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與西風皆憐卿
上回鐘朔翻完了賬冊就放在了他那裏,正好方便了蕭玖查賬。
蕭玖将賬冊随意翻了翻,直接找到了症結所在,“此處朝廷撥款,與實際撥款對不上。”,蕭玖将賬冊的撥款記錄指給鐘朔。
鐘朔道:“朝廷每年撥出的款項多于這冊子上所載的總數?”
蕭玖道:“是,五年前長華曾改過一次軍律,增加了撥往各地駐軍的款項,但這賬冊上記載的仍是五年前的定數,多出來那部分項諸應該無法插手,是進了沈昱的口袋了。”
他将賬冊遞給鐘朔,順便摸了把手,旋即裝作沒事人一般,也不去看鐘朔,仿佛耍流氓的人不是他。
鐘朔也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接過賬冊道:“沈昱勾結劉祊,項諸做擋箭牌……殿下,臣認為,先前殿下所言沒錯,若是查了項諸,可順帶着牽扯出劉祊,沈昱盤根錯節,此舉可以砍掉部分枝節。”
蕭玖道:“劉祊是沈昱斂財的主要來源,如此,若是帶出劉祊,可趕在胡人入侵之前斷沈昱一臂。”
鐘朔慢慢盤算,“只是陛下未必對西邊上心,畢竟多年不曾有戰事了,為取兵權,此次胡人蠢蠢欲動也被我們壓下,沉疴頑疾,陛下不一定願意動。”
蕭玖笑道:“他做了多年皇帝,沉迷女色,政事上懶怠多年,有一點卻仍舊不能容忍——權柄被撼動,若是給項諸按上個自立為王的名頭,不知皇帝會如何大怒?”
鐘朔道:“怕是項諸沒那個膽子。”
蕭玖道:“他自然沒膽子,帝王最善猜忌,屆時捕風捉影加上貪昧軍饷,用意昭然若揭,皇帝便容不得他了。”
鐘朔理了理思緒:“軍饷一事須得有證人證詞證物,項諸對律法也不甚了解,想必上任時并不了解軍饷定數,就是如此被沈昱算計,這賬冊上的花用與所記載的朝廷款項也相去甚遠,項諸交給我時,匆忙加了兵器的花用,新加的筆跡便是大理寺的小吏也可辨別,臣又常在軍中,昨日看過,發到士兵手中的兵器必定是上了年頭的,即是說項諸要麽無法交代新兵器在何處,要麽便是私自囤積兵器。”
蕭玖簡直為項諸的愚蠢呆住了,“這,送上門的把柄,也難為他苦心孤詣。”
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出來。
蕭玖道:“那我便回去寫折子,言說項諸貪墨軍饷,意圖謀反,軍中的證人自然便好找了,整個軍營都是證人,沈昱那邊的人,可借機一同除了。”
鐘朔道:“是,一石二鳥,正好的。”
幾日後,燕京,夜
蕭珙獨寵雍穆帝姬送的餘氏已經許久,每日都要去她的院子裏留宿,重華宮中的宮人私下都在議論那餘氏是否給殿下灌了迷魂湯,哄得殿下看也不看別的女子。
松煙正在為蕭珙鋪床,嚴格來說,是軟榻。
蕭珙所謂的臨幸不過就是每晚在松煙屋內的榻上睡一晚,并無宮人們揣測的那些溫香軟玉,夜夜笙歌。
入重華宮的第一晚松煙本是要睡軟榻的,是蕭珙攔住了她,言說她是蕭玖的人,應當以禮相待,毀她名聲已是對不起她,不能真的委屈她一個女子,從那晚之後,便是蕭珙一直睡軟榻了,松煙過意不去,便每晚為他鋪床,也算是報答一二。
松煙鋪好軟榻後,去外間喚正在看書的蕭珙,蕭珙立即讓侍立的宮人退了下去,跟着松煙進了內室。
今日松煙一反常态,在蕭珙脫衣時上前幫他,蕭珙只聞到一股清淡的松香,正詫異間,松煙在他耳邊輕輕道:“殿下,臨邺有信。”
蕭珙配合她的動作擡手,也壓低聲音道:“皇姐如何說?”
松煙替他脫下外袍,又去解他腰封,兩道身影被燭火映在窗紙上,仿佛擁在了一起,“殿下可開始參政,年後入戶部。”,懷中的女子一觸即分,并不願意與他多做接觸。
蕭珙心中生出些許遺憾,松煙解開他內衫,又道:“姜家會助殿下,戶部年前有大事,殿下請明哲保身。”
蕭珙道:“好,沈貴妃即将生産,明日開始你稱病便是,無需去給她請安。”,這句話倒是為松煙着想,剛入宮時,沈貴妃沒少磋磨松煙,現下臨産了才不再鬧騰。
松煙垂首應了,将他明日要穿的衣裳準備好,才自去收拾。
只是第二日卻下了場大雪,松煙本來的假生病也變成了真生病,倒是躲過了一場禍。
沈貴妃将手中的藥碗放下,問摘星:“她真病了?前幾日不還好好兒的嗎?”
摘星道:“一早報上來時奴婢便去看過了,說是夜裏便燒起來了,現下連床也起不來了,殿下請了太醫來看,說是憂慮過度,心思重,又染了風寒,便一同發出來了。”
沈貴妃陰陽怪氣,“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伺候皇子多累呢,珙兒也算對她上心了,還請了太醫。”
摘星道:“只是,娘娘的謀劃須得另尋他人了。”
沈貴妃道:“這宮中,多得是女人,今日,便傳劉貴人罷。”,劉貴人,便是之前因宮中太監與莊靜帝姬茍合而獲罪降級的劉妃,隆德帝大怒,本要處置了她,是礙着她母家才只降了品級。
摘星領命去了。
沈貴妃拿銀勺撥了撥手爐中的炭火,理好鬓發,等着劉貴人。
臨邺也下了雪,且比京城要大些,也更冷些,不過室內的炭火倒是一直很足的,待久了甚至有些熱。
早幾天鐘朔已經知會了軍中的張參軍,讓他在軍中透好氣,屆時方便朝廷官調查,又妥善存了賬冊等物,今日才安心沐休了。
蕭玖換了身素色的衣裳,頭上只用了只銀簪挽發,銀簪還是最樸素的式樣,上面嵌了支紫色的小花,是昨日蕭玖纏着鐘朔做的,他畫了圖樣,讓鐘朔用絹花做成了一個一樣的象生花。
鐘朔見他一身白衣,便也找了身最素淨的換了,給他披了披風,又塞了手爐才出門。
臨邺城外有一處荒山,山上無人看守,樹木也不多,下了雪,山路也不好走。
惜文與松竹留在了山下,鐘朔跟着蕭玖上山。
蕭玖從沒來過,對山路并不熟悉,兩人曲曲折折走了一個時辰才到山頂,蕭玖放下一直提着的布袋子,從裏面拿了個小鋤頭,在山頂隐蔽處開始挖坑。
鐘朔不知他想做什麽,但也幫着挖,許久才挖好了個半人深的坑,蕭玖歇了一會兒從自己的袖袋裏取出了先前那個裝镯子的錦盒,把上層的木板拿掉,又摸了個陶罐出來,将錦盒裏的灰色粉末輕輕地倒進了陶罐裏。
鐘朔:“!”
那些灰色粉末,是骨灰。
蕭玖小心地封好陶罐,将罐子放到了挖好的墓穴中,他解了披風,打算填土。
鐘朔按住他的手,把披風給他穿回去,溫柔道:“殿下,我來吧。”,他接了蕭玖手中的鐵鍬,把挖開的土填了回去,又找了些石頭,壘了個墳頭出來,看着也是漂亮的。
蕭玖在一旁看着,嘴角挂着笑,鐘朔又轉頭看他,問道:“殿下,可需立個碑?”
蕭玖道:“不必了,無名野墳也不錯。”
鐘朔猶豫道:“殿下……”
沒等他問出口,蕭玖便道:“是我母親。”
他語氣中平靜大于哀戚,鐘朔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他道:“原是皇後娘娘,微臣失禮。”,說罷,對着那墓碑也沒有的墳頭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
蕭玖也跟他一起跪了,磕了頭後,蕭玖笑道:“若是我母親還在世,一定喜歡你。”
鐘朔道:“臣話少,悶得很,只怕皇後娘娘嫌棄臣。”
蕭玖起身,也拉他起來,“我母親最喜歡你這樣乖的孩子,不似我,幼時頑劣,總惹她生氣。”
“皇後娘娘為殿下籌謀許多,自然最愛殿下的。”
“我知道,”蕭玖看向遠處的玉門關,道:“我是她唯一的盼頭,她只盼着我能平安長大。”
許是深宮中的爾虞我詐,步步為營太多,失了母親的孩子每日每夜都害怕驚懼,仇恨哭泣,可是漫長的,将近二十個年頭的時間過去,他被時間磨平悲傷,只剩下平靜,仿佛風雨不曾來過一樣。
鐘朔道:“殿下很好,現在很平安,皇後娘娘知道了一定開心的。”
蕭玖笑道:“會的,我離了宮,母親自然開心。”
鐘朔很想摸一摸蕭玖的臉,告訴他以後都有他,可他不能,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動作,卻忽然聽蕭玖道:“北寧,我好冷,抱抱我吧。”
西域的雪飄飄揚揚,覆在蕭玖的眉眼上,很快就融化,留下一點點水痕挂在他的眼睫上,替代了早就流幹的淚,風帶起鐘朔的衣擺,鑽進他的領口——确實太冷了,天地間的兩個人要緊緊相擁,才能抵住整個冬日的嚴寒。
荒山無人,蕭玖不是身懷仇恨的皇子,鐘朔也不是肩負家族的臣屬,天地間一對有情人罷了。
鐘朔向他走近兩步,像對待一片會融化的雪花似的,極輕極輕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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