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月團

◎不讨厭◎

賀思今連着好些年沒過過中秋了,雙親不在,談何團圓。

倒是宴朝,似乎也沒有過節的習慣,便就是宮中着人來請,也不見他出去。

朝王府裏每逢佳節都是異常冷清。

而今她回來了,自是要好好慶祝的。

普氏已經聽青雀報了阿錦被罰的事情,這會兒又聽孫嬸說起外頭忙活,有些詫異。

桌子上是昨日母女倆坐着一起打的絡子。

有一說一,比她打得好多了。

她從小是兄長帶大的,不比一般江南女子的小家碧玉,皮得厲害,後來又得嫂子悉心照顧,從不曉女紅,打絡子這尋常女孩兒家打發時間的玩意兒,她也是不大精通的。

她不會,生了女兒也就理所當然地沒準備叫她會,只盼她快樂就好。

卻也不曉得從什麽時候開始,今兒已經有了閨秀模樣,抹去那日螃蟹的事不提,說話做事皆是有了分寸。

這書裏頭,怕是真的有什麽黃金屋?

竟叫人生生鍍了一層。

想着人進了中庭,果真如孫嬸說的,中間已經單獨辟出兩處來,一處是已經做好了底盤的河燈,幾個小厮正拿着毛筆上色,另一處是長桌,大家都圍在邊上,揉面的揉面,調餡的調餡,正中間可不就是自家女兒。

賀思今倒也不是真的饞這月團,單是想将府上人都聚在一起鬧一鬧。

此番她從模具裏倒出一塊精致花瓣的團子來,一擡頭就瞧見普氏,遂舉在手裏跑過去:“娘!看!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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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手是巧,我看這月團比你打的絡子還要好看。”普氏笑,“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了。”

“定是好吃的!”賀思今指了指廚子,“我前些日子與鄭叔一道打的槐花,香得不得了。”

“還加了槐花?”普氏嗯了一聲,“那今兒确實有心了。”

娘喜歡槐花,賀思今當然記得。

說話間,餘光掃見檐下青袍,身形便滞了一瞬。

普氏跟着回頭,見得那邊立着的少年,遙遙領了女兒施禮。

少年亦是回了一禮,并未下來,想來是不願打擾了大家。

“娘,”賀思今回過頭來,“家裏有棗嗎?”

“有的,莊子上才送過一批來,擱在廚房了。”

“我去拿!”

庭中的一大家子其樂融融,宴朝沒近了去看,有來去的仆從路過,皆是對他行了禮避開。

雖貴為皇後嫡子,他卻因生來病弱,年幼時就被送進軍營訓練。

父皇又寄予厚望,特命祖太傅跟在身邊悉心教導,因此從未同皇兄們一塊兒讀過書。

兄友弟恭的場合便就鮮少有。

學問這些,他向來領悟得快,回朝後早早就開府上了朝。

算起來在宮裏頭住的日子也沒多少。

是以,雖坊間皆傳七皇子獨得聖寵,卻是不知,從小到大他也無甚機會承歡膝下。

少年老成,或許說的就是他。

至于那月團——皇家本就不似尋常,要吃點心皆是禦廚做好了送來,哪裏有一家子集體出動,花上大半個白日的時間親自動手的道理。

目光一跳,将将跑出去的女孩歡蹦着回來,兜了一袋子東西嘩啦啦一并倒進了盆子裏。

是紅通通的大棗子。

小姑娘忙得不亦樂乎,一頭一臉的面粉,花貓般,叫那燦爛的鵝黃裙面都失了色。

宴朝看了一會便重新回了房。

賀思今忙完再轉首時,那人已經不見。

抹了一把臉,她拍拍手,也是,這等玩意兒他應是覺得無趣吧。

“來,阿錦,把面粉都倒進來!”

“來了來了!”

這一番熱鬧直持續到下晚才停歇。

長桌被擦洗幹淨了撤下,換成幾張圓桌。

廚房裏炖了一天的湯食和熱菜都端上去,院子裏滿是香氣。

賀存高笑得開懷,待得人齊才想起來一拍大腿:“忘了,你們先等等,我去請七殿下過來。”

“請他……”做什麽?賀思今話到了嘴邊才想起來,若是不請才是不對,聲音就矮了下來,“他應該不會來吧?”

“那也是要請的。”賀存高搓搓手站起來,“再者說,今日佳節,七殿下向來和善,自不會拒絕。”

啊?

賀思今啞然。

卻是普氏在一邊拍了她手:“說你懂事吧,這孩子怎麽還時好時壞的,打擺子不成?”

“我說實話麽。”

“我看七殿下年紀不大,也就是比你大五歲吧?論起來也還是個孩子罷了,卻已經能這般沉穩當事了。嗯……年少有為,實屬不易。”普氏話沒說完,賀思今卻是能聽着話音的。

以其出身,不僅沒有恃寵而驕,反而謙遜有禮,這些日子對賀家人也恭敬有加,便是下人他也能微笑待之。

普氏會有這般好印象,正常。

賀思今卻無法尋常看他。

剛想要張嘴辯駁一句,才發現左右根本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

“娘,看人不能看表象的,他如今得爹爹醫治,又暫住我們賀府,總不該垮着臉的啊。這些……女兒也能做得!”

“你做得什麽?上場打仗還是生擒敵軍了?”

“……”算了,鋸嘴。

當然,普氏不過是逗逗女兒,這會兒瞧女兒模樣複又壓低了聲音問:“今兒,娘問你,你為何讨厭七殿下?”

這一問直吼吼絲毫不帶轉彎抹角的,叫賀思今瞠目結舌。

“怎麽?猜錯啦?”普氏歪頭,“上次螃蟹的事兒我就奇怪了,你最煩剝螃蟹了,哪裏是要吃整蟹,不想給七殿下吃才是正經吧。”

“娘胡說,我就是護食罷了。”

“喔!你還護食啊?我怎麽才曉得?”

“娘!!!”

說話間,身後響起爹爹客氣的聲音:“殿下這邊。”

“嗐——”普氏這才正了正身形,難得有了點長輩的樣子,目不斜視地與邊上女兒道,“讨厭就讨厭吧,不過面子上可得過得去。”

“不讨厭!”賀思今咬牙壓着聲音糾正。

“不過如若是他真有錯,縱他是殿下,娘也給你做主。”

“……”人已經快要到眼面前,賀思今再辯就不合适了,幹脆退到了普氏身後,順便扯了扯親娘的衣袖,求她莫再說了。

普氏這才忍了笑迎上去:“都是家常小菜,還請七殿下莫嫌棄。”

“是我叨擾各位了。”宴朝略微欠身回禮,又觑見賀夫人身後的小姑娘,小小的發包上墜着珠花顫顫,不知道是不是多心,仿佛她很是怕他瞧過去。

“請!”賀存高興致頗高,小厮應聲擺了椅。

賀思今眼見着那人與爹爹一并坐下,自己也被普氏伸手逮來出來。

“這孩子,怎生還怯場了,剛剛誰喊的餓了。”賀存高笑,“坐你娘身邊,開席了。”

怯場?脖子上架刀都能站穩的人,還能怯什麽場子?

宴朝掀眼,果真是見得那小姑娘臉色都不好了。

不知是噎得還是當真羞得。

想笑,擡袖掩了下去:“咳!”

賀思今瞟了他一眼,見得少年正垂下手在身側,面上平靜。

“……”

一頓飯吃得歡暢,宴朝院中的侍衛也領命與賀家仆從一并坐了旁邊的桌席。

預想的尴尬并沒有到來,宴朝全程都是放松的,碰上人敬酒,他也會拿茶盞兌水應了。

全無不近人情的姿态。

賀思今扒拉着飯,偶爾偷眼看過去。

夾菜,吃飯,觥籌交錯,少年都做得順遂。

“今兒,你今日不是領人做了月團?快些端出來叫大家嘗嘗。”普氏提醒道。

“哦?今兒做的?”賀存高眼睛都亮了,“快快快!”

賀思今擡眼,正見對面那人也饒有興致地擱了筷子。

“來來來!月團來啦!”孫嬸的聲音适時夾入,後頭阿錦和青雀端了滿滿兩個托盤。

各色月團上了桌,正逢雲層散開,院中落了銀輝,與燈盞交相輝映。

“這麽多種?”賀存高開心,“叫為父猜猜,都是什麽餡啊。”

“那爹爹可要好好猜,女兒做了記號的。”

“就你機靈~”賀存高說着便指了指其中一盤,“這個定是槐花的!你娘最愛吃了!”

“猜對啦!”賀思今拍了手,揀出一塊來擺進普氏的盤子,“那就獎勵爹爹一個!不過爹爹定是舍不得娘的,還是娘吃吧!”

“呵!”賀存高笑。

普氏跟着點了另一盤:“那我猜這盤是豆沙的!對不對?”

“對的!”賀思今笑起來,卻是揀給了賀存高,“不過,娘是打邊上偷看了我做記號的,不算,所以這塊給爹爹!”

“小氣。”普氏雖是罵着,嘴上卻已經笑開。

“殿下。”賀存高伸手替宴朝也夾了一塊,“不知道殿下口味,這槐花乃是賀家特色,外頭等閑不做的,殿下嘗嘗?”

月團甜膩,宴朝卻未推辭。

賀思今見了,忽而又道:“七殿下身上有傷,槐花性寒,還是吃這棗泥的吧。”

說着,她從最後一個盤子裏揀出一塊來遞過去。

宴朝不察,下意識地端了盤子伸長手接了。

“棗泥的?往年倒是沒見府裏頭做過。”賀存高瞧了一眼,“好吃嗎?”

“也是聽人說的,就讓孫嬸拿了棗子試着做做看,應是沒豆沙和槐花那麽甜。”賀思今随意道,“做的也不多,吃個新鮮。”

“有勞了。”接話的卻是宴朝。

賀思今擡首,這一晚來第一次正視他的臉。

那人已經低頭咬了一口。

“如何?”普氏竟是比賀思今還緊張般問道。

“好吃的。”

一語落,席間歡笑。

賀思今自己都沒意識到,聞聲後她兀自輕輕松下的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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