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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駛中的大巴車沿途經過了幾個縣城與小鎮,雞飛狗跳的旅客們逐漸下光了。
等到經過最後一個小鎮的時候,車裏的乘客就只剩下了兩個人,一個戴眼鏡、學生氣有些重的青年,還有一個上了車就一動不動地在最後一排睡覺的男人。
司機下車方便了一次,回來扯開嗓門,帶着濃重的口音對車裏的兩個人說:“哎,要下車的可以在這下了,前頭要進山了,再到要開七個多小時咧,坐過了你沒地方下車喽。”
青年坐在門口,雙手抓着一個風塵仆仆的大行李箱,看起來有點局促不安,仿佛是想下車,又有點猶豫不決。那瞻前顧後的樣子,活像他在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上。
過了一會,他細聲細氣地司機:“師傅,那住在山裏的人出來一趟不是很不方便?”
司機大喇喇地說:“我們不去鄉下,就到縣城,縣城嘛,當然還好喽,那邊有一個山,你聽說過嗎,有溶洞的”
??
青年心不在焉地搖搖頭。
司機抓了抓鳥窩頭:“唉,我也記不得叫什麽了,反正是個旅游景點,有好多城裏人一車一車地去玩,人還挺多的。”
青年哆哆嗦嗦地問:“那、那村裏呢?”
司機:“哎喲,一個縣城下頭不知道有多少個鄉,一個鄉下面不知道有多少個村,跟那個羊糞蛋蛋一樣的嘛,到處都是,從村子去縣城一般沒的車坐,自己趕驢車,要麽爬山,爬不好那個腳一滑,嘎嘣,就摔死了嘛!”
男青年聽了“嘎嘣”這個兇殘的拟聲詞,頓時面無人色。
司機不愧是盤山路上跑的,一張嘴百無禁忌:“還不要說走路,就說從我們這裏去那邊的縣城,下一點雨哪個敢走喲,山上掉下來石頭一砸,嘎嘣,咱們就一起死掉了嘛。要麽哪個地方存下點泥巴,路滑也沒個人掃,一不小心車頭沖出山崖,嘎嘣,咱們又一起死掉了嘛”
司機可謂是口齒伶俐,短短三言兩語,已經死去活來了三回,男青年終于被這一番話說得崩潰,拎起他的大行李箱,屁滾尿流地下車跑了。
司機自己直樂:“這個城裏來的小白臉,比兔崽子跑得還快——哎,我說後面那個小夥子,你肯定是要坐到那個溝溝裏的縣城對吧?不下車我們可就走了!”
最後一排的男人一聲不吭,好像已經睡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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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風衣,領子豎得很高,幾乎擋住了整張臉,看不大清長什麽樣子,身量颀長,一只手露在外面,中指上帶着一枚鉑金戒指,他的手指修長,但蒼白得很,無論是形容相貌,還是這身衣着打扮,他都不像山裏人。
別看老司機是個常年跑長途的油滑漢子,其實遇到單獨的一個或一夥年輕男人搭車,而車程又長,又沒有其他的乘客,他心裏也總免不了毛毛的。
司機萬分遲疑地發動了車子,依然試圖和後座的人搭話:“小夥子是探親嗎?”
還是沒有回答。
司機讪讪地轉過頭,不敢再問了,默默地把車開了出去。
長達數個小時的盤山道車程,從天亮開到了天黑,最後一排的乘客既沒有起來過,也沒有要求下車上廁所。
中間有幾段路況不佳,極其颠簸,那位乘客整個人被彈起來,一頭撞在車窗上,繼而又被安全帶綁回椅子上。他也只是低吟一聲,行車過程中噪音太大,司機沒聽見。
直到暮色深沉,長途大巴才終于抵達了目的地。
老司機和舊大巴一樣疲憊不堪,他把車開進停車場停穩,這才壯着膽子,走到最後一排,去叫那位一動不動的古怪乘客。
司機試探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夥子?小夥子到了這睡得也太死了。”
男人先是毫無反應,被推搡了好幾下,垂在一側的手才抽搐似的掙動了一下。
“醒了,到啦。”老司機在他耳邊大叫,“快下車吧,都要餓死個人了。”
最後一排的乘客掙紮着坐正,吃力地解開安全帶,微微活動了一下,他四下一望,眼頓時有些迷茫,一臉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樣,仿佛是睡懵了。
片刻,乘客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鏡,低頭用衣角擦了擦,眼終于清明了過來,他撐住前排車座靠背的手上露出了嶙峋的筋骨,似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了起來,同時盡可能地壓抑着自己的呼吸,不讓氣息顯得太粗重。
“睡得手腳都麻了吧,”老司機看清了他的長相,覺得這人模樣不錯,還怪斯文的,不像什麽壞人,于是放下心來,一邊嚷嚷一邊查看行李架,“哎,你的行李呢?在下面嗎?還是放在這被誰不小心順走了?”
乘客啞聲開了口:“沒帶咳,行李。”
他說了兩個字幾乎破音,好好清了清嗓子才續了下去。
老司機一驚一乍地說:“咋個沒帶呢?你一個人跑這麽遠,咋個沒帶行李呢?”
乘客沉默了一會,用十分虛弱的聲音說:“不瞞您說,我修煉了整整二百五十年,是專程出來渡劫的,不成仙就成鬼,所以沒帶行李。”
司機:“”
司機應知道對方在開玩笑,可是那乘客說,側頭對他一笑,他看見這小夥子臉色一片青白,雙頰憔悴,眼鏡片反光,真就像個幽魂,再慢悠悠地這麽一笑,頓時就鬼氣森然了起來,司機當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差點信了對方的鬼話。
他白天吓唬小青年的百無禁忌頓時蕩然無存,小心翼翼地問:“那您是怎麽瞧上我們這的呢?”
乘客側身與老司機擦肩而過,用一種低沉而飄渺的語氣說:“山清水秀嗯,有點香。”
老司機敏銳地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血腥味,這回臉色是真變了,連話也結巴了起來:“大、大大仙,什、什麽東西香?”
乘客回過頭來,司機生怕他說出“我已經五百年沒吃過這麽香的人肉”之類的話,當時吓了個兩股戰戰。
可乘客只是看了他一眼,輕輕地笑了笑,微微低下頭,把下巴縮進風衣領子裏。
“可能是桂花開了。”他說。
這乘客正是褚桓,他吊在樹上時不幸犯了腦殘病,不知怎麽的松了手,就這樣踏上了武俠中主角成為絕世高手的第一步——光榮墜崖。
褚桓從山崖上滾下來,滾出一身青紫,還把腳腕滾脫了臼。
幸運的是,他和天下所有準大俠一樣,皮硬血厚耐摔打,沒死。
不幸的是,山下沒有一個姓公羊的世外高人等着把畢生功力傳給他,只有一群真正的公羊遭到了驚吓,咩咩咆哮着奔騰而去,其中一只還毫無同情心的用鐵蹄踐踏了他的傷口。
褚桓不知道在原地躺了多久,才重新有了點力氣,他凄凄慘慘地挂上踝關節,草草處理了傷口。
褚桓簡直不知道以後該怎麽跟別人說這件事——他究竟是掉下來的,還是自己跳下來的呢?
他比較來比較去,認為這兩個說法中的哪個都挺丢人,此事可真是他人生中最濃墨重彩的一黑歷史,褚桓決定要把這個秘密帶到棺材裏,因此并沒有急着聯系老王他們。
恢複了行動能力後,褚桓第一件事就是先擡手給了自己一巴掌——說話不算數,什麽玩意。
在疼痛的刺激下,他的求生意志和心理狀态終于晃晃悠悠地回到了正常水平。
他找了木板固定住自己的腿,又拖着被打穿的肩膀,用一根煙提了提,追随着三三兩兩相映成趣的羊糞蛋,徒步走了幾公裏的山路,總算找到了有人的地方。
褚桓編了幾句遇到意外翻車的瞎話,成功取得了當地農家的信任和同情,借宿了一宿,洗幹淨自己的灰頭土臉,翻出随身的一小袋簡易急救包,把傷口挨個處理了,略略做了休整,這才跟當地人打聽清了交通方式,搭了一個老鄉的牛車走了十裏八村,最終坐上了這輛通往最近的縣城的大巴車。
褚桓打算在第一個縣城下車,下車後随便找個地方,先把自己安頓下來,再聯系人來接,他要把自己僞裝成盡管經過了一場惡戰,卻依然游刃有餘的模樣。
山崖上失控的一瞬間,褚桓終于不得不承認,他可能确實是出了什麽問題。
三年的退休生涯,褚桓過得像服刑,私人朋友基沒有,聯系人只有老王、褚愛國和護工三個,身邊十天半月地不見活物,他就十天半月地不開口說話——可能同居的貓也勉強能算是個伴。
但是褚桓看得出來,那貓跟他不親,甚至有點怕他。
褚桓不明白自己有什麽可怕的,他雖然沒有跟貓坐在一起交流人生感悟的癖好,卻也從沒有虐待過它,原主人給它吃什麽,他就給它吃什麽,它剛來的時候在陌生環境裏很不安,有一陣子總是在屋裏四處亂竄,沒少打碎東西,褚桓也都只是默默打掃,從沒有呵斥過——他覺得這家夥是只老貓,既然上了年紀,總要給它留點面子。
可惜還是不行,反正他從來沒有見過養寵物養得比室友還泾渭分明的。
“我的貓死了,臨死之前搭理了我一下。”褚桓在颠簸的大巴車上,心裏忽然冒出了這個念頭。
他就像個反應遲鈍的人,好幾天過去了,才剛剛想起他埋下去的小小屍體是怎麽回事。
失血讓他渾身發冷,在莫名的低落情緒中,褚桓靠在四處漏風的大巴後座睡着了。
他的傷口在颠簸裏開裂,昏昏沉沉地這一覺一直睡到了大山深處的終點,褚桓自己也不知道坐過了多少。
他頭重腳輕地下了車,初秋夜裏的山風吹得他一哆嗦,四下環顧,只見這所謂的“車”其實也就是個大一點的空地,豎着一個已經看不見字跡的牌,旁邊還停着其他幾輛旅游大巴模樣的車。
據說這附近有個不大不小的山水景點,開發進度不佳,交通不便,需要在這個縣城裏轉車,因此這窮縣僻壤的小小縣城居然也有些游客,很有一番自己的熱鬧。
褚桓倒也想得開,現在對他而言,哪個縣城都一樣,過就過吧。
他擡頭一看,只見車附近有個挂着“招待所”字跡的建築,算是周圍檔次較高的了,仨字上還纏着那種比較複古的霓虹燈,燈壞了一多半,遠看就只剩下“召寺”倆字,仿佛是個上香的場所。
褚桓抿了抿幹澀的嘴唇,向招待所的方向走去,感覺自己急需一大杯淡鹽水。
忽然,褚桓聽見有人出聲叫住了他。
此時他眼前已經有點花,聞聲一偏頭,見那牌旁邊着兩個男的,個子都很高。
叫住他的漢子有四十來歲,手裏捧着個硬紙牌子,眼大如牛,雜草似的亂發編了一條長辮子,垂在胸口,要是忽略他須發叢生如李逵的臉,單就這打扮,讓褚桓想起了一句歌詞——“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
只不過這位的色很是緊繃,眼也不大友好,像是個改行劫道的小芳。
而另一個人卻很年輕,得稍遠,由于褚桓的視野已經不大清晰,他看不大清楚那個人模樣,只見他長發如黑幡,随風微動,讓人看着就心生恍惚。
兩人都在臺邊上,應該是接人的,但是此時已經很晚了,車也跟着人氣稀疏,方才只有一班車進,而那一班的乘客只有褚桓自己。
“小芳兄”率先向他走來,此人五大三粗,大臉如盆,是個居家鎮宅的方。
不知他是來自哪個山溝的,普通話基是外星人的水平——開口說了一通,褚桓只懂了最開始的那個瞪視。
那個瞪視的含義大約是:“奶奶的,讓老子等你等這麽長時間,你怎麽沒死在半路上?”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着,陷入了無法交流的窘境。
忽然,“小芳兄”想起了什麽,把手裏的硬紙板塞給了褚桓,讨債一樣地板着臉瞪着他,用指節敲了敲紙牌上的字。
褚桓用力眨了眨疲憊的眼睛,只覺得字認識他,他不認識字。
他知道自己已經是強弩之末,不好再和這位少數民族兄弟糾纏下去,于是艱難地擠出一個有點難看的笑容,伸手指了指紙板,又伸手指了指自己,擺着手搖搖頭——您老認錯人了。
“小芳”一愣,見他不理自己徑自往前走,剛要擡手去拍他的肩膀,目光卻忽然一凝。
這位少數民族兄弟夜視力好得很,在這麽黑燈瞎火的地方,他居然準确地分辨出了褚桓那深色的外衣上不明顯的污跡是一大塊血跡。他立刻低聲對身後的同伴說了句什麽。
就在這時,褚桓腳下忽然踉跄了一下,他終于再也撐不住,一頭栽了下去。
迷蒙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托了他一下,褚桓最後的餘光瞥見了一把長發。
夜色中,傳來一股悠遠而渺茫的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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