通的動向,生怕對方中途一個暴起,把他給砍了。

不怪他如此想,這一下子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将軍,變為一介白身,擱誰身上都受不了,況且楊文通又是朝裏頭有名的臭脾氣,幹出什麽來都不奇怪。他來國公府之前,連自己的後事都交代了一二。

出乎意料,楊文通的甚為平靜地接了旨意。那小太監心中暗自感慨:不愧是楊将軍,這不動如山的态度,可真是常人拍馬難及的。

想是如此想,可他也不敢在國公府多待,将那聖旨交了去,便逃也似的往外跑去,莫說是接賞銀了,就連例行的客套都顧不得了。

——開玩笑,有什麽能比小命更要緊?

楊文通看着一副逃命架勢的小太監,不由嗤笑一聲,但看見手中明黃的綢緞,臉上的笑意不由一斂,眼中溢出些擔憂來。

——懷直那小子,現在指不定怎麽難受呢。

想着,他倏地對自己先前的逼迫生出些許悔意來,不過那動搖也只是短短的一瞬:現在就有個了結,總比日後真的翻臉來得好些。

楊顯興對他父親的意思早有察覺,此刻也并未多沮喪,但看着對方此刻垂眸不語的态度,還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寬慰勸解一番。

只是他從小摔打慣了,也着實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人,搜腸刮肚了半天,楊文通倒是先他一步開口了,“我要入宮一趟。”說着,擡腳就往外走。

“爹!”楊顯興沒想到他會這是個反應,頓了片刻,連忙追上前去攔人,“您現在沒名沒分的,入宮可沒那麽容易了。”

楊文通先前仗着職務之便,都快把皇宮當做自家的了:想去就去、想住就住。可他現在可是個白身,那皇宮是何等戒備森嚴,哪裏是他說闖就闖的?

沒·名·沒·分……

楊文通抓住這四個字,狠狠地磨牙——這臭小子怎麽說話呢?!

他腳步頓住,轉頭沖楊顯興皮笑肉不笑道:“前兒我聽說你武藝又精進了?”一面說着,一面提溜起這小子的脖領子,就要往演武場走,“來,我試試你的。”

楊顯興被提得雙腳離地,愣了一刻,旋即就活魚似的掙紮起來:他明明什麽也沒幹,怎麽就要挨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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