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終結

摩根的背部已經冷汗涔涔。

有緊張, 有害怕，還有不同尋常的亢奮。

她在觀看一場生死對決，對她而言，更是一次致命的賭博。

“四號神經毒素，無色，略腥苦；經消化道僅少量吸收，直接入血則極度危險；易在體內蓄積，幾乎不能自我清除；微量可致幻，中量引起昏迷, 超過一定劑量的話，會導致呼吸抑制、中樞性死亡”。

摩根幾乎能背下那部《藥典》中記載的、關于這種毒素的每一個字。因為，這是她在聖舟的遺留物中, 找到唯一能用的成品□□，而且, 歷經數十年，依然非常有效——她在某些實驗者身上得到過保證。

她冒着危險, 伺機把它們灑到了莫德雷德的劍上。

她在賭，賭她的好兒子在決鬥中總能傷到亞瑟。只要分毫就好，然後，業已受過數番毒害的亞瑟，将挺不過這一回的劑量。

即使湖中仙女的佑護, 也不是萬能的。那個女領主固然擁有神秘的力量，但在來自異界的科技面前，絕非毫無破綻。

否認, 她摩根怎能一次次将他玩弄于手掌心呢？

但摩根并不敢得意。整個事件已變得非常微妙，“成功”需要太多契機。而擁護莫德雷德的高文們，已經被亞瑟深深打擊過一輪。即使亞瑟陡然身故，他們也未必會再幫助他們母子、幫助潘德拉貢獨立。

可是，她總不能坐以待斃。

她唯有賭一把，賭莫德雷德能活下來，能“堂堂正正”贏得決鬥；然後，給他們母子争取一線生機。

可是，眼前的場景，令摩根有些氣餒，懷疑起了自己決定的正确性。

面對一個仿佛失去痛覺、兇猛進攻的莫德雷德，角鬥場中的亞瑟雖然腳步變得虛浮，揮劍不穩，可還是處在上風。

是她低估了亞瑟的戰鬥力嗎？摩根不由得懊悔起來。

即使年近四十，他仍然威風凜凜，堅強有力。畢竟，他曾是聲名顯赫、英勇無敵的亞瑟王啊！

盡管身上的小傷口在增加，亞瑟仍牢牢把握着主動，對準莫德雷德的要害頻頻出手。

渾身浴血的少年似乎不知疲倦、也不會乏力，可總有那麽一點點停頓的空隙。所以，亞瑟逮着機會，終于把劍插進了莫德雷德的胸膛。

他的意識有些模糊了，但是，手掌、手腕、手臂傳來的力道，都告訴他，勝利者，依舊是自己。

一陣劇痛從他胸前傳來。莫德雷德最後爆發的那下，也許把他的肋骨給撞斷了一根？亞瑟只得輕輕吸氣，雙腿卻不聽使喚的跪在了地上。

“哐當——”

與此同時，目睹一切發生的格妮薇兒則後悔到了極點。

是的，榮譽決鬥是柄雙刃劍。在使她的丈夫名正言順、迅速消滅莫德雷德的同時，他的敵人也可以借此機會，刺殺亞瑟。

決鬥，意味着，即使莫德雷德殺死了亞瑟，也不必承擔謀害親王、抑或說“弑父”的責任。

決鬥的雙方，皆無需承擔罪責。

此刻，她親眼見到莫德雷德倒下，亞瑟似乎是贏了。可是，那個意味着罪孽的少年，尚躺在血泊中掙紮；而亞瑟，卻好像因為脫力，沒有砍下對手的腦袋、或發出勝利的呼喊。

決鬥還未結束？不，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風中夾雜着血腥，吹過角鬥場的看臺。敏銳如蘭斯洛，在投向格妮薇兒的短暫一瞥間，捕捉到了女王眼中的恨意。

幾乎是轉瞬即逝的，他看到，她的唇形緩緩移動，吐出那個無聲的指令——“殺掉摩根”。

既然是她的要求，那麽，無論多麽突兀，無論多麽不名譽，他也會執行。

蘭斯洛固然關注角鬥場中的結果，但他更關注的，是身旁的摩根。

他不假思索，也無需和任何人打招呼，便迅速轉動了手中的劍。

平素溫文爾雅的湖中騎士出手之快，簡直觸目心驚。侍衛們都被他的舉動駭得說不出話來。

摩根眼底的恐懼更是絕對真實。因為，她已經看到，自己脖子那裏噴湧而出的血。

這樣的出血量，會讓血壓急劇下降，腦部供血不足。這個時刻，摩根腦子裏，卻忽然冒出了以往在那些異界典籍時，她所背記的“規範術語”。

那麽些繁複、深奧的醫學書籍，令她窺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那個世界，女人絕對和男人是平等的；無論在生理還是心理方面，女人都可以名正言順成為絕對的主宰。

可是，為何這一切戛然而止？她明明是被上天鐘愛的寵兒，她的結局為什麽如此倉促？摩根感到了生命的急劇流逝。她想要吶喊，卻再也發不出聲音。最後印在她視網膜底的，是亞瑟對着莫德雷德再次劈下了一劍。

亞瑟很肯定，自己已經失去了站立的力氣。

在他砍斷莫德雷德一半脖子之前，他就覺得快要撐不住了。他的視線一度飄到看臺上，最尊貴的椅子上坐着他的妻子，她正關切的凝視着自己，淚珠仿佛随時都要從那雙好看的眼睛中滑落。于是，他掙紮着落下最後一劍。

他承諾過的，要徹底的勝利，迅速解決，不給敵人任何喘息之機。

現在，他業已達成目标。

亞瑟慢慢癱軟在地，手腳好像都失去了知覺，呈現出扭曲的姿勢。他疲倦的閉上雙眼，只是，視野并非一片漆黑，好像還有什麽在閃現。

四周一片青翠欲滴，鳥語花香，氣氛歡暢；他坐在餐桌上，向利奧德四世舉起酒杯。那位國王，好像，比自己記憶中任何一回都要顯得年輕。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呢？那個美麗的葡萄園又在哪裏？

坐在心無旁鹫痛飲三杯的父親旁邊，格妮薇兒不無腼腆的低着頭，她好似不敢直接看他，僅僅以眼角餘光瞟過。而在亞瑟的殷切注視下，她才仿佛無奈般對他投以禮貌的微笑。

那時的格妮薇兒，看上去多麽稚嫩，讓亞瑟心生憐惜的同時，又不禁懷疑起她的年齡來。那青澀羸弱的模樣，和他習慣的那個敏銳鋒利的她似乎是不同的。哦，他有時也能品味她的羞澀柔弱，但無論臉蛋還是身形，都比眼前這一個看上去要成熟得多。

那究竟是何時發生的事？

亞瑟陷入深深的迷惘。這會兒，忽然一陣風吹過，場景變換了。

他正盯着遠遠向他走來的格妮薇兒。披着白紗的她，挽着父親利奧德四世的胳膊，款款邁步。只是，這一個她，看上去，竟不比剛剛畫面中的她長大多少，還是那麽個小姑娘的樣子。

不對，不對。

那張可愛的臉蛋在他身下大哭，不計形象的嚎啕大哭，像是他犯了什麽十惡不赦的大錯。他摸摸鼻子，覺得自己大概真是罪孽深重。可是，他不曾記得，他居然會怎麽傷害她？

他拍拍她光溜溜的肩膀，結結巴巴的表達歉意：“不，格溫，格溫……”

沒多久，在另一個卧房，他看見，一個盛裝打扮的女人闖了進來，對，就是摩根，她勾住自己的脖子，紅豔的嘴唇湊到耳邊。她呢喃着：“亞瑟，你愛的其實是我呀……”

癡纏着他的女子的臉在晃動，某一刻似乎變成了格妮薇兒的樣子？爾後，他的思緒轉向混亂，手卻不由自主的伸進她裙子裏，在她的引導下翻山越嶺。

亞瑟皺起了眉頭，太古怪了，這些，真是他的記憶嗎？

好好想一想吧，真實情況該是怎樣？

應該是，他倚在堅硬的王座上，看着圓桌旁的騎士向他行禮，然後依次坐下。蘭斯洛，高文，凱，傑蘭特，珀西瓦爾，萊馬洛克，博斯，貝德維爾……他們和諧相處，親如兄弟，一道為卡米洛特的興盛而幹杯。

一轉眼，他卻發現格妮薇兒站在蘋果樹下，緊緊挨着蘭斯洛；她笑得很甜很甜，甜到使他心生嫉妒，怒火中燒。

突然間，他被什麽拉扯到了大殿。莫德雷德沖到他面前，尖叫道：“你早知道他們滾到床上去了，你的王後和湖中騎士蘭斯洛！”

亞瑟想要大聲斥責，卻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不對，這跟現實截然不同，他的格溫決不會背叛，蘭斯洛也同樣值得信任……

那麽，到底是什麽在侵蝕他的思維？他竟不能好好回憶格妮薇兒的模樣……他們剛剛成婚的時候，她那嬌羞的笑容，還有苦苦忍耐的表情……

這裏流淌的，究竟是誰的記憶？

他虛弱的擡起一只胳膊，望了望眼前茫茫迷霧，口中吐出的是莫名其妙的話語：

“貝德維爾，時間到了，請幫我，把聖劍還給湖中仙女……”

是什麽東西，在操縱他的身體，讓他變成一具提線木偶？

這個時候，意識仿佛脫離了血肉驅殼，在空中飄了起來。

居高臨下，他依稀見到，格妮薇兒沖到他身旁，抱着他的頭，失聲痛哭。

他一陣慌亂，想要伸手去安慰她。可是，動作卻似變了形，從她耳畔穿了過去。

不——

亞瑟張嘴，發出無聲的吶喊。登時，他被某股巨大的重力拉墜于地。他再次感受到，自己的身體猶如火焰炙烤，隐隐的疼痛從頭貫徹到腳。

他心裏卻逐漸清明起來。

的确有東西，牽連着他和那陌生而相仿的畫面。

像是聖舟降臨那一夜，他感受過的，異界那雄渾的力量旋渦。

瀕臨死亡的時刻，真相，抑或說真理，正在他面前，緩緩開啓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