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迷霧

亞瑟覺得, 自己一直被迷霧包圍着。

身上懶洋洋的，提不起一點力氣；即使他想擡起一根手指，好像也都做不到。

半睡半醒間，有人給他喂食飲水，有人為他擦拭軀體，不過，他僅有那麽一丁點知覺而已。

但是，随着時間推移，所有感知都在逐漸泯滅, 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日趨僵硬……難道，這就是時日無多的征兆？

亞瑟甚至無法掙紮，思維指揮不了肉體。沒有嘆息, 沒有吶喊，他真的害怕, 就此陷入永久而冰冷的沉寂。

直到現在，一股新鮮、溫暖的霧氣襲近了他。

亞瑟獨自坐起來, 看着那團白茫茫的水霧。那中間，有個精靈般的美麗的身影，面容像透明一般，閃着清冽的微光。

“卡米洛特的亞瑟啊，歡迎你來到我的湖域。”那女子輕柔的說道。

無需任何介紹, 亞瑟一瞬間就明白了她是誰——最負盛名的女領主，神秘的湖中仙女，傳聞中的薇薇安。

她的聲音, 就像以最優雅姿勢撥動着琴弦。“我并非刻意在此地等候。不過，時至今日，我終于明白了你的由來。”

是麽？可是連他自個，都不清楚是什麽由來。可樂

“我生活的本威克湖區，是一處遺留的神奇古跡。一直以來，支離破碎的岩壁，掩藏着殘存的位面罅隙；從那兒湧出的涓涓細流，盡管微薄，卻仍源源不絕，注入并融合着水泊。我無意間吸納了那神秘的本源之力，漸漸不再像一個人類。”

“我模模糊糊探索着奧秘，觸摸時空的壁壘，驚嘆于仿佛無窮無盡的宇宙。原來，在那無邊無垠的廣闊世界裏，竟有着接近無限的‘重複’。”

“靈魂再生，軀殼再造；每一顆都不完全相同，可總會有那麽些極度相似的種子，随着時空輪轉，換一片新的土壤，繼續存活生長。”

“聽起來很玄妙，是不是？”薇薇安笑了。“可惜，我從未真正參透這之中的理論，我只會憑借直覺。我順應力量，我并不真的懂得運用力量。”

她微微颔首，表示抱歉。“所以，其實我并不知道，該如何‘拯救’這個世界的你。”

“我只能看到，有一股能量正在在擴大位面的縫隙，企圖牽引你。”

她語氣裏含着遺憾。“在我的認識中，這意味着，你将很快離開這裏，前往你的另一歸處。”

“那個莊嚴的聖地，用我們的拼寫，便是——‘阿瓦隆’。”

亞瑟被薇薇安的措辭給驚住了。然而，不知為何，盡管無數牽挂萦繞心頭，他胸口驟然浮現的感覺，卻不是痛苦，不是絕望，而是……釋然。

“該來的，總會來”。

如果他的理解沒錯，薇薇安是在告誡他，事到如今，自己的壽命即将終結。只是，他居然不曾産生為此悲怆痛苦的念頭……這般奇異的輕松感，簡直教他匪夷所思。

這很不正常……這印刻心底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

腦子好像被什麽侵占了一般，他根本想不起分析提問。因為，就在理性邏輯之外，無可置疑的感性正不斷牽引他，提醒他，眼前這個結局不過是必然。

就如他曾經“看見”的故事中，“那個”亞瑟值得紀念的一生，最後也不得不迎來結束那樣。

對，從死亡逼近那時開始，便有很多“記憶”浮現在了腦海中。

現在，無需他一一理清，它們終于自行歸位，讓他通曉一切。他無需思索，便能厘清所有的起承轉合，命運軌跡，甚至前世今生。

“別擔憂，我能察覺世界對你的寬容和愛護。”對着亞瑟寫滿寂寥的黯淡臉龐，湖中仙女好心勸慰道。“時空的河流正向你湧來，不曾奔沸，極盡溫柔，想要引導你回到一個更安谧的居所。”

霧氣忽然間盡情彌漫，薇薇安的身影很快被淹沒消失。而不知從何時開始，一汪湖水翻騰着來到了亞瑟腳邊，浪花飛濺，宛如陣陣催促。

湖中驟然出現了一條小船。它朝着亞瑟，自動駛來，飄飄蕩蕩，卻是準确無誤的停在了他面前。

仿若被推動着前行，不容反抗……亞瑟恍恍惚惚的踏上舢板，這個時候，他倏忽打了個激靈。

不，他還不能，他還沒有——

他趕忙回過頭去，方才，迷霧中被掩蓋被藏匿的部分，随着他的清醒，緩緩顯出了形貌。

他的妻子大驚失色，正直勾勾盯住他；她的呼喚聲中幾多惶恐，幾多畏懼，幾多傷痛：“亞瑟……”

淩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中，格妮薇兒陡然醒來，發現自己竟置身于茫茫霧海中，如墜幻境般。

她揉了揉眼睛，順手擦掉睡夢中溢出的淚水。是的，馬車，燈盞，篝火，還有其他陪同者們，好似都消失在了迷霧中。最重要的，連本該躺着的亞瑟也不見了。

東張西望，環顧四周，再無他物。

格妮薇兒咬咬嘴唇，閉着眼搖了搖頭。然後，她決定，依照直覺去追尋。

起初，格妮薇兒還小心試探着前行；在踏過視線所不能及的淺淺水坑之後，她突然領悟了某個真相，開始奔跑。

這時空裂隙的味道，她其實并不陌生……這是，又一次與異界碰撞鏈接的感覺。宛如聖舟降臨那一夜，風中飄來的隐秘呼喚。

緊接着，她就看到了前幾日無比期盼着的湖。

波紋蕩漾的湖水中，她的亞瑟就立在黑漆漆的船頭。見她走近，他對她慢慢點了點頭。

但他們之間，始終隔着一汪深不可測的湍流。

異樣的熟悉感席卷了她。格妮薇兒如遭雷擊，腿腳癱軟，幾乎就要當場跪下來。

“亞瑟，亞瑟……”她哽咽道。“這到底是怎麽了？”

罕見的淚水從亞瑟臉上潸然滑落。他張了張嘴，卻什麽都說不出口。

格妮薇兒更緊張了。“亞瑟，你為什麽站在船上，你要到哪裏去？”

到哪裏去？

微風刮過湖面，小船輕輕晃了晃，昭示着即将啓程。亞瑟終于狠下心，對着她摯愛的妻子道：“格溫，我必須走了。”

格妮薇兒面色蒼白。“走……？”

“是的，離別的時刻到了。我的壽命已經耗盡，即使湖中仙女也無法拯救。”他硬着心腸回答。“謝謝你，為挽留我做的一切。謝謝你，格溫，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

“你……在說什麽，離別？”她差點失聲痛哭。“你确定？”

亞瑟多麽渴望沖過去抱住她。可是，某種無形的力量阻攔着他的身體行動，他只能控制自己的眼睑，一眨不眨的凝望着格妮薇兒。

“抱歉……我最親愛的格溫。”

他終于想起了什麽。“別再為我難過，你還擁有足以安慰你的騎士……去找蘭斯洛吧。”

“你是在發瘋嗎？”格妮薇兒怔了怔，眉頭微蹙，似笑實哭。“你怎麽可以說這樣的話？”

“是的，蘭斯洛會幫助你。”他堅持提及“情敵”的名字，與此同時，卻不得不竭力壓制胸口劇烈的苦楚。“你的生命不應始終籠罩在陰霾下，我希望，你能如我最初見到的那樣，鮮活而美麗。”

亞瑟稍稍垂下頭，幾乎想要避開格妮薇兒那令他心碎的眼神。可是，他更舍不得錯過她的一分一毫。

他強忍心痛，注視着格妮薇兒慘白的嘴唇，盡可能平靜的解釋：

“我不是死去，我只是命定的時間到了。阿瓦隆，屬于我長眠的聖地，命運正指引着我的歸宿。”

“能陪伴你如許年，我已經很幸福了。等到‘那一天’來臨，我們将會在世界的某處重逢。那裏，只有歡聲笑語，再沒有俗世的煩惱。”

他懇切的道：“在那之前，請你好好度過這一生，為了卡米洛特，為了我們共同的理想。親愛的格溫，你想要看到一個更好的世界，你覺得寬容和平等更美，這些，可惜，我已不能陪你繼續去追求了。”

“沒有我，也許一開始你會感到費勁。不過不要緊，相信自己的潛力，你能做得很好，甚至比我更好。”

“你的責任給了你動力，也會賜予你能力。這麽些年，一直如此。”

“我很遺憾，我不得不停下腳步。但是，還有人能陪你繼續前行。他強大，堅定，而且對你死心塌地。其實……你嫁給他也沒關系，真的。”

嫉妒的痛苦在亞瑟心底洶湧澎湃，然而他還是把話清楚說了出來。

“人和人永遠都是獨立的個體，不可能永遠同行。若我不在，蘭斯洛或許就是最好的選擇。”

“人生的宴會那麽漫長，可惜，我不得不中途離席。能和你相遇，在一起将近二十年，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

“我們在一起那麽幸福，可惜，現在，是結束的時候了。”

“曾經，偶爾，我會遐想，等我們白發蒼蒼，步入風燭殘年……我定要當先走的那一個。我比較脆弱，我害怕，将有一天要見到不能再和我說話、一個失去生機的你。”

新的眼淚不斷沖刷着舊的淚痕，亞瑟幾近恸哭的道：“對不起，請原諒我的卑鄙，竟真的成為被目送的那一個……”

被劇烈哀傷籠罩的格妮薇兒，揪着胸口簡直無法發聲的格妮薇兒，這時終于爆發出撕心裂肺的悲鳴：

“我不要！”

“我拒絕！”

“我不接受！”

她伸出雙手，卻怎麽也夠不着他。她唯有淚流滿面，泣音時斷時續。

“求求你，別離開我……”

亞瑟不能動作，只柔和的看向她，期望妻子慢慢平複。然而，位面的罅隙再次湧出巨大的力量，又一陣風襲來，小船開始緩緩移動。

痛哭流涕亦無濟于事，命運并不總是那麽有耐心。啜泣中的格妮薇兒迅速意識到這一點。她驚恐的喊着：

“不，亞瑟——”

亞瑟竭盡所能，恢複了一點點沉穩。“親愛的格溫，我很想說，別再為我哭泣。可是，以我對你的了解，那并不可能。”

“那就痛快哭一場，然後，你必會堅強的站起來。”

他悄聲嘆息，宛若自言自語。“我多想再親親你啊，但是，這裏的靈魂和肉體，都已經被命運之力所禁锢……”

最終，他勉強露出一點點堅定的笑意。“所以，讓我們約定，親愛的，等那個日子到來，我一定親自迎接你……到那時……”

亞瑟說不下去了。他看見格妮薇兒霎時頹然倒下，伏地痛哭。而後，她堅強的掙紮站起，意圖沖進湖裏來。

但此時，湖水開始在她跟前一路退卻，緊随着小船流走，消逝，直至了無痕跡。格妮薇兒的步伐像是給什麽緊緊纏繞，邁不動，追不及。她最終只能跪下來，睜大眼睛，望着他的身影一點點變淡。

“別了，我最愛的格溫。”他的嘴唇翕動着，在風的呼呼中，聲音弱到幾乎聽不見。

随着兩人距離愈來愈遠，亞瑟感覺到軀殼越發沉重。精神的極度疲憊，迫使他合上眼簾，緩緩躺了下來。

格妮薇兒根本不敢眨眼。如果彼此再無法相見，不，她無法承受……

這時，肩頭傳來了歇斯底裏的尖叫。

“我不要！”

是圭尼維爾，幽靈一直附在她發絲間。也許是因為震撼，也許是因為被異界力量所壓制，她呆滞了許久。而今，她忽然劇烈的躁動起來。

“如果這樣，如果這樣，我也……”圭尼維爾喃喃道。“阿瓦隆，亡者的聖地，請一同接納我。”

幽靈抛下格妮薇兒，騰空而起，飛速前行，直奔那幾乎消失的小船而去。

“全能的主啊，請允許我，一介殘魂，去陪伴亞瑟，前往您的懷抱……”

像是對阿瓦隆的懇請，亦像是對命運的乞求。她義無反顧的撲了過去。

圭尼維爾如風中落葉飄搖着，方向卻并沒有錯誤。她的身影與船舷有一剎那的重合；而後，迷霧化為旋渦，頓時水汽蒸騰，卷噬了一切形狀；從天到地，東南西北，四面八方，白芒無盡。

這便是，格妮薇兒最後一次看見圭尼維爾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