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重現

◎殿下知道?◎

賀思今有理由懷疑訾顏是老天派來整她的,可惜沒有證據。

好在這不過是個小插曲,先生也未追究。

她蘸了墨重新坐好,将面前的紙鋪開。

給五公主伴讀,于這書院裏的其他小姐而言,便是要表現得盡善盡美才對,比的是學識。

可她不一樣,她是與公主年紀最為相仿的一個。

說起來是為公主尋伴讀,可皇家的顏面也是要的,總不好叫皇後嫡親的女兒被所有人都比下去。

是以,她這個相對而言的同齡人,比的,卻是會不會襯托了。

這詩不能不作,也不能作得太好。

答卷分為兩撥送進了宮,一撥是公子策論,由祖太傅瞧過,送進了承安殿,遞呈今上。

另一撥,便就由宴朝親自卷了,送往歲和宮。

亓明蕙正拿挑杆逗着一只五彩的鹦鹉,聽得宮人來報轉而對身側人道:“瞧瞧,你七皇兄倒是疼你,這還沒幾日,便就替你張羅好了。”

邊上坐着的,正是五公主宴雅琪,聞言早已經從凳子上跳下。

“哎!這孩子!”亓明蕙沒拉住人,小小身影已經跑了出去,單是九連環铛啷啷丢在了地上。

“畢竟是嫡親的兄長,公主心中歡喜。”自有宮女接了話。

亓明蕙擱了手中杆子,卻是悵然搖了搖頭,不等再說,已經見一角玄色衣袍轉入,接着,她就虎了臉下來:“雅琪!怎麽又叫你皇兄抱!多大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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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妨的母後。”宴朝說着将懷中人放下,“抱得動。”

“這是抱不抱動的事?!”亓明蕙刮了一眼藏到少年身後的,一伸手就給逮出來,任是小公主撲騰扒拉的也沒松手,“開年就要去南書房了,這般模樣,免不得要被太傅訓!”

眼見着激動的人兒已經要上嘴咬,宮女趕緊上前:“奴婢先帶公主殿下去用些點心。”

亓明蕙閉了閉眼,終是揮手。

“公主殿下,跟奴婢一起去吃糖糕好不好?”宮女躬身哄着。

“糖糕!”宴雅琪拍手。

“對呀,糖糕。”

“吃糖糕!吃!吃!”

眼見着宴雅琪拍着手跟着宮女出去,亓明蕙一個沒站穩,被宴朝一把扶了:“母後。”

“呵……”不知是笑是哂,亓明蕙緩緩坐下,“你說,可是本宮對你妹妹要求高了?”

“五妹妹尚不足七歲,慢慢來,總是沒錯的。”言罷,宴朝将東西拿了出來,“這是善學書院裏各家小姐的答卷,還請母後過目。”

“不慌。”亓明蕙招了手叫他坐了,“本宮不放心其他人,所以叫你來定這伴讀人選,你可明白本宮意思?”

“兒臣知曉。”

亓明蕙這才點頭揭了考卷:“皇兒這幾日,辛苦了。”

宴朝颔首:“這幾日周先生考了不少題,今日是以冬雨滂沱為意象作詩,兒臣挑了其中幾篇帶來與母後過目。”

亓明蕙便一張張打開來瞧了,為首的那張:“冬夜遇雨。”

“此乃司禮監黃大人嫡長女所作,用筆華麗,可見造詣。”

“嗯,京城才女。”亓明蕙随口道,“聽你姨母說起過。”

宴朝未答。

接着,上座又翻過一張:“詠冬。”

“這是左相庶女之作。”宴朝接道,“頗有文思,可見功底。”

亓明蕙嗯了一聲。

再往下,手指卻是頓住了:“噫……”

宴朝擡眼,卻未應聲。

“賀思今?可是賀神醫獨女?”

“正是。”

“本宮去賀府之時,瞧見過她,”亓明蕙迎着光将那答卷又瞧了一遍,“她可是與雅琪一般大?”

“年長一歲過半。”

“倒是個小聰明的,揀着前人的改了來用。”亓明蕙笑起來。

“五妹妹憨厚,身邊又少有玩伴,若有這麽個陪着,也是好的。”

“嗯,是這個道理,就是這字……”亓明蕙左右瞧了又瞧,複道,“先前倒是沒怎麽聽你姨母說過,應是今年方才入的學?”

“是。”

“你之前在賀府養傷,依你之見,這孩子如何?”

宴朝想了想:“明理曉事,亦活潑跳躍。”

這評論,倒是叫亓明蕙愣住了,不過聽來卻似是合适的:“那學識上又如何?”

這次,沉吟的時間更久了些。

“勤勉。”

“……”亓明蕙明顯頓了一下,“勤勉?”

“兒臣私以為,勤能補拙。”

入宮伴讀的旨意是直接傳進書院的,周先生接旨的時候,眉頭都抓得鐵緊。

不僅是先生,便就是其他人,也是沒反應過來。

這次一并選入的是四人,按理說,依着學考成績挑出前四個來,也便就算了。

怎麽剛好選中了最拔尖的兩個和最末的兩個呢?

“先生!莫不是寫錯了?!”第一個跳起來的卻是訾顏,不等宣旨公公走遠已經伸手要去拿聖旨,“便是吃蝦,也是該掐頭去尾的,怎麽還舍了中間的?”

一席話,在座的小姐,沒一個有好臉色,賀思今伸手扯了扯她衣袖。

“孺子不可教!”周先生自是不叫她碰着聖旨,又是花白胡子一抖,命道,“都坐下!”

如此,才将滿室的議論聲壓下。

訾顏憋着一口氣,直到下了課才趕緊回過頭去:“你聽着沒啊!怎麽我也要去?我好不容易在這書院捱了兩年!兩年啊!我明明都沒寫,怎麽還能選上?!”

“啧,蝦尾麽,也不是不能吃。”有人說着風涼話。

訾顏氣急了:“你閉嘴!肯定是你!你是不是跟朝哥哥說什麽了?故意整我的?”

“冤枉啊,我哪裏有這本事?”吝惟一擡手,“而且,這名單,可是今上與皇後娘娘一并定下的,你道是我能左右?謝謝擡舉啊。”

“哼!”訾顏白了他一眼,又看向賀思今,終是緩下,“還好有你陪我,不然,要我與那兩個一起,不如叫我去……死……”

這話音顫了顫,矮得聽不見,賀思今一擡頭,就瞧見兩道窈窕身影過來。

吝惟自覺讓開一道,面上開懷,目光灼灼。

黃婧、陳源。

先時只是點頭之交,今日又同在聖旨上,賀思今下意識站了起來。

訾顏卻是沒什麽好氣地直接扭了頭收拾東西,筆墨紙硯被她一并塞進了書箱,丢垃圾一般。

為首的正是黃婧,賀思今耳熟,知曉這是司禮監黃大人家的嫡長女,此時再看,只覺這才女果真是自有氣度,便是對她淺淺一笑都猶如春風拂面般。

“賀妹妹,訾妹妹。”似是沒瞧見訾顏面上的不耐,黃婧甚至一偏首,還對着一邊瞧熱鬧的道,“吝公子。”

吝惟這便又站直了些,突然醒悟般:“那在下就先走啦!”

走得快,卻是一步三回頭的。

還是被訾顏瞪了一眼才一溜煙消失的。

賀思今還了一禮:“黃小姐、陳小姐。”

黃婧笑容更深了一分:“能與二位繼續做同窗,甚是有幸。我們四人既是一個書院出去的,往後入了宮,怕是還得互相幫襯。賀妹妹來書院不久,我這還不及與妹妹好生認識,一份薄禮,妹妹莫要推辭。”

哎?

訾顏探頭,陳小姐接了話:“訾小姐,也有你的一份。”

“哎呦,誰稀罕!”訾顏重新抱了胳膊立到一邊。

賀思今卻是不能的,再者說,她對這兩位,實在沒什麽印象,突然被送禮,屬實驚訝。

接到手上的,是小小的一個盒子。

“這是如胭堂新出的胭脂。”黃婧道,“想來應是适合賀妹妹。”

胭脂啊。

賀思今兩世為人,能用上的時候不多,無甚經驗,只湊在鼻尖聞了聞:“好香啊!”

沒曾想,邊上陳源先是笑了:“賀妹妹真是嬌憨可愛。”

好好的,這麽誇人實在叫人臉紅。

她看向邊上的訾顏,後者怕是拿人手短,收了胭脂倒也沒再哼哼,抱拳擡了手:“那往後宮裏頭,大家互相照應!”

“自是最好的。”黃婧這笑容,十足叫賀思今明白了什麽叫面若芙蓉。

一直等人都走遠了,訾顏才單手拎了書箱對着賀思今道:“哎,可別被人收買了啊!你是我收的妹妹,你姐姐只能是我,懂?我倆才是一夥的。”

“啊?”

“啊什麽!就說知不知道!”

“知道了。”賀思今有意哄她,伸手挽了她胳膊,“姐姐讨厭她們?”

“我不是讨厭!我就是看不上!”訾顏道,“你沒見她們笑得多假麽!還有你,是不是傻啊!你以為那胭脂真适合你?也不想想,你才八歲,用得上胭脂嗎?她倆這就是篤定了自己能入宮,早早就備下了過人情的!”

“喔!”

“看吧,你就是沒腦子。”訾顏教育人有瘾,“肯定在心裏還當真感動了一下?哎呦小可憐見的。她們這些官宦人家的女兒,最是心思多。要我說,怕是以為你啊,是走後門才入的宮,所以轉而來稍微結交下。”

“可是訾姐姐不也是官宦之女?”

“胡說!我能跟他們一樣嗎!我爹是将軍,那做将軍的能跟那些玩心眼子的文臣一般嗎!”訾顏應是覺得自己被頂了嘴,拿胳膊肘戳了身邊人一下。

賀思今趕緊應聲:“是是是,那肯定不一樣,訾将軍為人剛正不阿,才不稀得與人玩心眼子。哦,對啦,訾姐姐。”

“嗯?”

“難道我們真的沒有走後門嗎?”

“……”

四目相對。

訾顏愣住了。

賀思今也跟着停下步子。

片刻,她訾姐姐指了指自己:“我肯定是不會走的,你呢?”

“我……應是也不能吧?”賀思今正色道,“我都不知道門在哪裏。”

“也是,我看你應該也不想進宮,”訾顏狐疑,“那這誰整我們呢究竟?”

大凡想不明白的事情,只能交給未來去揭開了。

年前剩餘的時間,倒是仍舊在書院裏聽學。

宴朝後來就沒再來過了,反是吝國公夫人來過書院幾次,每次都只是從旁瞧着。

後來,黃婧帶着陳源過去特意拜會後,夫人便也不來了。

周先生因着伴讀的旨意,這些日子對她們四個越發嚴苛起來。

賀思今倒沒覺得什麽,除了一手破字仍舊沒練出什麽好模樣來。

年關邊上,大雨沖垮的渠道終于趕修好。

南邊的橘子送進來,雖是沒有往年多,卻也夠嘗鮮。

這善學書院的最後一日,回府的馬車嘚嘚,賀思今抱着暖爐就着青雀的手咬了一瓣柑橘,甜津津又涼絲絲的,周身舒暢。

“下雪了!”阿錦趴過去窗邊驚道。

賀思今探頭一眼,可不是麽!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竟已是鵝毛。

“阿明!車停一下!”

人對雪這種東西,從來都沒什麽抵抗力的吧?

她與阿錦一并伸了手去接,比柑橘還要涼。

入掌即化。

似乎,也有這麽一個雪日,她接了雪,一回身,便瞧見那人。

周身肅肅的朝王殿下站在那裏,瞧着她的目光,無悲無喜。

她寂寂收回手,他卻已經兀自轉身離開。

這畫面一閃而過,往日重現,猶如幻境。

“呼——”好冷。

賀思今抖了抖,收回手,将大氅攏了攏,卻舍不得收回腦袋。

“街上那是誰家的馬車?”樓上,廿五正與人交待,“快些去叫它讓出路來,莫要擋着馬道。”

“是!”小厮登登登下了樓。

宴朝垂眼,不久,就見那小姑娘收了簾子,車轱辘亦是緩緩加速。

廿五回來:“殿下,屬下想起來了,那好像是賀家的。”

“嗯。”

“殿下知道?”

宴朝沒答,端了茶水。

廿五立了一會,終于又問:“那殿下,現在不走嗎?”

不是要清馬道呢?怎麽還品起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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