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聖舟的跡象

暗夜中, 一道閃亮的光芒劃過星空，然後，無數的煙火在空中飄灑，墜落，燃燒。

像是最瑰麗的慶典，像是聖跡的降臨，像是來自天界的啓示。随着那貫徹天際的鳴響，無數人從睡夢中驚醒，望向窗外, 仰視這從不曾見過的奇觀。

“哇啊！”

“哎呀！”

“喲！”

即使是最矜持的人也忍不住發出驚呼。他們親眼所見，那神秘的光自天穹奔向大陸東端，無法用語言去描述那是快還是慢。足足過了一刻鐘之久, 其具形才從人們視野中消失。然而星空仍不似之前的星空，餘光雖迷蒙, 但依舊襯得連月亮都黯淡無色。

直到拂曉時分，旭日升起, 陽光重新籠罩大地，才恢複了常人對天空的普遍感受。那絕妙的場景，已然印在了眼底，印在了腦海，成為人們對未知的極度渴望。

有的人走街串巷, 有的人訪親拜友，有的人求神問主，到處都是議論紛紛。有驚訝, 有惶恐，有興奮，然而，沒有誰知道真相。

西大陸，潘德拉貢-格朗斯中心地帶，卡米洛特王宮，三十五歲的亞瑟親王坐在女王陛下旁邊，瞥了瞥昏昏欲睡的妻子，很有些尴尬的望着內務大臣：“請你繼續……”

內務大臣也頗為糾結。“殿下，我想說，傳聞滿天飛，宮廷裏真的不要緊麽？”

亞瑟還算輕松的道：“沒關系，蕾恩暫時處理得很好；當然，如果你認為需要撥些人手進來的話……得同時征求她和近衛長官的同意。”

內務大臣忙忙點頭。“這個，當然。聽聞大主教一直在祈禱，但願很快就有結論。”

“他恰好從昨日清晨就開始齋戒祈福，”亞瑟想了想，“或許他會有一番看法。不過，比起這個，我認為能接近真正的現場更重要。可惜，目前，我們派出的人手都還沒探到足夠消息。”

內務大臣唯唯稱是。準備告退時，他盯着女王瞧了瞧，終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問道：“陛下這樣，不會是……懷孕了吧？”

亞瑟的臉色有點古怪。“咳咳，不，沒有，我确信。你先回去吧。”

內務大臣瞄了瞄周圍站得遠遠的侍從們，偷偷咽了咽口水，不敢再提這個問題——曾幾何時，大臣們都不憚于在朝堂上讨論女王子嗣艱難；經歷女王數次翻臉和親王屢屢私下警告後，大家也就不再在宮廷當面商議這種種困擾了，真是不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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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務大臣離開沒多久，梅林幾乎是闖了進來。他大步流星，白袍飄動，長須抖擻，甚是激動。

“那是天兆，我想是主的恩賜！”梅林說話聲音很不小，令格妮薇兒原本眯着的眼霎時睜開來。“劃破時空，那是異界的氣機，是天主的恩賜啊！”

“梅林，你在說什麽？”亞瑟一邊擡手安撫了下妻子，一邊詢問老師。

“亞瑟，我的殿下，那是聖跡，是天主的旨意。”梅林嚷道。“是另一艘聖舟，天界再次開啓了通道。我相信，這又将是一場偉大的歷程！”

被他這般肯定的告知，亞瑟神情抑不住的激動。格妮薇兒也迅速挺直了背，身子前傾，目光緊鎖住梅林：“我的老師，你認為……那星空之光是聖舟降臨？”

梅林喘了喘氣，須臾道：“星象呈現出的結果，我決不會弄錯。唯一缺少的，是實物，是最後的證據。”

亞瑟忙道：“我們……睡得很熟，半夜被驚醒，才發現那驚人的異象。但迄今為止的彙報，并沒有明确答案。而陛下派遣了一隊騎士尋訪消息，至今還沒有音訊傳回。你真的能确定？”

“千真萬确。”梅林回答的斬釘截鐵。“那聖舟，下降的方向似乎是往東北邊境而去。雖然西大陸東面高山阻隔，幾乎是無人區，但我們應當繼續追尋。”

“好吧，”格妮薇兒輕嘆道，“我亦有相似的感覺。然而，我只是無法像你這樣篤定。”

“那就更要堅持。”

“派出更多人手，不要緊嗎？我們與康沃爾的戰事平息不久，正是忙碌善後的時候。”

“陛下，”梅林嚴肅道，“聖舟不僅僅是天界象征，前一次，它的饋贈，對于聯合王國意義非凡……我們因此遠遠走在了其他王國前面，有了掌握世界的希望。這一次，或許它還能帶來更多——”

亞瑟正色道：“沒錯，我們已經占盡優勢，這都是源于聖舟的恩賜。我們已經如此明白它的實際重要性，對此更不能有絲毫松懈。”

“是，我們要盡快找到聖舟。”格妮薇兒猛然醒悟。“對，那裏，或許還能幫助補齊摩根竊走的些資料和聖物……”

梅林深吸口氣。“沒錯，我的陛下。我們還有更重要的目标，那或許是最好的良藥，能協助我們解決最現實的問題。”

亞瑟微微愣了愣，随即有默契的不再贅言。君臣相偕，達成一致。事不宜遲，女王宣布，盡快召開禦前會議，再請來大主教，迅速議定此特殊事件的應對方案。

“還要取得議會的許可。”梅林猛然想起。“雖為緊急動議，但将要調動的王國資源那麽多，務必獲得足夠支持。有女王的榮譽，有女王的權威，熱愛建功立業的騎士團應該不成問題；這時候，教士團那一方必須牢牢穩住；畢竟，我們可不能指望那些貴族不去計較各種繁雜的利益關系。”

女王自然非常認可，并表示，自己将親自去見大主教，傳達一番膜拜上界、景仰天主、向往聖舟的心意。

于是各司其職。大主教聽聞了格妮薇兒虔誠的禱告，還有對聖舟渴求的坦白，熱血沸騰，深為感動，決定要號召教士們，集體稱頌女王陛下的壯舉，全力支持尋找降臨聖舟的行動。

那麽，當議院召開緊急會議時，這項有些玄妙的緊急動議就沒有遭遇太多阻力。

眼見卡米洛特宮廷如龐大的機器進入高速運轉。突然間，格妮薇兒心底，産生了一股隐隐的不安。

熱血上湧之時，她确實把尋找聖舟作為頭等大事。然而這樣的行動，必須，非得有實際的可行性。

雖然常常充滿理想，但聯合王國的女王本質是個務實的人，輕易不下決斷。毅然付出那麽多人力物力，去追尋行蹤不定、缥缈無蹤的聖舟，真的可以嗎？

這樣大量投入，王國能否支撐得住？

其實她記得，很久之前，幽靈圭尼維爾曾給她講過某個故事。那是在異界，追尋某個代表着榮譽的聖杯的故事。據說，唯有最高潔最無暇的人才能找到聖物。而後，為了那個傳說，他們的王國耗費了無數資源，高貴的騎士們亦付出了相當的代價，才終于帶回一個目睹聖跡的詳細彙報。

即便如此，王國除了物資和人力的損耗，并沒得到衷心渴求的無上祝福。富強的頂峰過去後，王國持續走向衰敗，任由異心者占據宮廷要職，操縱權勢；而那個以圓桌著稱的王朝也瀕臨奔潰……

多麽可怕的暗示！此刻，将二者聯想起來的格妮薇兒暗暗心悸。

可眼下，尋找聖舟已是大勢所趨，她也沒有放棄的理由。所以，女王能做的，就是要求一份詳細的計劃，千萬避免輕舉妄動，預防最壞的結局。

除了物資分配，還是讓她想想更現實的問題。譬如，若要承擔這樣的重任，王國勢必調出騎士團的精銳……那麽應該選誰？

又平添新的苦惱。

格妮薇兒明白，這場重要的追尋之旅，必須加入她真正的、毫無争議的支持者。如此重要的行動，必須有女王絕對信任力量的存在——這一點毋庸置疑。

但是，萊馬洛克承擔了太多軍務重任，她不能再令他增加負擔。

——也許，只有身為近衛長官的蘭斯洛，有實力且有能力，在此等和平時期前去尋找“女王的夢想”吧。

思前想後，格妮薇兒連日來簡直是愁眉不展。

其實她已經好些天沒敢和蘭斯洛面對面說話了。

自從那一次突兀的接觸導致了不歡而散，她就變得異常敏感和小心。即使兩人當衆會見，她也往往避開任何可能的視線交彙。

蘭斯洛……亦然。

他經歷了許久的寝食難安，他心裏頗不能平靜。工作之餘，他時常走入教堂，獨自坐在靜室，阖上眼眸，在心中默默傾訴他的苦惱：

“主啊，我是貪得無厭，渴望索取的蘭斯洛。我仰慕着女王，卻漸漸不甘于純粹的精神之戀。這是我應有的懲罰，在感情和欲望中沉浮漂泊，承受無法遏止的疼痛。”

“對不起，我對她撒了一點謊。可是，我不會後悔，永遠不。”

“我不能給她壓力，我發誓永遠不能傷害她，我決不能逼迫她和我一起沉淪。”

忽然，有個絕佳的機會擺在他眼前。新的天啓驟然出現，為了未來的繁榮昌盛，王國需要派出最優秀的騎士，去追尋這意義非凡的聖跡。

聽聞消息的蘭斯洛，自然主動申請，要為陛下分憂解愁，離開聯合王國，前去搜索那艘杳無蹤跡的聖舟。

他希望女王會盡快同意他的請求。

禦前會議上，對着他遞交的文書，格妮薇兒陷入沉思，可以看出她對此事的器重。因此，蘭斯洛很有幾分自信——畢竟他知道，從各種角度來說，自己都算是最合适的人選。

但是，亞瑟率先表達出強烈的反對，理由卻并未當面說明。

親王與女王陛下獨處時，終于憂心忡忡的說出最真實的想法：

“蘭斯洛不應該離開。我不能容許那樣……危險的事情再次發生。摩根尚未抓捕歸案，我擔心你的安危。”

得知蘭斯洛意欲辭行的格妮薇兒卻是放下心中一塊大石頭。“亞瑟，你過慮了，我和你在一起啊。就在這裏，卡米洛特，我哪兒都不去，幾乎就是這樣……”

“不，我已經受夠了她的狡猾。我不可能時時陪伴在你身邊。”她的丈夫仍然愁眉不展。“即使我偶爾會嫉妒那家夥，我也得以你的安全為重。”

“可是，這是在卡米洛特，我的王宮啊。”格妮薇兒分辯道。“不僅僅是凱、博斯他們，還有加雷斯，加赫裏斯……他們年歲增長，經驗也逐漸豐富。他們都是值得信賴的騎士。”

“但是他們那時都沒能幫到你。親愛的格溫，你可否記起，當初我是多麽害怕。”亞瑟将妻子攬在懷中，喃喃道。“那樣的絕望，我簡直不願再去回憶一遍。”

格妮薇兒感到一陣無能為力。這樣偏激的亞瑟，似乎是不可說服的。可是，倘若她動用君王的權勢強硬決定一切……後果又會如何？

所幸格妮薇兒女王陛下并不需要自此開啓先例。感謝梅林，恰在這種緊要關頭求見，替她解了圍。

親王被長者帶來的新資料給分散了注意力。于是，梅林有機會好好寬慰一下有些焦慮的格妮薇兒。

“亞瑟的固執源于他深刻的痛苦。”待書房中只有兩人時，梅林便幫自己的學生解釋起來。“請陛下安心，我清楚他的症結所在，我會負責說服他的。”

格妮薇兒苦笑道：“看來，他還是更信任你一些。”

梅林微微搖頭。“我已經是個老人……而且，每個人看待事物的角度有差異……這個并不能強求，我的陛下。”

格妮薇兒抛下那些感傷，考量現實的問題。“好吧，我們說說結果。你也認可蘭斯洛提出的方案？”

梅林點點頭。“他的計劃算得上缜密，值得贊同。至于卡米洛特這裏，我想說，還可以更樂觀些，不必太緊張。”

格妮薇兒有些不解。“莫非，你那邊有什麽新進展。”

梅林似乎想要擡起手，嘴唇翕動着，仿佛欲言又止。“其實，我已經聯系上了妮缪……我說過，對付摩根，我們總會有辦法的。”

“妮缪！”格妮薇兒大為吃驚。“你在說什麽？”

“更确切的說，是她主動聯系了我。”梅林有點吞吞吐吐。“我想，我會防備着她。如果有她的幫助，我們逮住摩根的幾率，會大大提高。”

格妮薇兒覺得幾乎不可思議。“我的老師啊，你認為，她還能……信任？”

梅林有些局促。“這次我不會被輕易迷惑，我會堅守本心。你瞧，我能做到。”

格妮薇兒甚至陡然冒出“恨鐵不成鋼”的古怪念頭。如果說梅林真的利用妮謬她還可以接受，但見他此時此刻的神情，格妮薇兒簡直懷疑他又再次被蠱惑了。

“妮謬始終是個可憐的女人。她曾經從小小的貴族之女，淪為最底層的奴隸。她憑着自己的毅力才沒有輕易死掉，無數次掙紮求生，漸漸找到自我。她是如此能幹，我們通過她的協助，一定可以更好的對付摩根。”

聽聽他的描述，這像是在說情？

“那她也是非常危險的。”格妮薇兒板起臉道。

“沒錯，亞瑟也勸過我。”梅林難得的有些沮喪。“所以，我想，我以私人身份先和她聯絡。我很小心的不透露重要信息……”

格妮薇兒瞬間有個奇妙的推斷：“我想你沒有告訴亞瑟這件事，對嗎？”

“是的，他并不适合知道所有事情。”梅林擡眸，深深的望了格妮薇兒一眼。“或者說，他寧願自己不知道所有事情。”

格妮薇兒心裏忽然升騰着奇妙的感覺。梅林的話……似乎指的是他和妮缪。似乎，還有指她和那個人嗎？

兩人就這樣達成了奇異的默契。結果是，梅林真的用他的方式，讓亞瑟不再鬧別扭，勉強同意了被大部分人認可的搜尋計劃。

雖然清楚極大可能是徒勞，但聯合王國境內仍開展了徹底、全面的搜查，尋找聖舟降臨的蹤跡。與此同時，一支精銳隊伍即将出發離境，去搜索那不知所蹤的天啓痕跡。

出行的日子終于來臨。這一天風和日麗，天湛雲淡。女王跨坐在馬背上，為即将遠行的騎士們賜福。

如今，大家至少已經很能接受女王如男人那般騎馬了。這本就認為是正确的騎馬方法。而女王，作為最向往“正确”的君王，自然不能作為普通女人看待。

盡管格妮薇兒內心有過種種不情願，但事到如今，她表面上已經顯現得擁有了堅定的信念，并在行動上作出所有可能的支持。

女王督促着一切行動——謹慎而大膽的計劃，嚴格的保密，充分的後勤保障；還有，克制的規劃。

對于繼任王位十年的格妮薇兒來說，她已經想得非常透徹：如果不能改變一件事，那就盡量利用這件事。

半隐秘的，帶着希望，女王精挑細選的騎士們彙聚一起。需執行的任務并不完全算是秘密，但至少不值得大肆宣揚，以免驚動各方，引起不必要的“關注”和“誤會”，造成不良影響。不過，女王已在梅林建議下，致公函通知各國宮廷，并親筆簽署文書，保證他們此行的“合法性”。

對，他們明面上，被稱為尋找天界神跡的“朝聖者”。

他們不過二十餘人，一支小小的、但并非毫不起眼的隊伍。他們均是一等一的好手，從不忌憚單打獨鬥，而在比武大會上亦曾組隊厮殺、屢屢取得優秀名次。領頭的蘭斯洛，更是被寄予着厚望。

手指牽引着缰繩，首席騎士的表情可謂非常平靜。心中雖然波瀾起伏，可對于這一場不知何時才能相見的別離，他隐隐感到欣慰——既然靠近會被灼傷，那麽與其冒着被焚毀的危險留在卡米洛特，倒不如……遠離他所迷戀的女主人。

而且，能為她效勞，本是他貫徹始終的期望。

他的堅毅感染着身旁的同伴。站在他身旁的少年眼中充滿無限憧憬。是的，加拉哈德是此行中唯一的未成年人，本不應負擔這有着各種未知風險的任務。然而，梅林的占蔔裏，預測他竟能用純潔之眼看到“聖舟”本體，顯示出他乃此追尋之旅的關鍵。因此，盡管遭到諸多反對，蘭斯洛依然采納了梅林的建議，帶上了加拉哈德。

出發的時刻即将到來。

“別了，陛下。”他低喃着，慢慢垂下頭去。在衆人面前，他終于再次鼓起勇氣，隔着手套親吻格妮薇兒的手背。女王素來不喜被丈夫以外的男子觸碰，所以，即使身為她的親密騎士，也難有實行吻手禮的機會。

這一舉動看上去多麽禮節化啊。于是，不僅僅蘭斯洛，其他的騎士也排着隊，一個接一個單膝跪下，同陛下道別。向來高冷的陛下居然會當衆接受這一“禮儀”，既讓人出乎意料，又能深感理解——即将開啓的旅途無限危險，肩負的任務卻是重要至極，若擁有天選女王的祝福，或許也就意味能承蒙天主的眷顧吧。

騎士們依次上了馬，不再依依惜別，終于揚風而去。領頭的蘭斯洛更是風馳電掣，一騎絕塵，頭也不回奔往那未知的“神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