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聖人"

她是誰？

格妮薇兒抑制着自己的膽戰心驚, 費力的從馬背上滑下，卻被裙擺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蘭斯洛顫巍巍的，想着過來扶她，卻慢了一拍，索性立着不再移動。

大約他需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站穩腳步吧。格妮薇兒猜想。她看見，蘭斯洛望向那個走過來的女子，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喃喃的道：“伊蓮……”

那個被喚作伊蓮的女人終于露出了全部身形。她一襲簡潔的白衣, 頭發也只松松挽着，大部分還披散在肩膀上。她舉着長長的火把，揉了揉眼睛, 确認自己看到的是否真實。

“蘭斯洛！”她尖叫着，差點沒将火把掉在地上。“你怎麽搞成這副模樣？！”

蘭斯洛回望了格妮薇兒一眼, 又把視線挪到那白衣女子身上。“伊蓮，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預感你某天會回來。”伊蓮噙着淚, 迅速跑到蘭斯洛身旁，差點撞到格妮薇兒。“真是愚蠢的家夥……沒有大量失血，那是不是毒？我有很多很多解藥，我……”

蘭斯洛稍微側過身子。“不，完全不用, 我只需要、我只要湖水就好。”

在格妮薇兒訝異望着他倆的時候，伊蓮毫不客氣的拉住蘭斯洛，掂量着擡擡他的胳膊, 皺着眉頭喊了聲：“好重！”

随即她朝林中某處角落高叫道：

“加拉哈德，你在哪裏？快過來，幫幫你的父親！”

一個少年聞風而動，敏捷的撥開灌木叢，跳到他們身邊。格妮薇兒則像是被雷電劈中，霎時呆若木雞。這個，會是蘭斯洛的……兒子？

唇紅齒白，明眸閃動，衣裳平整，一點也不像剛剛從草堆裏蹦出來。不過，有點奇怪，雖然昏暗中不大看得清相貌，但看身形，這個少年少說也有十五六歲了？

她明明記得，蘭斯洛還差一點才滿三十。

這樣算起來，未免也太誇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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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妮薇兒從震驚中複蘇，不再去理會這種不太合常識的問題。畢竟，現在救蘭斯洛要緊。他需要什麽？對，湖水。

伊蓮大概更清楚蘭斯洛的目的地。她繞開看上去一身淩亂的格妮薇兒，不理會蘭斯洛的些許推拒，和那個叫加拉哈德的少年一道扶着蘭斯洛往前走。

盡管手足酸軟，格妮薇兒還是強迫自己跟了上去。雖然，他們看上去不會傷害他的樣子。

那後面，樹林更茂密的小山丘後，恰是一片大大的水域。

蘭斯洛似乎是松了口氣，扭頭給格妮薇兒解釋了一句：“這是本威克衆多的湖泊之一，雖比不上斐伊湖主湖區，但現在已經足夠……”

蒸騰的霧氣，翠綠的草地，讓格妮薇兒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随之而來的，是猛烈的心悸，痛得她彎下腰，捂着胸口不能自已。

像是做夢啊，她年少時，在“聖物”中所見的，竟和眼前場景如此的相似。

到底那是一個預示，還是，腦中的“現實”因為那“聖物”而産生了扭曲？

種種想法足以令格妮薇兒不寒而栗。她勉力支撐着，直到看着蘭斯洛掙脫開那兩人，自己沉到了水裏。

格妮薇兒松了口氣，随即就疲憊的癱坐在地上。她真是一絲力氣也沒有了。

“好了，你就安心在此治療。”望着水中飄動的身軀，伊蓮點點頭。“對了，你該脫掉你的皮甲，還有那些礙事的衣服。”

浸沒在湖水中的蘭斯洛背過身去，在濃霧中慢慢調整氣息，并不理會伊蓮的建議。

伊蓮轉而盯着跟上來格妮薇兒，眼神中并不乏敵意。“你又是誰？你把他弄傷的？”

被她逼視的目光驚到，格妮薇兒搖搖頭。“不，我是格妮薇兒，潘德拉貢-格朗斯的女王。”

伊蓮頓時睜大了眼睛。“原來就是你！”

她的聲音很響，甚至把她身邊的少年吓了一跳。加拉哈德有些怯怯的後退一步，朝湖岸更靠近了些。蘭斯洛恰好整個人埋進了水中，似乎并未聽到。

格妮薇兒定了定神，并未說話，而是靜靜的等待她的進一步動作。

“他一定是為了保護你。”伊蓮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會。“這樣的犧牲，哼！”

然後她什麽也沒做，自顧自的從她身邊走了過去。随着伊蓮揮手，那個看上去謹小慎微的少年也趕緊跟了去，經過時忍不住偷瞄了格妮薇兒好幾次。

“真教人喪氣，這樣的女王，大約是個禍害般的存在。”伊蓮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樹叢間，嘀咕的話語卻傳到格妮薇兒耳中。

想來，她是故意說給她聽？

格妮薇兒又氣又好笑。不過，傳聞裏，至少可以确定的，這個伊蓮應該就是湖中仙女的養女了。某種程度上，她至少是蘭斯洛可以信任的熟識。眼下蘭斯洛正需要治療，格妮薇兒自然不會跟輕易與她起沖突。

格妮薇兒嘆了嘆氣。蘭斯洛似乎是安全了，她立即開始挂念起亞瑟。這麽久沒有她的消息，他會不會心急如焚？

越是這樣想着，格妮薇兒就覺得自己越焦躁起來。

那少年加拉哈德又折回來了。他小心翼翼的遞給格妮薇兒一些食物和水，然後又走到湖邊，看護起了湖中緊閉雙眼的蘭斯洛。

格妮薇兒吃東西的時候，他就一直偷偷的、好奇的打量着格妮薇兒。被他默默盯了太久，再有涵養的女王也有些沉不住氣了。

索性和他說說話吧。格妮薇兒如是想。

“加拉哈德？”

她試探性的詢問剛一出口，少年就躲開了她的目光，垂下頭只顧凝視湖水。

簡直是，裝作沒聽見麽？

格妮薇兒有些無奈。她無意識的揪起勾住裙邊的一根草莖，卻聽加拉哈德主動說道：“報、抱歉，陛下，蘭斯洛先生昏過去了。”

啊？格妮薇兒趕緊站起身。雙腿像灌了鉛一樣難以挪動，但她仍跑到湖邊，和加拉哈德一起艱難的拉住了緩緩下沉的蘭斯洛。

“伊蓮母親說，湖水淹不死他，應該不要緊的。”這少年的模樣卻是緊張至極。“但是他完全不動了……”

格妮薇兒一顆心也懸了起來。無論如何，蘭斯洛的安危，是眼下最重要的東西。

三個人，就在湖邊這麽僵持着。不知過了多久時間，格妮薇兒終于欣喜的見到，她的首席騎士睜開了雙眼。

“蘭斯洛！”

他雙頰那異樣的紅已經褪去，嘴唇也變為正常的顏色。蘭斯洛感激的望了望他的女王，蔚藍的眼珠在月光照耀下閃閃發亮。

“感覺正常多了。”他輕輕吐氣。“非常感謝，我的陛下。”

蘭斯洛并未漏掉旁邊露出幾分怯懦的少年。“啊，同樣謝謝你，加拉哈德。”

他緩緩掙脫了兩人協助的手，慢慢施力，從湖水中爬上岸。見狀，加拉哈德忙打算走開，卻被蘭斯洛叫住了。

“不，加拉哈德，不要急着通知伊蓮。讓我安靜的待一會吧。”

瞧他苦笑的樣子，好似伊蓮真的是洪水猛獸一般。格妮薇兒禁不住這麽想。

“……好。”良久，加拉哈德嘴中才蹦出回答。“那，我替您拿些吃的來……”

“哎？”

沒等蘭斯洛回應，少年便像風一般飄走了。

看着一向鎮定的蘭斯洛也會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格妮薇兒忍不住抿嘴笑了。她心裏一陣輕松，再次不顧及形象的坐在地上，問蘭斯洛：“你這樣，就已經好了？”

“離痊愈不遠了。”蘭斯洛被她的表情所感染，亦不再蹙眉。他坐到她身旁，很克制的維持着禮儀的距離。“很遺憾讓陛下擔心。我想，如果沒有變故，我們明天一早就盡快返回卡米洛特。”

格妮薇兒登時有些難受。“是啊，亞瑟一定十分着急……”

“陛下，可以說說當時的情況嗎？”剛剛恢複，蘭斯洛便更務實的追究起這樁綁架案的真相來。

格妮薇兒回想着，大致将當時情形描述了一遍。“……博斯，他也中了妮謬的毒弩，他——”

蘭斯洛趕緊寬慰她。“不要緊，我相信，有同伴們的幫助，博斯最終也會安然無恙。雖然，好得不見得比我快。”

他總結道：“看來，這是摩根勾結康沃爾人所策劃的陰謀，而妮謬則以間諜身份竊取了梅林的信任，直接實施了犯罪。這次回去，請陛下務必多加小心。我也會協助陛下，一定盡快清理掉那些惡徒。”

“幸虧你及時趕到。”回顧前事，格妮薇兒心有餘悸，不由得發出感慨。“否則，我真不敢想象……”

蘭斯洛堅決的道：“陛下，這是我的錯。一開始，我就應該牢牢守在你身邊。”

他這般自責的态度令格妮薇兒愈加不安。她剛想說什麽，就瞟到樹叢裏少年一閃而過的影子。她不免驚訝道：“加拉哈德？”

蘭斯洛自然也發現了少年。“他又跑掉了，這孩子，唉……”

格妮薇兒心裏的另一個問題立即浮出水面。“伊蓮，她說他叫你父親……他究竟是？”

蘭斯洛臉上罕有的出現一絲慚愧。“不，其實，加拉哈德是我從前在邊境收留的孩子。”

“那一年，疫病爆發時，我遵照養母的指示，幫助救治邊境那些不幸的感染者。當時他父母雙亡，他流落街頭，幾乎就要餓死，于是我分給他食物……他非常有韌勁，即便我反複強調不能帶着孩子，他也堅持不懈的跟着我。”

“最後，被一路追着的我無可奈何，把他帶回了本威克。養母看到加拉哈德，認為他是個有靈性的孩子。最主要的是，伊蓮竟不知為何……相中了他，執意要親自撫養他。”

聽他的口氣，格妮薇兒深深覺得，那個“不知為何”，仿佛并非實情。

“我攔不住伊蓮，因為那個時候，養母也同意了此事。所以，加拉哈德就在本威克長大了。只不過，伊蓮雖然口口聲聲說要養育他，但實際上，她還太年輕，心性不定，那孩子其實是依附着我養母長大……”

“伊蓮，她跟我之間有許多誤會，尤其是，當我離開本威克，去到卡米洛特，成為圓桌騎士之後。她找過我幾次，大意是，讓我和她回本威克……”

蘭斯洛那不疾不徐的講述，在漸感困倦的格妮薇兒耳中聽來，聲音卻是越來越模糊……最後，她阖上眼眸，陷入了迷蒙。

從沉眠中蘇醒，格妮薇兒不無訝異的發現，樹冠環繞的天空，竟隐約露出魚肚白來。

雖是在荒郊野外，她倒也睡得很深，居然連何時被人移到樹下，被蓋上一層薄薄的織物都不知道。

身旁的篝火仍在燃燒，大約是烘幹了她身邊的露水，格妮薇兒一點也不覺得涼。她環顧四周，雖是孤零零一人，但她一想着有蘭斯洛，似乎也沒什麽值得害怕了。

“伊蓮，請不要對我用那種古怪的東西。”

被樹枝遮蔽的不遠處，傳來蘭斯洛的聲音。

驟然坐起，格妮薇兒有點兒頭暈。樹叢裏的身影她看不真切……格妮薇兒揉了揉腦袋，繼續傾聽蘭斯洛和那個女子的對話。

“為什麽，蘭斯洛，那是多麽珍貴的……” 伊蓮居然帶着哭腔。

“媚藥？”他不無譏諷。“伊蓮，我一直以來把你當做姐妹，我真不希望用最惡劣的詞彙去評價你。”

“是香精，香精。”她辯解着。“來自遙遠的南國，比康沃爾還要遙遠的厄蘭的産品。據說出自宮闱，由最有天分的公主伊索德所制。她從小精通各種藥劑，調制的香更是迷人到至極……”

“但你應該也能感覺到，那裏面有不恰當的成分。”蘭斯洛嘆氣道。“如果是意志不夠堅定的人，大約已經被你俘虜了吧。”

“我，我只用了一點點，蘭斯洛。原諒我吧，我只是太渴望你了。”伊蓮的泣音竟帶着一絲非凡的誘惑，格妮薇兒聽着都耐不住臉紅。“這種渴望……讓我好疼，好疼。”

“你瘋了，伊蓮。” 她只得到他最冷冽的回應。

“我沒瘋。過去的漫長的時間裏，我一直在想，為何你要跟随那個女人。一個君王固然值得你投效，可她不過是一個普通女人啊！”她嚷道。

聽伊蓮提到了格妮薇兒，蘭斯洛語氣驀然就變了。“停下，我警告你，伊蓮，不可以動女王陛下。我不管你想着什麽，我決不允許。”

“我容忍，我寬恕，并非我不會發怒，并非我真的是聖人；而是我知道，那樣并不能實質傷害到我。”

“用武器或者言語攻擊對付我，我可以不在乎。即使是我，受了傷也會疼。雖然因為擁有湖水的治愈，我可以忽略那短暫的痛感；但不代表，我可以無限制的縱容你的傷害。”

“當一個人沒有欲念時，可以什麽不在乎。然而，我已經有了無比重視的對象，我也就有了必須保護的東西。她的需求就是我的目标，所以，伊蓮，記住我的底線在哪，永遠、永遠不要觸碰它。”

“若你敢拿女王陛下作為威脅……我一定不會放過你。”他咬着字，沉重的道。“如果你能恢複正常的話，我還會記得，你是我一同長大的妹妹。”

“蘭斯洛，你是多麽的狠心。”伊蓮低聲啜泣着。

“不，伊蓮，我的狠心，是為了讓你別再糾纏一段不可能的感情；更是為了我自己，我已經看清楚了的心。”

他撂下這樣的狠話，也沒把伊蓮給吓倒。她沉寂片刻，就哭訴着道：

“可是，我們還有加拉哈德。你看到了嗎，他是多麽優秀的孩子啊。他是你的孩子，是我一力撫養長大的孩子……”

“對了，還有加拉哈德，你不能再這樣待他。這次我會帶走他。即使他不是我的孩子，他因我而……我也該承擔起教導的責任了。”

“好啊，你原來連我唯一的念想也不放過嗎？”

“不，他并非你的所有物。他雖然還是個孩子，但他也是獨立的個體。你何不聽聽他自己的意志呢？” 蘭斯洛嚴肅的道。

“而且，這麽些年來，他實際是寄養在薇薇安身邊。伊蓮，雖然我離母親很遠，可是我依然了解她。她願意收養這個孩子，固然因為他相貌跟我有幾分相似，但和你的想法卻是截然不同。”

“他慕濡的目光，不曾跟着你動；他想要的，更是從少年成長為标準的騎士。你應該親自問問他的，伊蓮！”

被訓斥的女子陷入了沉默。半響，她才恨恨的道：

“我知道，我明白。其實這一切，全都是為了那個女人，為了你的女王。你想要培養加拉哈德，歸根結底也是為了她！”

伊蓮用力擦掉眼淚。“好的，那麽，記着你的選擇，永遠別後悔！我看得出來，無論你多麽傾慕她，她都沒有把你看作值得付出真情的對象。你也看得出來的，蠢貨蘭斯洛！我詛咒你，我詛咒你永遠得不到她的愛！”

被對方這麽歇斯底裏的當作發洩對象，蘭斯洛卻平靜異常。“我愛她，和她是否愛我，并沒有關系。伊蓮，你是否明白？追尋星辰的人，從來不應在乎那顆星是否對他多照耀一分。”

“哈哈，可笑的蘭斯洛。我等着，我等着你後悔的那天！”

聽着這兩人的交談，格妮薇兒時不時想捂起自己的耳朵。倘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也許她就可以更安心的待在這裏，接受蘭斯洛的悉心照顧——幸好他倆似乎正是避開她在交談。

可是她不能，她永不能狼狽逃走。她是女王，無論多麽尴尬，她都要挺直她的腰，冷靜客觀的去面對一切事實。

格妮薇兒心裏不無委屈的嘆了口氣。這種時候，她又分外想念起了她的亞瑟。

作者有話要說：格妮薇兒：好像蘭斯洛也太完美了一點……

亞瑟：是的，他仿佛集中了所有美德，所以我不太擔心我帽子的顏色。

薇薇安：這就是我養的好兒子~驕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