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聖舟與盛況

在短暫的打斷之後, 蘭斯洛終于可以繼續先前的話題了。

“我們自此獲得了高地部族的莫大信任。他們的首領，或許我們一開始就不該稱其為酋長，原來是來自大陸腹地、某個奧柯尼落難王室的後裔。這位夫人自封為女大公，管理着高地最‘文明’的一片領域，已經表示，請求臣服于我們的聯合王國。”

“她主動提出，願意幫我們運回整個聖舟。雖然礙于工具不足，目前只能斷續進行；但迄今她都非常積極的在準備此事。而且，她奉上大量高地物産, 作為敬獻女王陛下的禮物。此外，她已經交付文書說明，願徹底成為卡米洛特的附屬。”

湖中騎士揮揮手, 便有高地使者小心的走過來，在格妮薇兒女王的首肯下, 當衆宣讀該女大公親筆書寫、章印繁複而齊整的公函。

原來這位女大公名叫瀾徹，上貢的除了特産, 還有真正的金銀，財物不在少數。她在信中承諾，作為附屬，他們可以接受所有宗主國的“貴客”，并對聯合王國全面開放市場。這樣的條件, 令這些年嘗盡商貿甜頭的人心動不已。根本不等女王拍板，他們差不多都叫嚣起“同意”和“接納”了。

對此，通情達理的陛下肯定會選擇站在多數人這一邊。早有準備格妮薇兒立即拿出印信, 初步表示了“同意”，并當場囑咐那使者，次日将開始正式商談其中細節。

感到收獲頗豐的那些議員們，一邊美滋滋算計起未來種種，一邊誇獎起兩位促成此事的女主的聰慧。終于，這日的會議在一片祥和的氣氛結束，格妮薇兒也心情輕松的回到卡米洛特王宮。

不過，關于追尋聖舟之旅，女王從蘭斯洛那裏獲得的信息，比圓桌會議中那些明面上的東西還要多得多。

“……珀西瓦爾獨自留在高地，大概快要結婚了。”她的首席騎士有些黯然道。

與傷重歸來、陷入黑暗的少年加拉哈德相比，珀西瓦爾乃是此行中最幸運的一位，至少他的大部分同伴都認為如此。原來，就在圓桌騎士們來到高地之前，女大公瀾徹剛剛喪偶，只留下蹒跚學步的幼子；自此女大公一直在為她的公國尋求新的保護人，恰好等來了卡米洛特的勇士。

出于道義，騎士們幫她抵禦了好些虎視眈眈的周邊蠻族，并協助處置了心懷不軌的臣下。容貌英俊的珀西瓦爾吸引了這位夫人的注意，她表露出無限鐘情，懇請他留在高地，成為她的保護者。

換而言之，就是和她結婚，擔任部族的新領袖。

對于身負尋找聖舟重任的圓桌騎士來說，這是婚姻，也是交易。

畢竟，這樣的聯盟正符合聯合王國的需求。

珀西瓦爾的心情并不屬于優先考慮的範疇，身為隊長的蘭斯洛也一度為此犯難。最終，珀西瓦爾自願接受了女王的邀請。

“他說，他希望，有朝一日，整個高地都納入潘德拉貢-格朗斯的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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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前，他會持續努力，促進卡米洛特文明的傳播，達成高地部族的聯合與統一。”

即使是透過蘭斯洛傳話，格妮薇兒仍能感受到珀西瓦爾的忠誠與熱情。她不禁長嘆一聲：“他和加拉哈德，都是圓桌騎士值得永遠稱頌的驕傲。”

蘭斯洛微微點頭。他繼續提醒女王，這樁聯姻還有後續：高地女大公私下寫信承諾，先前的孩子，那個擁有第一繼承權的幼童，将在年滿七歲後，前往卡米洛特宮廷學習，充當女王的侍童。

“哦，我身邊向來沒有侍童呢。”格妮薇兒有些訝異。因為女王的特殊身份，安全要求也格外高，通常宮廷內只允許訓練有素的侍女和侍衛為她貼身服務。他們大部分業已成年，至少也都滿了十四歲，須得保證忠心且經過重重考驗，才能在王宮內行走。

“這亦是珀西瓦爾的願望。”蘭斯洛回道。“不出意外，那孩子将要繼承‘高地公國’，讓他同您親近，于雙方都大有好處。”

格妮薇兒只得“嗯”了一聲。

“議會對高地頗為熱衷，然而我認為，若真要加強聯系，還必須克服許多困難。”蘭斯洛一本正經。“我們與高地之間，最短的距離依舊是奧柯尼與康沃爾長長的邊境線。康沃爾從來都是值得警惕的，只能慶幸這些年王國與奧柯尼相處還算和諧。”

說着，他皺了皺眉。“但，我們永遠不能掉以輕心。畢竟，奧柯尼面上臣服，私下未必沒有異心。”

蘭斯洛嘆了口氣，聲音壓得更低了些。“而且，萊馬洛克不在的時候，高文在王宮內做了很多事……我以為，比起陛下您，他最重視的乃是親王殿下。”

格妮薇兒覺得眼皮跳了跳。非常罕有，蘭斯洛竟會這樣評價他的戰友和同僚。不過，身為她的近衛長官，他向來是把她放在所有事情前面。或許，她确實應該認真考慮他的話？

蘭斯洛沒有過多描述高文有關細節，反而提到了另一個人：“比起來，梅林都要更值得信任些……盡管他總是神秘莫測，行蹤不定，但至少，他是一心為了卡米洛特，而非潘德拉貢的榮光。”

說着，他微微側頭。“只是，此次圓桌會議他竟沒有參加。傳聞是他徹底退隐了，有的說他被前女友妮謬誘騙因而失去您的信任……現在，陛下可否告訴我最真實的原因？”

格妮薇兒沉默片刻，道：“梅林确實有退隐的意向，不過，暗中他仍在幫助我們打理那些隐藏較深的機構。只不過，最近他行蹤不明，久久沒有消息傳回。”

她頓了頓，道：“我理應為他擔憂，但亞瑟卻保有自信，讓我不必操心。”

“那麽，您認為呢？”蘭斯洛皺了皺眉，追問道。

“亞瑟不曾對我有所隐瞞。我相信，那是他對于梅林的信任，比我更深、更堅定的緣故。”

“很高興看到您擁有親王殿下的全力支持。”蘭斯洛神色頗為寬慰。而後，他躬身行禮。“陛下，時間已經不早，請容許我告辭。”

而目送她最忠誠的騎士蘭斯洛離開，格妮薇兒卻忽然感到松了口氣。四年未曾近距離相見，今日再次坐在書房，同他面對面交談，她仍舊覺得壓制情緒殊不容易。

要假裝平和的與他談論公事，實在很難。

幸而蘭斯洛似乎控制得很好，仿佛四年前那一次的魯莽和沖動已經久遠到從記憶中消失——格妮薇兒試着匆匆掃過他的眼睛，清澈如前，并無那般灼熱駭人的瘋狂。

她惟願不會再有任何出格的舉動，就讓他們這樣規規矩矩、端端正正坐下，好好談論未來的宏圖吧。

君王的理想，王國的成長，他們還可以有共同的目标，不是嗎？

願那份禁忌的悸動，随時間流逝而徹底消亡，不再迫害他和她。

格妮薇兒擡眼望去，她的亞瑟還在另一間書房忙碌。瞥過半掩的門縫裏透出來柔柔的光，格妮薇兒心中流淌過一股暖意。

然後，她忽然又被某個想法刺痛了。

聖舟歸于卡米洛特，那無數的好消息，并未消弭女王最大的遺憾。

蘭斯洛先前已告訴她，他們曾經寄予希望、百般渴求的那些資料，始終殘缺。即使盼望的聖舟再次降臨，也未能将之補全。

已經三十五歲的女王和三十九歲的親王至今仍沒有孩子，他們在宮廷禦醫那裏已經得不到太多希望了。而現在，新的聖舟也沒能給他們帶來新的辦法，這樁遺憾極有可能會成為徹底的遺憾。

每每想到這，格妮薇兒就覺得灰心喪氣。

“至少陛下迄今身體康健，暫時還不必擔憂突然決定繼承人。”知悉內情的蘭斯洛方才這樣直白的勸慰。或許，在親族本威克王室幾乎衰亡殆盡、自幼被湖中仙女撫養長大的他看來，血脈的煩惱原本就不過如此。

然而格妮薇兒卻始終無法豁達如他。

這個時候，突然出現的蕾恩打斷了她的遐思。

宮廷主管年紀也不輕，眶下及眼角慢慢出現了細細的溝紋。近距離觀察，就知道那并非可以用乳霜遮蓋的。這些年，她的表姐恪盡職守，兢兢業業，為她打理宮廷內瑣事，從來不為忙至深夜抱怨叫苦。對此，格妮薇兒胸口溢滿了感激。

雖然連日辛勞，但蕾恩依舊神采奕奕。她走到女王身邊，問道：“陛下，您是先用餐，還是繼續等親王殿下一起？”

格妮薇兒怔了怔。“對，晚餐……繼續等等。”

“好的。”蕾恩扭頭吩咐侍女，然後繼續提醒格妮薇兒：“您需不需要來點甜點，先墊墊肚子？”

格妮薇兒想想，點點頭。于是，女官長服侍她回到書房坐下，遣人迅速送來數盤可口的小點心。

燭臺上，蠟燭閃着耀眼的光芒。蕾恩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陛下，今日的圓桌會議大獲成功呢。”

格妮薇兒微微笑道。“這僅僅是開端，希望将來……如你所言。”

蕾恩充滿了強烈的期待。“或許那些男人不會太注意到，又或者他們依然習慣性的輕視……但是，同樣身為女人，我絕不會忽略您的法令與政令。您給了女性更廣闊的世界，讓我們看到更多的可能。或許，從今以後，女人的名字不再叫軟弱。”

越說，蕾恩越興奮。“沒錯，女人不是只懂操持家務的。我們也能從事像樣的職業，而且幹得未必比男人差。即使保持獨身，我們也可以養活自己，保護自己，活得像個男人一樣優越。”

她雖然是笑着，但語氣有些忿忿。“至于那些為了貪圖享樂、放棄勞作、只肯依賴男人過活的女人，就讓她們去吃該吃的苦吧。被輕賤也是活該，誰叫她們甘願做家庭的玩偶呢。”

格妮薇兒瞅了瞅蕾恩的臉，忽然就想起了妮謬。

那些被困在家中，無法出走的，未必就是不自愛不自重的女人。掙脫束縛，沖破牢籠，不僅需要很大的勇氣，還需要足夠友善的環境。

贊美勇者的同時，不應輕易譴責弱者。

真正強者該做的，其實是幫助她們，制造契機；而非站在權力和勢力的高處，鄙夷那些還沒能爬上來的失敗者。

被鎖在傳統中、缺乏自由和自尊的女性，不應随意遭受批判。如果說，男人壓迫她們已經太久；那身為女人，就更不該重複男人的模式，繼續刻薄的施以嘲諷。

須知，即使是身無長物的家庭婦女，她們其中的很多，亦有着堅強的本性，和在絕境中求生的能力。

雖然格妮薇兒沒打算原諒妮謬，但內心深處，她已越來越理解那個曾經的間諜和綁架犯。

女王凝視着她親愛的表姐，用一種緩慢而沉穩的語調道：

“我們固然贊美那些勇于突破傳統、步入社會漩渦的女性——她們很有勇氣，打破性別的藩籬，做出耀眼的成績，為女性正名。但我并不認為，可以把她們從以柔弱著稱的女性團體中除去。”

“或許有人覺得，她們能獲得成功，是因為她們跟男人有多麽相像，多麽迥異于其他女人。但這種簡單的二元分類法，只能造成更多的沖突和分裂。”

“想想吧，無論再怎麽試圖割離聯系，她們本質還是女人。”

“我們承認世間諸多不平等；那麽，更需要做的，不是在上下層之間劃下鴻溝、不是制造對立，而是寬容并保護弱者和少數派。”

說着，格妮薇兒忍不住眨了眨眼。

“親愛的蕾恩，若要為弱勢的女人尋求地位，與其宣傳對立與不同，倒不如團結一切可争取的力量，去抵抗那些最冥頑不靈的敵人。”

蕾恩幾乎訝然得說不出話來。女王的侃侃而談，她雖不能立即理解完全，但猶如醍醐灌頂，仿佛窺見一片更清晰的光亮。

她低下頭，畢恭畢敬的道：“陛下，您是對的，您的願景終會實現。我好似已經看到，您在圓桌會議中的所有計劃圓滿成功——當國力蒸蒸日上，教育事業蓬勃發展，饑馑和苦難消失無蹤，無論男女不分貴賤都能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堅信這一天的到來。”

蕾恩的感動和贊頌足以令女王欣喜甚至萌生幾分飄飄然的心思。然而，這個關頭，格妮薇兒卻沒有立即陷入驕傲自得的情緒中。一方面是理智尚存，知曉前路艱辛；另一方面，她被書櫃深處某個細微動靜攫取了注意。

那個只有她一人能看見的幽靈，終于醒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就這麽簡單打發了加拉哈德和珀西瓦爾，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