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褚桓一想起那個火箭筒一樣不分青紅皂白的小白臉,當時就有點頭皮發麻,不由得支吾了一下:“我?我就不”

結果他還沒有拒絕,長者就走了過來。

長者一把年紀,戰鬥力不體現在打打殺殺上,他一直在族長家院牆裏看着裏面的小崽子,但是外面發生了什麽,他也心知肚明地都看見了。

有的時候,人要是一起打一架,感情會産生微的變化。

那長者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瞅了瞅褚桓,從鼻子裏哼出一聲:“有沒,還不快跟上!”

褚桓見他肝火這樣旺盛,忍不住心說:“難道我方才無意中又挖了這大爺的祖墳?”

不過他雖然不忿長者那拽得二五八萬一般的态度,臉上卻依然和和氣氣,沒露出什麽端倪。褚桓心裏明白——山門處想必有守山人一族很重要的秘密,老山羊雖然給他臉色看,但這樣一來,卻算是接受了他。

長者仰脖,山羊胡子一顫一顫的,大聲說:“留一半人清掃,剩下的帶上家夥,都跟我過來!”

他一發話,族人們立刻自發地跟了上來,褚桓也只好跟在其中,稀裏糊塗地随着衆人下了山。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這裏的石頭階梯不知是多久以前的古董,修得十分敷衍了事,有些地方甚至幹脆省略沒有,全是“走得人多了就成了路”的那種小徑。

長者沒走幾步就作起了妖,伸手一指褚桓和旁邊的小芳,命令說:“走不動了,去削根竹竿擡着我。”

再次無辜躺槍的褚桓無言以對。

褚桓感覺自己冤得要六月飄雪了,他又沒要拐老東西的閨女,這擺出一副岳丈老泰山的臉給誰看呢?

且不說他家裏有沒有姑娘,就算有,誰要誘拐一只山羊的女兒?

褚桓很想把長者的頤指氣使摔回去,糊那老東西一熊臉,但是心裏念叨了兩遍“尊老愛幼”,終于還是忍氣吞聲地什麽都沒說,挽起袖子準備跟小芳一起去砍竹子。

想必是褚桓以前騷包習慣了,他年少輕狂的時候是典型的“金玉其表,敗絮其中”,別看連襪子都懶得洗,但是只要在別人面前,他是舉手投足都無不要花孔雀似的要雕琢一番,眼下他雖然已經過了傻乎乎的青春期,可大概還沒能全返璞歸真,尚且殘留着一些痕跡,反正這“風流倜傥”的一挽,讓長者看了很是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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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者抖雞皮疙瘩似的抖了抖兩條枯瘦而赤裸的膀子,試圖憋出一股人猿泰山般高大威猛的氣勢,然後惡狠狠地盯着這唯一一個穿了上衣的男人,嘀嘀咕咕地說:“又不是大姑娘,穿什麽上衣?xx!”

最後一個詞褚桓沒聽懂,不過據他猜測,很可能是“娘炮”的意思。

南山看不下去了,伸手一欄褚桓,他也沒反駁長者什麽,只是抽出小芳腰間的砍刀,擡手幾下,就利索地砍下了一根粗壯的竹子,悶不做聲地削幹淨,自己擡起一端,另一端丢給小芳:“長者,上來吧。”

長者氣得吹胡子瞪眼,可是最後還是拉不下老臉,沒好意思在衆目睽睽下讓族長親自給他擡滑竿,只好怒氣沖沖地在棒槌後腦勺上扇了一巴掌:“看什麽看,還不接過來,等人請麽?”

越往下走,山路就越是崎岖,“瘋狗”穆塔伊的屍體堆得漫山遍野都是,偶爾還會遇到一些逃竄的,樹叢裏經常有冷箭往外放,好在他們一行人除了長者以外都是青壯年,守山人在面對不成群的穆塔伊時戰鬥力驚人,一路上有驚無險地将這些漏網之魚收拾了。

他們很快從半山腰直接下到了山腳下。

褚桓看見了一個巨大的、天然形成的大山洞隧道。

南山對他說:“這就是山門。”

這山只有一側能上,另一側嶙峋的峭壁如直上直下,這一側如果要上山,則必要經過“山門”,這裏是一處絕佳的關卡。

褚桓還沒來得及贊嘆,長者就身手矯健地從竹竿上下來,他用力抽了抽鼻子,沒做聲,臉色卻開始難看起來。

小芳忽然大叫一聲:“艾古!”

他上前一步越衆而出,連滾再爬地跑出去,一把扒開了半人高的草叢。

藏在那裏的屍體立刻撞進了衆人眼裏。

那是個蒼白得好像吸血鬼一樣的年輕男子,上半身血肉模糊,自腰部往下,被利器削下了大半,只剩下半條腿孤零零地挂在身上。

他滿臉的血跡,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下山的路上,南山跟褚桓說過,守門人平時一步也不能離開山門,只有每年三天,山門這一邊自然關閉的時候,他們能單向穿過山門,去離衣族中短暫的休息。

否則從太陽升起到太陽落下,只要山門打開着,他們就必須得不眠不休,時時刻刻的準備面對外來的敵人。

褚桓想象不出,如果一年中一個人只能休息三天、只有三天的平靜與閑暇,他會怎麽樣呢?

每一秒鐘都恨不得掰成兩半吧。

南山蹲下看了看這個守門人屍體身上的傷口,什麽也沒說,只是伸手擦拭過那年輕人臉上的血污,将他的眼睛合上,拍了拍小芳的肩膀。

山腳下的草生得很野,都有半人多高,随着他們從中趟過,很快發現了更多的屍體,守門人的,“瘋狗”的,扁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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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落下,草叢中充斥着隐秘的悲怆與慘烈。

雖然早有預感,但親眼看見,衆人依然難以接受,小芳帶着幾個人從屍體從中挨個查過,試圖找到一個還有呼吸的。褚桓則跟着南山與長者一路穿過了山門。

他幾乎被震撼了。

巍峨的山門沉默地面對着日頭初升的方向,熹微的曙光打在巨大的青石上,反射出一層微弱的光暈,燦燦若有寶相。

山門上側倚着一個守門人,雜亂的長發擋住了他的半邊臉,他無的目光盯着山門外的方向,僵硬痙攣的手上還死死地掐着一只同樣已經沒氣了的“瘋狗”穆塔伊。

守門人的手上的刀插進了“瘋狗”的喉嚨裏,他自己的喉嚨中間有一個黑洞洞的洞穿傷,想來是風箭導致的。

他的血将他人與山門緊緊地黏在一起,立的姿勢是至死不渝的執拗與忠誠。

而山門下,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全部都是“瘋狗”與扁片人的屍體,彼此交疊,不見草色,一天一宿已經過去了,而潺潺不息的河水中依然飄着條條的血色。

這山坡上仿佛風吼馬嘶的古戰場,又像鬼影幢幢的人間阿鼻。

褚桓這才明白,今天圍山的敵人是其中多小的一部分。

如果沒有這道山門的阻擋,他們根無力面對。

長者閉上眼睛,念念有詞,說的是褚桓聽不懂的古老祭詞,像是在與空中彌漫不散的魂靈依依惜別。

這時,一個族人忽然大呼小叫地跑進來:“族長!族長!魯格還、還有氣”

南山轉身就跑,褚桓遲疑了一下,卻并沒有跟上。

長者看了他一眼:“你在看什麽?”

褚桓在山門中間,遠眺着沒有邊際的世界,忽然問:“外面都有什麽?”

長者聽了沉默了一會,眼下只剩下他們倆,他難得沒有和褚桓嗆聲。

過了一會,長者說:“有一些像這裏一樣的山,山上有生氣,沒有死氣,人能活在上面,還有些地方死氣多于生氣,人就不能活,一個地方由生轉死就叫做‘陷落’,陷落的地方多了,就會生出許多你想象不到的東西,它們都會來搶奪生氣,我們就得應戰,直到一方将另一方全部殺光,你們那句話怎麽說來着?”

褚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長者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陰陽怪氣地說:“你們那裏什麽都有,取之不盡,居然還有這樣的話,我都覺得可笑。”

褚桓沒接話,權當沒聽見。

過了一會,他又問:“那守山人現在你們怎麽辦?”

“跟着。”長者說,轉身往隧道裏走去。

長者進入山門後,并沒有順着他們的來路直走,而是帶着褚桓拐進了一個七扭八歪的小山洞,褚桓把打火機按開了,用小火苗照明,長者見了,嘀咕了兩聲,也就是“麻煩的外人”之類的話。

而後,褚桓就聽見了泠泠的水聲。

很快,他就發現打火機沒有了用途。

山洞的石室走到了盡頭,褚桓看見了一個湖,湖水上自然冒出一股柔和的乳白色光暈,将四下都照亮了,水面好像飄着一層細細的青煙,讓人看了以後,心裏油然而生出某種舒服又安寧的感覺。

褚桓呆了呆:“這是”

長者回答:“用你們的話說,叫山泉。”

褚桓:“”

多麽廢的一句話。

長者又說:“就是山的精華,你叫它聖泉也對——唔,他們來了。”

腳步聲從山洞中傳來,褚桓回過頭去,只見南山帶人走了進來,幾個族人擡着他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魯格,沒見到那條大蛇。

這一次,魯格沒有發飙,因為他壓根沒看見褚桓。

他什麽也看不見了。

守山人找到他的時候,他被自己養的那條大蛇盤在中間,大蛇身上被風箭紮得千瘡百孔,已經死去多時,拼死給魯格剩了一口氣。

魯格的眼睛閉着,順着眼角而下的是幹涸地血跡,只有胸口處那一點淺而急促的起伏,還能讓人看出他還活着。

魯格仿佛是聽見了水聲,小幅度地側了側頭,微微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南山摟住魯格的肩膀,小心地将他布滿污跡的長發掀到身後,對着他的耳朵輕聲說:“魯格,聖泉到了,你聽見了麽?”

魯格艱難地擡起一只手,抓住了南山的衣服,用力捏了一下。

南山說:“好,我讓你見到下一任的族長。”

他說,走到水邊跪了下來,将守山人的族長權杖前端探進水中。

水中無聲無息地起了一圈漣漪,褚桓看見那權杖沒入水中的頂端居然凝聚成了一個火焰形狀的氣泡。

一邊的長者同樣跪了下來,額頭貼在岸邊,是個五體投地的姿勢。他嘴裏開始念誦聽不懂的咒文,方才平靜的水面很快随着他高低起伏地聲音鼓噪起來,湧起綿延有力的浪花。

南山咬破自己的手指,将一滴血滴入了山泉中。

血入水凝而不散,自稱一個小圓球,被包裹在了一個奇怪的氣泡裏,然後,那處水面突然沸騰了似的,劇烈地産生了大量的氣泡。

随即“嘩啦”一聲,有什麽東西破水而出,褚桓吃了一驚,還以為是有什麽水怪,他想起那個會發出疑似次聲波的變異鱷魚,身側的手立刻一緊,謹慎地往後退了半步。

然而水花落下,褚桓卻震驚地發現,水裏出來的是一個人。

水裏冒出一個人,這并不足以讓褚桓震驚,重點是,這個人長得和魯格幾乎一模一樣。

他全身赤裸,雙腳懸空地在水面上,靜靜地漂浮在那裏,蒼白的皮膚閃爍着水光,像一尊精雕細琢的大人偶,眉間一點殷紅,仿佛是沾了南山方才滴入水中的那滴血。

漸漸的,那一點紅滲入到他的眉心,他睜開眼睛,目光微動,竟然就這麽活了過來。

褚桓的目光游移不定地在水裏的人和岸上的人身上來回打量,世界觀再次遭到了摧枯拉朽的震撼。

這是什麽情況?水裏“長出”了一個人?水裏“長出”了一個魯格?

可是岸上那個還沒咽氣呢,這倆究竟哪個才算魯格?

他曾經戲言守門人是生于有絲分裂的,卻怎麽也沒想到,他們居然生于人體克隆!

克隆的設備還是一潭湖水、一根品種不明的木頭、一滴血以及一個山羊臉老頭?

那麽守門人究竟算人造人,還是壓根不是人?

南山對水裏的人招招手:“魯格,過來。”

岸上只剩一口氣的魯格微微歪過頭,掙紮着伸出了一只手,水裏的魯格憑虛禦風般地踏過水面,走上岸,單膝跪在現任守門人族長面前。

兩只同樣蒼白的手握在了一起。

現任守門人族長狼狽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釋然的微笑,而後他的頭突然一沉,軟軟地靠在南山懷裏,被水中人握住的手也松了力道。

他握着一個新生命的手,走向了死亡。

接着,離衣族人們紛紛走到河邊,咬破自己的手指,一滴又一滴的血掉進水裏,一個又一個人從水裏走出來。

他們有的人眉心含着一滴血,有的人眉心含着好幾滴血。這其中,褚桓看見了山門附近的艾古,看見了被釘在山門上的不知名的年輕人

他們紛紛走到新的魯格身後,靜靜地成一排。

不知什麽時候靠近了褚桓的南山開口說:“守山人就是這麽來的。”

褚桓的目光還沒有離開湖面,他夢游一樣地問:“怎麽來的?是死而複生?還是複制?”

“不是,”南山說,“是想念。”

褚桓疑惑地回過頭來,這時,他對上了不遠處魯格的目光,魯格看着他的眼依然不怎麽友善,然而原那種驚人的戾氣卻已經沒有了。

這個新的魯格并沒有沖過來喊打喊殺,只是臉色陰沉地盯着褚桓。

褚桓下意識地反問:“想念?”

“守山人将自己的想念加入血液裏,就會喚醒聖泉對那個人的記憶,兩相作用,會再造出一個人,守門人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地生出來的。”南山說,“不過你想念的人的樣子,與他真實的樣子是有差別的,再加上聖泉的記憶糅合在一起,所以新生的人和原來的人盡管很像,卻并不是同一個——其實我們也一樣,小孩雖然可能和父母長得很像,但并不是同一個人,世界上沒有同一個人。”

褚桓不由自主地将南山這番雲裏霧裏的話帶入了自己的倫理觀,心想,照這麽說,難道聖泉是媽,這些在河邊的守山人都是爹?那些頂着好幾滴血,因為好幾個人的想念而生的就是有好多爹?

這想法近乎荒謬,褚桓很快搖了搖頭,将它甩了出去,感覺這樣的出生方法根不能被稱之為“生殖”,用舊有的社會倫理觀套是不合适的。

還在外面的守山人三三兩兩地進來,将原守門人殘缺的身體搬到聖泉邊。

兩族人在聖泉邊上,一同為死者洗塵,整理遺容,剝去他們身上污濁的血衣,仿佛是為了應那句“赤條條來去真幹淨”。

南山親自為死去的魯格洗幹淨頭發,将他的長發綁成了整整齊齊的一束。

從始至終,都沒有人說話,他們像是在進行一個沉靜而莊嚴的儀式。

褚桓靜立在旁,從頭看到尾,他心裏從未像此刻一樣,産生出“生命應該聖以待”的念頭,并因此湧出某種無法言說的愧疚。

直到這場漫長的生死輪回結束,新的守門人在新族長的帶領下漸次散去,守山人則要按照慣例,将死去的屍體帶走。

褚桓這才回過來,發現自己一動不動良久,腿都麻了。

南山拉了拉他:“我們要走了。”

褚桓應了一聲,然而他才一轉身,突然,沉浸在方才沸騰的餘韻中的湖水飛濺,有一滴正好濺到了他的手上,褚桓剛才經歷過一場大戰,手背上正好有一道小傷口。

那滴水仿佛有生命一樣,沾到皮膚上,立刻就鑽進了他的傷口裏,來已經止了的血被卷了出來。

褚桓:“哎,認錯人了”

他不知道自己這個外人的血落到水裏會發生什麽,連忙伸手去擦,裹挾着血珠的水滴卻十分機靈,自動避開了他的手,直地沒入了水中。

“啪嗒”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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