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女王應有的立場

又一個涼意漸濃的深秋清晨。枕邊人已經先一步起床去書房忙碌, 格妮薇兒卻還貪戀着被褥的溫暖，掙紮着不想起來。

偷偷揉了揉酸沉的腿，格妮薇兒覺得自己大概永遠也做不到亞瑟那樣神清氣爽的起床——在折騰了半夜之後。她雖然被唆使着在上面當主宰的那個，但實際沒支撐太久就再次任由亞瑟掀翻壓倒。大概，這就是不可逆轉的男女體力差異，格妮薇兒悶悶的想。

女王寝宮的夜晚活色生香，女王卧室的白天卻不免尴尴尬尬。沒有誰要求女王必須勤政，可格妮薇兒的自尊心并不允許她一直賴床。于是作為格妮薇兒的助手，蕾恩必須承擔強制女王起床的任務。這位表姐毫不客氣的拉開她的床帏, 反複在她耳邊念叨：“陛下，您該起來了。”

想想這是自己對蕾恩提過的要求，格妮薇兒咬咬牙, 道：“蕾恩，我需要先沐浴。”

蕾恩點點頭。“親王殿下之前吩咐過我, 都已經準備好了。”

格妮薇兒于是厚着臉皮讓蕾恩攙扶她下床，別過眼索性不看那堆皺得看不出原形的睡裙。而等女王陛下裹着浴袍回到卧室, 一切業已恢複整潔幹淨。

格妮薇兒站在更衣鏡前，擡着手，由蕾恩等女官替她綁好緞帶，抹平層層蕾絲花邊。金線長袍的邊緣墜着圓潤的珍珠，看上去有些過于奢侈。想着前線還在持續消耗的軍費, 格妮薇兒就有些憂慮。

聯合王國與康沃爾并未爆發激戰，至今不過是幾場小戰役。戰線已經推入康沃爾王國腹地，這是格妮薇兒比較慶幸的事情——好歹聯合王國境內的工場作坊和商業交通網沒受太壞影響。而且, 托戰争的“福”，不少逐利者甚至跟着軍隊大搖大擺跑去康沃爾做生意了。

真教人啼笑皆非。格妮薇兒一邊想着，一邊走向亞瑟的書房。侍女們跟在她身後，準備随時伺候女王和親王用餐。

眼見妻子到來，亞瑟很快便放下對文件的執着。眉目交接，盡顯缱绻。兩人對着那些頻繁“報喜”的公文，慢悠悠打發完一頓早飯。格妮薇兒表示，對于那些捷報細節她已足夠滿意，想看看國內還能否趁機做些別的什麽。

亞瑟很耐心的同她解釋：“親愛的格溫，我清楚你有許多計劃。某些部分已經有了詳細方案，包括學校新教案中囊括的‘平等平權’等內容。但是，新的培訓與教育普及所需的資金較多，目前預算不足，所以，可能最快要等明年才能開始施行。”

格妮薇兒略有沮喪。“唉，真希望戰争能早些結束。”

“應該快了。”亞瑟安慰她。“你不是說要修訂律條嗎，那個已經編寫比較充分，就是……正式實行也需要足夠資金，來為各種突發情況善後。宣傳推行方面倒是可以先制定計劃，給民衆做些心理準備。”

格妮薇兒搖搖頭。“戰事膠着，他們……恐怕目前也騰不出手。”

新的法律條文，經女王強烈要求，加入了女性享有繼承權財産權人身權等規範化表達，希望能在格朗斯固有風俗習慣外，明确給聯合王國的女性更多保障——尤其是針對女性地位更低的潘德拉貢地區。

會遭遇種種阻力是可想而見的。所幸民衆日益富足，對于女人當政也就不再那麽排斥。女王地位逐漸鞏固的前提下，推行這些利于女性的法律，也算能夠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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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一切，格妮薇兒一直懷着很深的期望。她很慶幸亞瑟非常支持她，也在幫助協調司法大臣等人的關系。只是，若要正式實施，目前還有許多困難要克服。

格妮薇兒把那些暫時不得不停滞的項目抛在一邊。她指着書桌旁高高一摞羊皮紙卷。“好誇張，那些是什麽？”

“那些是……”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亞瑟頓了頓。“那是些無聊的文書。”

“這樣多？”格妮薇兒側着腦袋。“都是無聊的廢話？”

這可是比較稀奇的。近些年因為亞瑟和梅林的整頓，宮廷內部已經比較重視效率，讓大話空話連篇累牍寫滿紙張，可謂相當罕見。

“是催促的文書。”

亞瑟不無別扭的解釋：“催促、指定這個王國未來的繼承人。”

格妮薇兒臉色立刻就變了。

沒等妻子說話，亞瑟忙道：“別擔心，那些無聊的東西我已經處理好了。還是，你想要親自給他們回複，回複那些乏味滑稽的語句？”

“不，”格妮薇兒一陣黯然，“你批閱過就行……”

是啊，他們還缺個繼承人。

格妮薇兒心中一聲哀嘆。

以前，她曾想要整理聖舟的書籍，挑選部分出版。她渴望闡述另一個世界，那些先進的、清晰明了的、已被探索已被證實的觀點：從生命本質來說，每個孩子的肉體都繼承了父母各自的一半。母體并非只是提供最初十個月居所，并非泥土之于種子。

但每每想到“孩子”，她就不免有些紮心。

格妮薇兒默默垂下頭，卻聽亞瑟寬慰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格溫，我的女王。”他珍而重之的撚起她的一縷發絲，放到唇邊。“我們終會有繼承人。在那之前，你只需坐在王座上，保重你的身體……維持你的光輝，安心接受衆人的朝拜和服從就好。”

他補充道：“一切，都有我在；相信你的丈夫，相信我。”

格妮薇兒幾乎要破涕為笑。她倚在他懷裏，嘲笑道：“聽起來，我只要做個優美動人的雕塑就好。”

說着，格妮薇兒忽然不可控制的聯想到妮缪，聯想到她所說的那個把她當精致玩偶的家。

亞瑟誠心誠意的道：“女王最好是維持高潔端莊的完美形象，這樣會讓普通民衆對王國更忠誠、更有信心。至于其他不夠光明的政令和手段，則是某些臣下承擔的義務。這是政治應有的妥協。”

他親了親格妮薇兒的臉頰。“親愛的格溫，你我都懂得這利益的權衡，我們從來都是默契而适合的一對。”

平時也和亞瑟說起這其中種種，但此刻，格妮薇兒忽然升起種奇異的感覺——亞瑟說的從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并不願意懷疑他，可是，她無法不去理會某個驟然冒頭的想法——他和她，真的是那麽純粹的相愛嗎？

還是，他們從來就不曾走出聯姻的利益交換範圍？

女王就這麽懷着滿腹思緒回到了卧室。醫師反複強調調養身體的重要性，她也總是很聽從亞瑟的話，每天盡可能按時午休。但是，這天中午她翻來覆去，無論如何都睡不着。

格妮薇兒坐起來，想了想昏迷至今的幽靈圭尼維爾，又想了想蕾恩。最後，她拉鈴喚來了她最可靠的表姐。

由于格妮薇兒的坦誠，蕾恩對她的反常舉動表示一定的理解。“陛下，對于親王殿下，我認為您并非過于敏感。”

格妮薇兒挑眉。“你覺得，我懷疑自己的丈夫還算不得不近人情？”

蕾恩搖頭。“陛下，您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女人本就不應當全然寄希望于男人。從政者要有從政者的素養。您肩負重任，您要繼承格朗斯的血脈，還要維系聯合王國的完整，您是前所未有的女王，您得在諸多輕視您的男性中占據最高的席位。因此，您的警惕和戒心，永遠是不可或缺的。”

格妮薇兒禁不住笑了。“蕾恩，謝謝你，你總能找到我最需要的鼓勵方式。”

蕾恩一本正經道：“陛下，請記得，我是您最忠實的擁護者之一，而且同為女人，我們是利益共同體，我永遠不可能背叛您。”

她的表姐頓了頓。“除此之外，大概，也許只有那個人，那個思維最接近女性的男人，會有着同等程度的忠誠。”

格妮薇兒一瞬間就清楚蕾恩在說誰。她低下頭，忍不住扯了扯衣角。“所以，我才不得不既回避，又利用他。”

格妮薇兒說着，又記起了另一樁煩惱。“我之前還答應他，今天傍晚要和他談談王宮防務和騎士團的事情呢。”

夕陽西下，晚霞遍布天空。

書房固然是個适合談話的好地方，但孤男寡女關門密會，即使是女王和她忠誠的騎士，也洗脫不了某種嫌疑。

當伊索德和崔斯坦的醜聞仍在持續發酵時，女王也應該表現得更謹慎些。以前似乎不太避嫌的地方，暫時最好也改一改。

萊馬洛克離開時，曾就此叮囑過女王陛下。格妮薇兒亦覺得，比起讓她近來有些厭煩的書房，在戶外交談也許比較“安全”，也更能轉換下心情。

她如是想着，并未在內室召見近衛長官兼騎士團副團長，而是選擇了被刻意“清理”過的花園。

玫瑰園內花朵凋零，荊棘叢生。越走進深處，道路越狹窄綿長。侍女們早已被遠遠的抛在後面。侍衛們也遵從指示，和女王保持一定距離，只能從繁枝茂葉的間隙裏隐約瞥見他倆的身影。

格妮薇兒選了一處被層層樹葉遮蔽着的涼亭。她坐在小圓桌旁，聽蘭斯洛低聲同她彙報——主要涉及王宮的防務，還有騎士團某些不得不謹慎處理的事情。

既然侍從們不能跟得太緊，這小小的空間給了格妮薇兒意外的安全感。蘭斯洛低沉清晰的嗓音落在她耳中，竟有些催眠的效果。女王偷偷掐了下自己的手心，才保持了一定程度的清醒。

“……莫德雷德和阿格規文，就他們的年紀來說，還是頗具實力的。他們固然身份敏感，但利用好了，也可能成為您的助力。”

蘭斯洛語氣非常坦蕩，大概為了他最重視的女王陛下，做些不光明正大的事情也并無心理負擔。“聽說您對摩根依然有些想法。所以，我認為，就目前來說，這兄弟二人是值得争取的。”

“不過，您要對付的是他們的母親，因此，普通的情感攻勢并無效果。但是，身為少年，他們對榮譽有着別樣的執着，也有着少年特有的叛逆心理。我認為，善加利用，可以扭轉他們的部分觀念，讓他們成為對付摩根的力量。”

“當然，可能并非主動對付。但是，只要監管得當，仍可以從他們那裏截取有用的信息。凱是個大大咧咧的老好人，加雷斯兄弟也心思單純，對于那兩個叛逆之後，已經足夠親和。”

“至于您，陛下，您必須繼續端正君主的嚴肅高貴，讓他們秉承和我一樣信念，認定您是天選之女王。”蘭斯洛說着，一臉誠懇的凝視着格妮薇兒，說得她一陣莫名緊張。

“騎士向來崇敬女主人，但莫德雷德和阿格規文忠誠的對象，大約很長一段時間內仍是他們的母親。不過，您身為聯合王國的女王，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該讓他們模糊對于性別的認識，把您當作最偉大的君王、燃起足夠的敬愛之心才好。”

“最偉大的，威嚴的，模糊了性別觀念的君王啊。”格妮薇兒輕聲感嘆道。

約莫像是深宮裏那些暗金色的、風格沉郁的國王畫像，代表着權力，帶着冷酷和恐怖，神似那刻板的固執的天主。原來，這樣就能抵得過一個瘋狂母親的影響力？

她不無擔憂的道：“但是，我恐怕永遠比不上那些男性祖輩們的威儀滿滿、鐵面無情。”

“也不是要鐵血殘忍，”蘭斯洛斟酌着用詞，“堅毅果敢、不茍言笑、冷靜自持……就如您一直以來、在民衆面前表現得那麽鎮定就好。”

他想說的，原來是強勢的君王啊。格妮薇兒在心中默默道。

一直以來，她都在努力扮演這樣的角色。因為，自從她身為王儲開始，她就被告知，任意展現軟弱的話，她就很容易失去周圍大臣和貴族的信任，她就會如自己暗示的那樣，很容易成為任人擺布的棋子。

所以，她所接受的訓;;誡，都是，努力成為堅定、頑強、自負、有主見、甚至必要時獨斷一切、直面所有挑戰的女王。

“沒問題，我已經演了很多年。”

格妮薇兒忽而自嘲：“其實，我根本不算什麽天選女王；有時我骨子裏還在渴望當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被寵愛，被照顧，不需要思考太多。不過，請放心，我清楚我還得撐下去。至少，表面上比任何人都端得住，站得穩。”

是不是女人都會潛意識想找一個能撒嬌的懷抱呢？她非常确信，自己是依賴着亞瑟的。而亞瑟，即使當衆對她表現出足夠尊敬和尊重，卻也時不時期待着她在他面前的綿軟柔順——在床上時尤其如此。或許，這是千百年來、男女不變的本質？又或者，這僅僅是長久以來、男性主導文化浸潤所致的認知？

令格妮薇兒訝異的是，蘭斯洛卻仿佛跳出了這個狹隘的思維圈。

“陛下這麽想的話是正常的。您是王國最重要的支柱。無論男女，作為支柱都會有疲勞和脆弱的時刻。繃得再緊的弦，也會需要松弛……您已經足夠努力，您已經做得很好了。”

蘭斯洛想，如果女王需要放松，那就放松一會兒吧。反正，他會一直堅守在她身邊，陪伴她，保護她，支持她……

蘭斯洛微微俯下身子，兩人的影子在落日餘晖中交疊。令格妮薇兒萬分驚詫的是……他竟然真的碰到了她。

是一個吻。

他親到了她的額頭。

作者有話要說：唉，蘭斯洛真是個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