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1)

時欺深寒,冬雲冥冥。

皇帝審完春婵,已是天色昏暗。春婵不禁不得幾問,便将所知之事,說了個分明。數十年的恩怨生死,夾雜着一個女人的寵遇與野心,在唇齒和唾沫一一吐出。

皇帝聽到最後,全然面無表情,“你倒肯說得那麽清楚,難道跪皇妃一直看重你。”

春婵渾身多在哆嗦,但口齒還清晰,“瀾翠死了,進忠也死了。說不定哪日皇貴妃就要奴婢得性命了。”

皇帝颔首,“懂得惜命的人,才能活得長久。朕會饒恕你的性命。記得閉上你的嘴。”

春婵不意還有性命可以留下,喜得拼命磕頭,才被李玉拖下去了。

幽深曠寂的宮室內,一幛白象牙嵌玻璃畫描金花鳥大屏風隔開了方才的審問,屏風一側鎏金花鳥香爐的镂空間隙中袅袅升起辛夷香,木香特異,略帶辛味,香似乎已經燃了大半,滿室都是袅袅的香,帶着肅殺的氣息,叫人心生絕望。

皇帝很是平靜,喚道:“出來吧。”

嬿婉踟蹰而出,不敢看端坐着的那個目如深潭得沉默的男子。她的雙足如同踩于荊棘之上,每一步都在滴血。前行幾步之後,她終于癱軟在地。

皇帝靜靜看着她,“春婵所言,有沒有冤枉你?”

深切的恐懼像釉面上細細的冰裂一樣,在一瞬間淺淡地布滿了全身。

嬿婉眼睛發直,喉嚨幹澀到了極處,還是忍着痛發出破碎的音節,“皇上,臣妾冤……”

“冤枉?”皇帝嗤笑,“你若覺得冤枉,朕就細審你身邊每一個人。佐祿、王蟾,有段時候你與和敬公主也有來往,朕不妨也問一問自己的愛女,或許可以聽到比春婵所說更多的東西。”

嬿婉畏懼到了極點,忽然滿心舒展開來,她冷冷擡眼,索性豁了出去,“自從烏拉那拉氏離世,皇上疑心臣妾多年,終于肯問出滿心疑惑了麽?”

皇帝滿眼戲谑:“那麽你打算怎麽為朕解惑?”

“臣妾沒有殺她。”這句話,嬿婉說得坦然而氣足。是如懿自裁,她可沒有動手。

皇帝對她的說法毫不意外,“哦,你只否認這件事,也就是說春婵所招認的你害人之事,都是真的了?”

嬿婉見這逼問如山傾倒,渾身一陣顫抖,忽然勇敢起來,“是!都是臣妾所為,那又如何?臣妾若不為了自己,誰還能為臣妾?臣妾都是被逼的。”

那是她椎心泣血的申訴,皇帝渾然不在意,只是語調涼薄:“你們都說自己是被逼迫,淑嘉皇貴妃是,你也是。好像你們有了這個理由,做任何傷天害理的事都情有可原了是不是?”

嬿婉曉得自己在皇帝眼裏不過是一只被戲弄的小鼠,這數年的撥弄戲谑,齒爪間的茍延殘喘,把她拖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既然如此,也不過是一死。“不過是一條命,皇上要拿去便是。”

皇帝笑了:“這時候還能如此決絕,到底勝過一般人,難怪能爬到這個地位。好好,你來。你來。”

皇上向她招手,如往日一般親近,嬿婉冷汗涔涔,掙紮着退後。皇帝也不作聲,緩緩起身,走近嬿婉。他的指尖冰冷,全無一點暖意,擡起嬿婉眼的臉,凝望片刻。他荷荷一笑,驟然發作,連扇了數十下耳光。嬿婉眼前一片金星閃爍,腦中又酸又漲,好像口鼻都浸泡在一缸陳醋裏。耳朵裏做着水陸道場,嗡嗡地铙聲鑼鼓聲喇叭聲,遠遠近近地喧騰着。

皇帝的聲音隆隆的,像雷聲在響。“你害死了璟兕,你害死了十三阿哥,你害死了朕與如懿的孩子。”她的腦袋有千百斤重,根本擡不起來,唯有溫熱的液體滾落在手背上、衣袖上。她眯着眼睛看了半日,才看清楚那是自己的血。

那麽多的血,從鼻腔、口角滴落而下。嬿婉嗚咽着,像一只受傷的獸,垂死掙紮,“臣妾還害死了烏拉那拉如懿。皇上,你是不是很痛心?看你這麽痛心,臣妾忽然覺得好痛快!數年如履薄冰,夜不能寐,這會子真正可以痛快了。”

皇帝被她的話激得失了僅剩的平和。他目光如劍,恨不得在她身體上剜出幾個洞來。他深惡痛絕,“你這個毒婦!”

嬿婉森然一笑,雪白的牙齒染紅色的血液,如要噬人,“臣妾再毒,也受您半生寵愛,臣妾覺得很上算哪。哈哈,皇上,別怪是臣妾害死了烏拉那拉如懿,害死她的人是您。要不是您,誰傷得了烏拉那拉如懿的心,誰能與她生死長離,再不能回頭呢?”

皇帝頹然坐倒,他已是六十五歲的老人,哪裏受得住這般刺心之語。狂熱的惱恨之後,悔意冰涼襲上心頭,他喃喃凄楚:“如懿,是朕對不住如懿……”

嬿婉擊掌而笑:“痛快,真痛快。”

皇帝迫視着她,“這數十年,你對朕半分真心也無,所以到此地步,還能痛快。”

“真心?”嬿婉嗤之以鼻,“您對臣妾有半分真心麽?臣妾不過是您的一件玩意兒,您高興了就捧着臣妾,不高興了就踩在地上而已。”

夜間北風大作,紅腫着雙眼的嬿婉跪在金磚地上,任朔風寒氣将她臉上的淚水斂聚成冰,她的身軀炒已經麻木,膝蓋上的痛楚渾然不覺,只是以眼中的嘲諷,仰望着燭火紅焰側的垂暮天子。

皇帝默然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枚戒指丢下,“你的真心,都是對他吧?”

那是一枚紅寶石戒指,實在是不值錢的東西,一看便知是出自民間尋常銀鋪,那戒指在錦絨毯上滾了幾圈,停在嬿婉腳邊,散出幽暗光芒。嬿婉乍見了多年前的愛物,不覺匍匐上前,将它緊緊攥在手心,顫聲道:“這枚戒指怎麽在你這兒?怎麽會在你這兒?”

“怎麽?你很在意麽?”皇帝彎下腰,将她的神情盡收眼底,“淩雲徹,不也是你害死的麽?”

那小小的指環硌在手心裏,冰涼,堅硬。她像是找到了永生永世的寄慰,在不肯放開。

淚水潸然而落,是欣慰,是失而複得的喜悅。贈予戒指的人早已不在了,而這份情意,足以讓她在辛苦恣睢的日子裏以安慰平生所失。

皇帝厭惡不已,“你的眼淚,會弄髒朕這裏。”他揚聲向外,“來人。”

李玉早就準備在外,端着要恭恭敬敬進來。

皇帝連多說一個字都覺得惡心,只道:“給她!”

那一碗湯藥如墨汁般濃黑,熱氣氤氲,散發着魅惑般的甜香。這種突兀的香氣不像是尋常藥材所有,她驚懼地別過臉,不想去面對。

李玉輕聲道:“這一碗牽機藥是皇上為小主您準備的,服下後劇痛不已,頭足相就,如牽機狀,乃是毒中之王。”

求生的意志剝奪了她方才的勇氣,嬿婉本能地抗拒:“不!”

李玉端着藥湊近,“奴才案皇上吩咐,取來此物。是因為所有毒物之中,牽機藥服下最為痛苦,合皇貴妃娘娘所用。”嬿婉還要躲避掙紮,她膝行皇帝身邊,拉着他袍角哭泣,“不!不!皇上,臣妾知錯了,臣妾知錯了。”

皇帝一腳将她踢開,就像踢開足尖的污穢。李玉半是攙扶半是挾制,“皇貴妃切莫掙紮,想想您的諸位阿哥和公主,您可不想您一去,還連累了他們吧。你順順利利走了,來日皇上想起您,也少些厭憎之情啊。”

一了百了,這樣自己的孩子才能好好活着!是麽?嬿婉筋骨酥軟,不敢再做抵抗,由着李玉按住了她的下巴,一口一口喂她喝下湯藥,一滴不漏。

湯藥入口,如利劍直剖腸腹。她知道,是很烈的毒藥,藥性很快就會發作。

皇帝冷冷道:“帶她走,別讓她死在這裏,污了朕的梅塢。”

嬿婉慘然微笑,緊握着手心,被李玉和進保攙扶着塞進了轎子。

梅塢又恢複了那種恍若深潭靜水寂寂無聲。從無人敢進來這打擾年邁的皇帝。滿殿紛碎的梅花原樣裝點,催落了皇帝的淚,“如懿,如懿,朕曾經得到你的真心,也給過你真心,可是天人永隔,朕還是失去了你。朕還誤會了你和淩雲徹,一定很傷你的心……如懿……朕還能去哪裏找一個真心對朕的人呢?”

四下裏無聲,前塵就影恍至心頭。

輕拈纨扇的少女,身邊有三五蝴蝶施施然展翅,圍着她翩翩翻飛,她唇角一痕笑意相映,一雙清水般的眸子含情相望。一握杏子紅绫裙攏住了一袅一袅晴絲,韶光緩燃垂下,無數淺粉色櫻花在她身後得紛紛烈烈。

那是荳蔻初成的青櫻,盈盈等待着,少年皇子弘歷,在她身邊并肩相依。

夜幕籠罩了整個帝京,女子的胭脂香,宮闕的沉寂,昔日的溫柔,一如皇帝對于往事的記憶,一同沉了下去。

藥性發作得很厲害,嬿婉孤身一人卧在永壽宮的寝殿裏。人人只道她去過了養心殿像皇帝問安,又悄然而回。因着心悸病,夜來伺候的唯有春婵,宮人們被遠遠打發到外頭伺候,所以無人知曉寝殿內的情況。地上悉鋪織金厚毯,其軟如綿。燕婉如僵死之蟲,全身抽蓄,頭和足幾乎接觸,喉間發出不似人聲的呻吟。五髒六腑被毒藥腐蝕了一層又一層,從每一寸骨節,到每一個毛孔,都痛得不可遏制。

她只是急切地盼望着,怎麽還不死?怎麽還不死?

李玉并不肯走,想看着她的慘狀,恭謹為首而立。他的眼底有幽深的恨意,“皇貴妃,奴才私心,想看着你藥性發作,受盡苦楚。”他緩緩道來,“皇上選了牽機藥,而非鶴頂紅,就是不想你死得太痛快。奴才呢,就特意和江太醫商議,調整了藥性,你要受盡痛苦三個時辰後,待到天明時分,才會斷了氣息。”

嬿婉痛得卷縮成一團,看着身體機械班抽蓄,啞聲道:“你好狠……”

明紙糊厚厚的,将窗外凜冽的北風隔絕得無聲無息,庭院的樹影不停搖動,在李玉身後頭下斑駁搖移的陰影,應得他唇角的笑容森然可怖,“比起你對翊坤宮娘娘的手段,這實在不算什麽。”他轉頭看看滴漏,“天快亮了,你的大限要到了。奴才先告辭。”

他退下,燭光塗紅了窗紙,帷簾上簇簇豔紅的花團,開得熱烈至極。終其一生,那都是她喜歡的繁榮與熱鬧。

滴漏單調的響聲慢慢蠶食着她最後的生命。嬿婉大口大口地吐出腔子裏的血,眼見它們飛濺得老高,像是一顆不肯認命的心,死也要死在高枝上。架子上明黃的皇貴妃袍服筆挺地懸着,五彩的鳳凰,豐豔的牡丹,盤旋成吉祥如意的口彩,那原本該是她完滿的人生。

可這一刻,她什麽也不求了。

嬿婉松開緊握的手心,露出一枚好寶石戒指。她忍着撕裂般的痛楚,顫巍巍将那枚戒指往手指上套。這個小小的動作耗盡了她最後的力氣,卻也和來她生命最末的一息恬靜,“雲徹哥哥,我這一輩子唯一對不住的只有你。你等我,我來了,我來找你了。”

視線因着發作的毒性變得模糊不堪。嬿婉恍惚看見年輕的自己,穿着一身恭女裝束,歡快地奔向長街那一頭等候的淩雲徹。

嬿婉心頭微甜,那也許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時光。可惜那以後的自己,再未懂得珍惜。

那枚戒指在指尖輕輕發顫,被滑落的汗水滑下,骨碌碌滾了老遠。嬿婉睜大了眼睛,卻再無半分力氣,去尋回那枚戒指。

她帶着無限遺憾,停止了氣息。

正月二十九的清晨時分,侍奉了嬿婉多年的春婵按照李玉留下的吩咐進去料理,然後發覺這位在翊坤宮後離世多年後縱橫六宮的皇貴妃,全身僵成怪異可怖的姿勢,斷了氣息。七竅間流下的烏黑血跡是意料之中。她在驚慌之餘,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顫抖的手迅即抹去那些類似破綻的血痕。然後以悲傷的哭因告知衆人,皇貴妃因為心悸之症遽然離世。

皇帝自然是悲傷逾常。令皇貴妃自宮女始,榮至皇貴妃,位同副後。更為皇帝生下四子二女,寵遇一生,足見恩幸之隆。皇帝傷心不已,喪儀格外隆重,又欽定追溢嬿婉“令懿”二字為封號,以皇貴妃之儀風光下葬,更将新成的水蓮碧玺奉與她身側,以托哀思。

在衆人的悲聲號泣裏,唯有一點疑雲難以抹去,為何隆寵一聲的皇貴妃,卻偏以皇帝最不喜的女子知名追溢。終于有一日,年幼的十七阿哥永璘沖口而出,連一旁連連使眼色的永琰也阻止不住。

皇帝聞言,不覺勾起滿腔悲懷,更撫額痛哭,對膝下皇子連稱“懿”字乃嘉言懿行,德行美好之稱,永璘只得諾諾退下,只餘永琰伴随身側,安慰老父傷懷。而在宮人們私下紛言裏,不過是因為逝世令皇貴妃,實在是有三分肖似當年的翊坤宮皇後的緣故吧。那,也是令懿皇貴妃在世時最忌諱不過的了。只是前塵往事,二人俱已芳魂離散,喧嚣一陣後便也無人再提了。只是為着皇帝對令懿皇貴妃的愛寵情深,令懿皇貴妃離世後,伺奉她多年的貼身奴婢春婵無處可去,皇帝也格外撫慰,賜了她一所三進的宅子,又撥了兩個婢女伺候,準她出宮安居。說起來這也是做了一輩子的奴才難以企盼來的福澤,懿時間人人皆贊皇帝後待嫔禦,恩澤宮人,情深意重。

而唯有李玉知道,被一擡小轎擡着離開的春婵,除了驚恐地發出啊啊之聲,再不能言。一邊看首她的嬷嬷便道:“春婵,皇上寬厚,看在你供出那人多年的罪行的分兒上,留了一條命給你,還要我守你終老。否則你以為只是一碗啞藥這麽簡單麽?好好惜福吧。”

春婵無力地搖頭,忽然想起那年瀾翠身死的模樣,打了個寒戰,畏懼地卷縮起了身子,唯餘心底一聲悲苦,“瀾翠,瀾翠,從小主不肯護你的那日,我便知道遲早會走你的後路。我沒有辦法啊,只能聽皇上的。誰,誰能拗得過皇上呢?”

春婵的淚倏然落下,好死不如賴活,無倫她做了什麽,到底嬿婉死了,瀾翠死了,唯有她活着,哪怕是永遠緘默地活着。

彼時皇十五子永琰尚是十五歲的少年,驟然失母,底下又有更年幼的弟弟永璘,哥兒倆字是孤苦。皇帝便只了婉嫔陳氏親與照拂。這在宮中也算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因為婉嫔陳氏雖然久在宮中,資歷既深,但到底無寵了許久,又是極默默無聞之人。而之前曾經受命撫養永琰的,也是位分既高、資歷也不淺的慶貴妃。想來婉嫔乍然受此重托,大約也實在因為她是個勤謹安分之人吧。皇帝便也格外青眼相看,雖然仍無召幸,但素日裏便按着貴妃的分例供養,也算憐她照拂兩位皇子的辛苦。

但到底,皇帝給了婉嫔如此恩遇,卻也未晉她位分。直到乾隆五十九年,才晉了婉妃之分,算是與皇帝一同安居共老了。

自然,這也是後話了。

後來那些年,皇帝的閑暇時光,多半是在長春宮思念孝賢皇後中度過。偶爾在梅塢,他也會聽着細子們唱着《牆頭馬上》,握着一方絹子出神。

戲子們悠然唱着情詞婉轉,“簾卷蝦須,冷清清綠窗朱戶,悶殺我獨自離居。落可便想金枷,思玉鎖,風流的牢獄。”

孤清長又長,在這禁城中悠悠蕩蕩。

在這孤清裏,皇帝也是倦了。他已是須發皆白的老人,怆然獨坐,頹頹無語,只在渾濁的眼中漾滿疲憊與傷感。他右腕微微使力,一頓一轉,筆鋒強健有力,于黃箋之上鄭重寫下“傳位于皇十五子永琰”。

他的手指上凜冽的細紋,是被風霜與孤寒重重侵蝕後無聲的痕跡。他的手勢沉重卻無遲疑,将手中黃箋細細疊好,存于錦匣之中,以蠟密封。

李玉遠遠站在蘇绫蟠龍帷簾之外,見皇帝一應完成,才敢捧着茶走近,恭聲道:“皇上飲茶,潤潤喉吧。”

那錦匣似有千斤重,皇帝略略一掂,苦笑道:“朕從未做過這般事,不想,卻做得如此流暢而熟稔,仿佛已經做過許多次一般。”

李玉哪敢擡頭,彎着腰身愈發顯得佝偻而恭謹,“儲位之事關系江山命脈,皇上日夜懸心,沒有儀刻放松,自然熟稔。”

皇帝輕噓一聲,緩緩撫摸着錦盒上缂絲雙龍出雲的紋理,沉聲道:“不知道皇阿瑪當年,是否也如朕今日一般,如釋重負,又惴惴不安。”

李玉俯身鄭重叩首,“先帝乃千古明君,才選定皇上承掌天下。皇上青出于藍,一定會為天下蒼生定一位仁君。”

皇帝望着他,眸光裏閃過一絲模糊的軟弱與傷痛,“朕屬意的皇子不能留存于世間,以至朕行将老邁,卻不得不定下幼主。朕斟酌思量,考究再三,也唯有如此了。”他淡淡囑咐,“入夜之後,你陪朕往幹清宮,朕要親自放于正大光明匾額之後。”

李玉垂首咬着牙,抿出一絲最誠懇恭順的笑容,“奴才遵旨。奴才明白,皇上一切,都是為了大清江山。如漢武唐宗,明垂千古。”

皇帝微微出神,笑意如為涼秋霜,“漢武帝晚年思念戾太子,億及衛氏皇後與戾太子死得不明,更為防主母壯,殺了鈎弋夫人趙氏,才利幼子。朕所作所為,倒是真有幾分像漢武帝。”

“奴才雖然愚鈍,卻也聽過戲文。武帝雄才大略,為求江山安穩,且将私情擱置一邊。唐太宗若無玄武門驚魂,何來太平盛世?且有皇上悉心調教,何愁幼主不成明君?大清江山萬年,一切有賴皇上。”李玉說得懇切,眼中隐有老淚閃動,似是十分動情。他忽然一驚,似是知道自己說得不當,立刻反手抽了一巴掌,惶恐道:“皇上恕罪,奴才妄議朝政,合該立即打死!”

皇上擺擺手,“算了。你只是論戲文,也不是旁的。”他長嘆無聲,“李玉,朕年将遲暮,身邊能說說話的老人也唯有你一個了,您有那麽多皇子公主,有三宮六院無數,您十全武功,福澤滔天,連老天爺也眼紅呢!”

皇帝唇角的苦澀笑意越隐越淡,終于化為一抹悲怆的無助,“不是蒼天嫉妒,是朕自己,把自己逼成了孤家寡人。”

李玉唬個不住,連忙道:“皇上坐擁四海,皇上……”

皇帝愀然不樂,打斷他到:“朕讓你往烏拉那拉……如懿靈前祭酒,你去了麽?”

李玉垂着手,動容道:“回皇上,奴才已經去了。也将令懿貴皇妃之事與烏拉那拉娘娘知道,希望她在天之靈有所安慰。”他微微遲疑,還是含了畏懼道:“皇上,請恕奴才死罪。其實烏拉那拉娘娘棄世後,奴才與江太醫夫婦,并不曾停了四時宮奉祭祀。”

皇帝身子微微一栗,面上卻無一絲喜悲,只是緩緩道:“若在從前,朕會怪你隐瞞之罪。但從婉嫔夜見那回後,朕會謝你,李玉。”他眸底如驟雨初歇後霭沉沉,“如懿一直怪朕,覺得朕沒有視她為妻,不似民間夫婦,彼此珍愛關照,才漸行漸遠,再不複昔年。朕也一直負氣,所以只以皇貴妃禮儀位她治喪,甚至與純惠皇貴妃安于同一地宮。”

李玉界面道:“皇上,您是顧念諸位皇貴妃之中,唯有純惠皇貴妃與烏拉那

拉娘娘上算交好,您……”

“如懿是外柔內剛之人,若得純惠皇貴妃三分庸懦順服,朕與她也不致如此。生前個性不馴,死後希望她也能沾染一點純惠皇貴妃的氣性。不要再與朕相形陌路。”

李玉滿臉哀戚,“皇上,烏拉那拉娘娘總有千般不是,可您一直為許她附葬裕陵,也未單建陵寝,只葬在了妃園寝內,甚至沒有自己的寶券。不設神牌,死後也無祭享。如今皇上知道許多是烏拉那拉娘娘也屬冤屈,何不許她死後顏面,略加厚待。”

皇帝目光如刀,逡巡在他面上,半日才仰天彌嘆,“李玉,朕與如懿屢起争端,可朕最恨的一句,是她竟然羨慕宮外平民夫妻,且将朕九五之尊置于何地?将朕與她多年情意至于何地?或許做朕的妻子,她并不快活。她要做一個庶子,朕就讓她勉為其難做一個紫禁皇城中的庶人!”

李玉小心翼翼道:“皇上終究是願意成全了烏拉那拉皇後的一點願心。”

皇帝的嘆息是潮濕的哀涼,“或許朕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後,才發覺,當年自以為正确的決定,都是後來追悔莫及的源泉。可是過去的,終究已經過去了。”他嘆撫不已,語意微涼,“朕能做的,無非也是如此。若是設了神牌,追封溢號,留下後妃畫像,史書載下她只字片噢。那麽她生生世世只能是紫禁城的一縷孤魂,魂魄為紅牆所拘,不得游蕩去她想去的地方。朕用名分留了她一生,卻給不了她要的情感與尊重。棄她,或許也是放了她。”

李玉頓了頓,還是奢着膽子道:“可最終皇上明了真相,還是為烏拉那拉娘娘報仇了。”

皇帝哀然道:“可是朕與如懿誤會良多,此生無法解開,也無人能解了。”他沉默片刻,“李玉,傳旨下去,自朕以後,後妃之選,再不必有烏拉那拉氏族女,且讓她們後人,都得一個平凡夫妻的終老吧。”

李玉颔首答應,俯身三次跪拜,“皇上的心意,奴才都明白了。烏拉那拉娘娘有知,也會明白的。”

長久的沉默裏,唯有夜風游蕩,吹開蘇绫如水的波漾,在燭光搖映之下,恍若蘸水桃花點點紅暈。

那樣的暗紅,望得久了,仿佛雪地裏孤清冷傲的紅梅,晃得刺疼了眼。皇帝看着周遭粉碧塗彩,金灼玉輝,仿佛自己成了博古架上那只描金琺琅粉彩梅花瓶,孤零零地架在高處,虛弱得沒有着落。他凄然不已,“夫妻恩情,嫔禦恭順,兒女之福,父母之恩,朕已失卻大半。朕,終究,不過是天地間一寡人。”

沒有人答應,也無人敢應答,一個帝王最後的寂寞。

夜風緩緩拂來,簾影姍姍。唯餘兩人垂垂老矣之人,身影幽長,複幽長。

番外 萬壽長夜歲歲涼

夜風沉緩地吹拂,空氣中綿密的花香軟軟地纏上身來,與酒意一撞,皇帝更覺得心中沉突,整個人醺醺欲睡去。

總管太監李玉的步子邁得又快又穩,一壁輕聲督促着擡轎的小太監們,“穩着點兒,別摔着了皇上。”

皇帝朦胧中扶着頭,含糊地問:“到哪兒了?”

李玉含笑答道:“皇上,到西六宮的長街了。”

皇帝輕輕“哦”了一聲,“是西六宮。李玉,朕仿佛有點兒醉了。”

李玉忙恭謹道:“皇上安心,您一早翻了惇貴人的牌子。奴才已經去通傳了,這個時候惇貴人已經備下了醒酒的湯藥在承幹宮等着您了呢!”

皇帝“唔”了一聲,緩緩道:“停下!”

李玉滿心托異,卻不敢多言,忙着甩手中拂塵,示意擡轎的太監們放落了橋辇。李玉湊上前,“皇上,這兒離承幹宮還有一段路,還是讓奴才們擡着您走吧。”

皇帝伸出手,李玉忙伸手扶住,皇帝道:“朕覺得酒勁兒上來了。李玉,你扶着朕走一會兒。”

李玉忙躬身道的聲“是”,悄悄兒朝後臉一揚。後頭跟着的四個小太監會意,變隔了十步之遙,輕悄跟在二人後頭。李玉穩穩扶助皇帝的手臂緩緩往前。

皇帝不說話,李玉更不敢說話,也知道皇帝想去哪裏,只好默然跟着。月色澄明如清波,溫柔浮溢四周,連長街兩側的朱紅高牆,也失了往日的沉嚴肅穆,顯出幾分嬌柔。

皇帝擡頭望着月亮,似乎是自言自語:“今兒的月亮真好。”

李玉忙笑:“皇帝是天子,今兒是您的萬壽生辰,當然連月亮也要來助興,格外高亮些。”

皇帝微微一笑:“是啊,今兒是朕的生辰,再過兩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人月團圓,都是好日子。”

李玉見皇帝凝神望月,嘴角仍帶着笑意,不知怎的,心裏一突,便有些不自在起來,于是趕緊勸道:“皇上,時辰不早,您今兒高興多喝了點酒,仔細被風撲着,傷了龍體。”

皇帝搖搖頭:“酒酣耳熱,朕不會涼着。”

李玉悄悄看了皇帝一眼,奓着膽子勸道:“皇上,穎妃娘娘在養心殿等着您哪!”

皇帝冷淡道:“讓她等着。”

李玉暗暗吶罕,穎妃巴林氏蒙古貴女,入宮數載,頗得皇帝恩幸。便連皇貴妃魏氏所生的女兒七公主,也交由她扶養。尤其是烏拉那拉皇後過世之後,尋常嫔妃難得見皇帝一面,這位穎妃卻常能陪皇帝說話,寵遇可見一斑。而今日皇帝這樣抛棄下她不顧,卻是從來未有之事。

李玉見皇帝信步往前,環視周遭一眼,忽地想起一事,心中沒來由地一慌,腳下都有些踉跄了。

皇帝漫不經心地道:“叫跟着的人都退下,朕見了心煩。”

李玉不敢怠慢,忙回頭揚了揚拂塵,四個小太監便躬身後退下去。

李玉上前扶住皇帝的手,皇帝慢悠悠走着,兀自說:“今兒是朕的生辰,朕真高興。”

李玉忙接口:“高興高興。”

皇帝含着笑意,“朕有那麽多阿哥、公主,一個個活潑潑的,又聰明又伶俐。”

李玉道:“更難得的是阿哥和公主們都有孝心,尤其是幾位阿哥,特別出息。十一阿哥文采風流,寫得一本好書法,今日為皇上獻上《百壽圖》,可真是十一阿哥的一片孝心;就是十五阿哥,雖然年紀小,可當真是志氣,能把皇上的禦詩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啧啧……真是能幹。”

皇帝微瞇了眼,“那不是十五阿哥能幹,是他的額娘太能幹。”

魏氏身為貴皇妃,位同副後,主理六宮,又子女雙全,若不是得了這心悸病身子虛弱很多,只怕也有封後的指望了。

李玉眼珠一轉,只裝作不懂,笑吟吟道:“可不是,皇上的萬壽節都是皇貴妃撐着身子一首操持,不可謂不能幹。”

皇帝輕嗤一聲,帶了幾分嘲諷之意,“是啊。朕有那麽多嫔妃,個個貌美如花,聰明能幹。”

李玉不知皇帝何意,只賠笑說:“皇上的嫔妃們不僅貌美賢慧,而且今日萬壽節都為皇上進歌獻舞,當真才貌雙全。”

皇帝閉上雙眼,“可不是?個個都順從着朕,體貼着朕。只有穎妃還直爽些。”

皇帝晃一晃頭,腳步有些不穩,李玉急道:“皇上,皇上您當心着。”

皇帝擺了擺手,“順從體貼自然是好,可朕怕啊,怕這順從體貼下面是說不吃口的腌臜心思,污穢手段。朕想一想,就覺得惡心。”

李玉忙笑道:“皇上多慮了,後宮的小主們怎麽會是這樣的呢?哪怕真有一兩個心術不正的,皇上聖明,也一早處置了。”

皇帝低頭看着自己的影子,“所以,朕喜歡年輕的女人,心眼兒幹淨,清透,都說什麽自然會說。哪怕有點兒小心思,也藏不住。”

李玉忙忙點頭,“皇上說得是。”

皇帝緩步走着,李玉賠笑道:“皇上,再往前就是翊坤宮,旁邊的宮裏慶妃娘娘和誠貴人都在,再不然,還有幾位貴人常在,也都住着。皇上要不要去坐一坐……”

皇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李玉,你跟了朕幾十年,如今倒越發會當差了。”

李玉膝蓋一軟,連忙跪下,“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帝輕哼一聲,也不理會,徑自向前去。李玉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眼見皇帝越走越遠,他咬了咬牙,奢着膽子小跑着跟了上去。

四下裏的甬道太過熟悉,連每一塊引他向重華宮的青石板上的花紋,他都爛熟于心。皇帝怔忡地走着,越走越快。等到“翊坤宮”三個金漆大字清晰地出現在眼前的時候,皇帝才猛然剎住了腳步。酒意沉突湧上腦門,皇帝只覺得心口一陣一陣激烈地跳着,腳步卻凝在了那裏。

恍惚還是帝後情睦的歲月,如懿初為皇後。過了那麽長的時光,越過了那麽多人,她終于走到和自己并肩的地方,成為自己的妻子,而非面容鮮妍而模糊的妾室中的一個。這是他許她的。在自己還是阿哥的時候,他太知道自己雖為帝裔,卻出身寒微,連親生父親都隐隐看不起自己,對他避而不見。所以他有了熹貴妃這位養母,所以他拼命孝順這位他帶來榮耀家世的養母。他費盡心力用功讀書,只為争得屬于自己的榮耀。

那個時候,他有出身名門貴族的嫡福晉富察氏,也有了大學士之女、溫柔婉妹的高氏。那修高貴而美裏的女子,那些深受家中寵愛的女子,他在歡好之後只覺得疏離。她們跟自己的心,到底是不一樣的。只有如懿,那時她還叫青櫻,是被自己的哥哥瞧不上,才被熹貴妃要來送給他做棋子的女人。連熹貴妃都說:“你可以不寵愛她,卻一定要娶了她,善待她。”不錯,青櫻是可以作為她和三哥弘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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