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匪禍
即使烈風呼嘯過耳,馬蹄暴躁地捶打着地面,沈易還是耳聰目明地聽出車裏的聲音不對了,他催馬趕上顧昀,騰出一只手捂住胸口,模仿了個嘔吐的動作,擠眉弄眼地使了個眼色——那位吐了怎麽辦?
顧昀不怎麽明顯地笑了一下,明晃晃地表示——活該,自己收拾。
顧昀南下,是為了南疆軍統帥傅志誠丁憂一事,傅将軍老母新喪,他便上書朝廷,聲稱自己要挂印回家,為母守孝。
“丁憂”其實是個不鹹不淡的托詞,走也行,不走也行,反正怎麽都有話能圓回來,但封疆大吏們歷來沒有這麽辦的。
倘若統帥回家幾年,萬一有戰事,誰來負責?
何況整個大梁都知道,那傅将軍乃是土匪頭子出身,是當年被老侯爺揍服了招安,方才入仕,至今見了皇上都是有時克制不住,時不常地會冒兩句粗話出來,根沒那麽講究。
傅将軍分明是對擊鼓令不滿,又趕上這一年南方水患,南疆一線亂得要命,便幹脆踩着這節骨眼撂了挑子。
随行車裏坐的是兵部侍郎孫焦孫大人,是擊鼓令的忠實擁趸,來皇上派他做欽差,到南疆“撫恤”功臣,不料孫大人臨陣縮卵,聲具淚下地上了封疏奏,聲稱自己做好了一去不回,為國捐軀的準備。
皇上無可奈何,只好一道金牌令箭直發西北,把飯桶累贅和爛攤子一起丢給顧昀。
顧昀一整年都在疲于奔命地給皇上擦屁股,窩火得要命,跟皇上沒法說理,只好變加厲地折騰臭不要臉的孫大人。
這一趟正好路過蜀中,顧昀便托人寫信給陳輕絮,順便約她在此見一面——這幾年他越發覺得當年陳老先生給他的藥效在減退,之前四五天一副還能忍受,現在已經到了隔日就要進一次藥的地步。
縱馬過官道的時候,顧昀老遠就看見路邊有個遛馬的年輕公子,一開始還沒留意,及至錯身而過的時候,他無意中看了那人一眼,正好對上了對方的目光。
就這麽驚鴻一瞥,顧昀的千裏駿蹿出十來丈遠,而他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能地伸手拉住了缰繩。
那馬長嘶一聲,前蹄高高躍起後落地,在原地轉了大半個圈,顧昀停下來,盯着那有些眼熟、卻又一時不敢認的年輕公子看。
“沒那麽巧吧,”顧昀猶疑不定地想,“我是不是想多認錯人了?”
沈易趕上來:“怎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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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長庚身邊的玄鐵營小将士終于回過來,忙翻身下馬,激動道:“大帥!”
顧昀的馬驚了一下似的,前蹄小小地擡起,打了聲響鼻,刨了刨地面。
此時,就算把長庚扔進安散堆裏,恐怕也止不住他亂跳得胸口直顫的心,他近乎麻木地在馬上坐了片刻,腦子裏一片空白,平時舌燦生花的嘴裏生出了一朵霸王花,将一幹言辭堵了個水洩不通。
他只能依着能,若無其事地露出一個有點僵硬的笑容。
顧昀低低地叫了一聲:“長庚?”
兩個字如黃鐘大呂一般在長庚耳畔轟然炸開,他一邊逼着自己鎮定,一邊因為鎮定不下來有些尴尬地蹭了蹭鼻子:“我恰好經過蜀中,偶然聽陳姑娘說義父這兩天會到,便想停留幾天,沒料到這麽巧,出來遛遛馬也能接到你。”
一邊的小将士目瞪口呆地想:“遛馬也要沐浴更衣、定時定點嗎?”
他敬畏地看着長庚那匹貌不驚人的雜毛馬,懷疑這是一匹隐于雜毛之下的馬。
車門“砰”一聲打開,孫大人無視父子久別重逢的動人場面,踉踉跄跄地沖下來,吐了。
這麽一打岔,長庚一口吊着的氣總算短暫地回歸胸膛,他側過頭,瞥了一眼那雞仔一樣的兵部侍郎,溫文爾雅地故作詫異道:“怎麽,我說了什麽讓人作嘔的話嗎?”
顧昀笑了起來。
這幾年,長庚的行蹤他雖然斷斷續續地知道,卻沒料到人會變成這樣,簡直如脫胎換骨。顧昀一時忘了上次相見時的不歡而散,也忘了那漫長的怄氣、冷戰和他锲而不舍地找人盯緊長庚行蹤的讨人嫌。
他對自己竟能停下來認出長庚來感到驚詫,因為實在太不一樣了——舉手投足、一颦一笑,全都不一樣了。
時光又一次在他面前縮地成寸,顧昀掐指一算,可不是麽,四年多了。
沈易湊過來笑道:“我天,小殿下竟然轉眼就還記得我嗎?”
長庚:“沈将軍好。”
沈易感慨道:“這要是我就認不出了,也就是你義父,天天挂念你,都挂念出心病來啦,看見個長得像的就忍不住多看兩眼”
顧昀忍無可忍地打斷他:“你哪來那麽多廢話?”
沈易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嘿嘿”一笑,縱馬上前,彎下腰将孫大人拎上馬車,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孫大人,還行嗎?再堅持一會,馬上就到客棧了。”
孫焦奄奄一息地靠在車上喘氣,快蹬腿了。
很快,孫大人就發現長庚簡直是他的救星,自從路上遇到長庚,那些玄鐵營的牲口們就從一路狂奔變成了小步溜達,閑适得跟遛食一樣,連馬蹄聲都跟着溫柔了起來。
一行人在長庚的帶領下到了小鎮的客棧。客棧沒那麽多屋子,都包下來起碼也得兩人一間,顧昀撂下一句:“我去我兒子那,剩一個單間,讓給孫侍郎吧。”
孫焦能地客氣道:“不不,怎敢委屈大帥”
沈易從後面拍拍他的肩膀,壓低聲音對孫焦道:“大人,見好就收吧,他遇上四殿下,心情正好呢,還是說你更想看他那張‘不日取你狗命’臉?”
孫焦:“”
長庚手心裏的汗一路就沒下去過,好幾次馬缰繩差點溜出去,這個狀态有點像喝醉了,他知道自己應該保持清醒,卻又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見顧昀之前在“留”和“跑”之間舉棋不定,一見顧昀,就什麽想法都沒有了。
顧昀這會終于想起秋後算賬來了,進了客房,将門一關,臉色沉下來,對長庚道:“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老管家說你四年沒回過侯府,上次入宮述職,連皇上都向我問起來了,你叫我怎麽說?”
以前顧昀臉色一不對,長庚就緊張,不是緊張得想認錯,就是緊張得想頂嘴,多年不見,他卻發現自己心裏的拘謹和慌張都不見了,顧昀笑也好,怒也好,他都恨不能刻在眼裏湊一整套。
四年前,他忍着滿腹凄苦,佯作鎮定地對顧昀說:“侯府關不住我。”
四年後,他看着顧昀,小心翼翼地流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感情:“義父不在,我自己回去有什麽意義?”
顧昀:“”
他來就兇不過三句,被長庚這麽一句堵得連冷臉都維持不下去了,鐵石的心也軟成一片棉花。
顧昀轉向小小的客房,見桌上扔着幾藥經,便随意翻開看了看,問道:“怎麽想起看這個了?”
長庚:“跟陳姑娘學了些岐黃之術。”
顧昀心裏一動,心想:“不會臨淵閣的那夥人跟他說了什麽吧?”
随即他又暗自一哂,一來覺得自己這樣想多少有點自作多情,二來臨淵閣一幹人等都不是什麽多嘴的人
長庚:“想學好了醫術,将來也好照顧義父,可惜天資有限,只會些皮毛。”
顧昀:“”
“這小子嘴怎麽甜成這樣了,”他無奈地想,“真要命。”
多年看守古絲路,顧昀身上鋒芒畢露的銳氣漸消,仿佛兵入鞘,兩人不約而同地不提上次不歡而散的事,心平氣和地談起多年見聞。
長庚說着說着,發現旁邊沒了聲息,他便壯着膽子側頭去看——客棧的床太窄,顧昀小半個身體懸在床外,被子只随便搭了一角,腳幾乎頂到了床尾,他一只手枕在自己腦後,就着這閉目養小憩片刻的姿勢,竟然已經睡着了。
長庚倏地住了嘴,黑暗中長久地盯着顧昀的側臉,他擡起手,又收回去,反複幾次,手指無所适從地在空中掙紮了不知多久,才屏住略有些顫抖的鼻息,輕輕地勾住了顧昀的腰,拂塵土似的拍了拍,低聲道:“義父,裏面來一點,要掉下去了。”
顧昀被他驚醒,但很快反應過來自己在哪,“唔”了一聲,沒睜眼,順着他的手側過身,含糊地低聲道;“說着說着就睡着了,這是未老先衰啊。”
長庚替他拉上被子,取下頭冠:“我在枕邊放了安散的緣故,你趕路太急了,睡吧。”
這回顧昀沒吭聲,是真的睡着了,床榻間只有尺寸大的空間,低聲說話時,恍然間讓人有種耳鬓厮磨的錯覺,長庚險些低下頭在他的鬓角親一下——好像這樣才是自然的。
不過他随即就驚覺自己的大逆不道,連忙規規矩矩地躺了回去。
安散看來是有用的,反正顧昀放松之下睡得很沉,只不過這點作用也挑人,對長庚來說就一點用也沒有,身邊躺着一個顧昀,他一閉眼,總覺得自己在做夢,便又忍不住睜眼去證實一下,幾次三番下來,一點困意也煙消雲散了,長庚便幹脆不睡了,在一邊靜靜地盯着顧昀看。
看了一宿。
第二天早晨,陳輕絮就趕來了,先針對奄奄一息的孫大人對長庚進行了一次舉例教學,然後将孫大人丢給了長庚玩耍不,照料——自己去見顧昀。
長庚只擡頭看了一眼她上樓的背影,并未表現出絲毫的異樣,好像竟不怎麽好奇。
沈易在顧昀屋裏翻看長庚那幾醫書,陳輕絮沒問症狀,先自己檢查起來,片刻後,她說道:“侯爺現在視力是不是已經在衰弱了?”
顧昀:“昨天晚上該用藥,想請陳姑娘看看,所以撂着沒喝。”
陳輕絮沉吟片刻:“我爺爺當年給侯爺開藥的時候,想必已經囑咐過侯爺了,此藥并非解藥,恐怕不能長久。”
顧昀臉上不見驚詫,只問道:“我還有多長時間?”
陳輕絮色凝重:“若侯爺從今往後節制用藥,或許還能多拖幾年。”
“節制可能不行,”顧昀道,“依你看,加藥量或是換一副新藥怎麽樣?”
陳輕絮還沒來得及回答,沈易已經沉聲道:“藥有餘毒,你用得已經夠勤的了,換新藥也只能換更虎狼的,那豈不是飲鸩止渴?”
“是這個道理。”陳輕絮道,“陳家枉稱醫陳氏,這些年對大帥的耳目一直束手無策,慚愧。”
顧昀笑道:“陳姑娘說得哪裏話,是我麻煩你們許多。”
陳輕絮搖搖頭:“我們總覺得周遭蠻夷愚昧不開化,将自己困在中原太久了,侯爺容我幾年,過些日子我打算啓程出關走走,或許能誤打誤撞地想出些辦法。”
顧昀聽這話吃了一驚,他在蜀中約見陳輕絮,除了想讓陳家人确認一下自己的情況外,主要也想借故停留兩天,省得有些人不知道他來了,沒指望陳輕絮年紀輕輕的一個小姑娘能解決她爺爺都沒辦法的事,忙道:“陳姑娘千萬別這樣,我聽不聽得見都是一樣過,北蠻人與我們世代為仇,你要是因為我這點破事涉險,讓我将來怎麽有臉去見陳家人?”
陳輕絮沒答話,只是将她随身的小包裹拿了過來,從中取出一手寫的小冊子:“這是我自己琢磨的一套針法,沒什麽用,不過或許能緩解那藥引起的頭痛之症,殿下跟我學過一段日子針灸,他看得懂。”
見顧昀一皺眉,陳輕絮又補充道:“不是我說的,是殿下自己猜的。”
顧昀色幾變,最後嘆了口氣,感覺頭已經在隐隐作痛。
陳輕絮三言兩語交代,又臨時找來紙,寫了兩個調養的方子:“聊勝于無,那我就告退了,侯爺保重。”
“慢着,”顧昀叫住她,“陳姑娘出關的事還請從長計議。”
陳輕絮回頭看了他一眼,冷冰冰的臉上露出一點如鐵樹開花似的淺淡笑容。
“也不全是為了侯爺的病症——只是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的,大言不慚地說一句,我輩雖位卑力薄,但與侯爺心裏想的是一樣的,生于陳氏,入道臨淵,豈敢托蔭于先輩,茍全于人後?”她說道,“侯爺,後會有期。”
說,不待顧昀挽留,便徑自下樓。
長庚浪跡江湖久了,行事周到,忙上前道:“陳姑娘,我送你一程。”
陳輕絮擺擺手,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縱然他年輕力壯,一宿不睡不礙着什麽,但臉上還是能看出點端倪來。
陳輕絮:“怎麽,安散不管用嗎?”
長庚苦笑了一下:“是我自己的問題。”
陳輕絮想了想:“我總讓你平心靜氣,其實也不知道你心裏到底有什麽不平,可能确實是着說話不腰疼——人不可能沒有七情六欲,你要實在無法克制,不如順其自然。”
長庚一愣,不由自主地抿抿嘴,心道:“這怎麽順其自然?”
陳輕絮管殺不管埋,撂下一句“順其自然”,說就走了,倒弄得長庚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
顧昀在小客棧裏整整逗留了兩天,孫焦有心想快走,想起這一路腸子快颠出來的飛車,又不敢催促。不料啓程後,顧昀竟一改之前趕投胎似的玩命趕路,多了個整天粘在他身邊的四殿下,走得活像踏青春游,時而和從北邊跑商、讨生活歸來的商隊混在一起。
南疆一帶民風彪悍,悍匪橫行,孫侍郎安撫封疆大吏是假,想借安定侯的威風,抓住傅志誠身為朝廷命官與山匪勾結的證據,将南疆軍作為推行擊鼓令的突破口,可那顧昀自從入蜀,就開始有各種事拖延行程——蜀中往南都是傅志誠的地盤,那地頭蛇說不定早就知道他們的行蹤了,還抓什麽措手不及?
孫大人倒是不吐了,急得嘴角起了一圈大血泡。
沈易悄悄對顧昀道:“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差不多就行了,小心那孫子回京給你使壞。”
顧昀一笑。
沈易一見他那滿不在乎的笑就忍不住想醞釀口舌,發表長篇大論,誰知顧昀卻幾不可聞地說道:“君子小人都不是問題。”
沈易沒好氣道:“捅婁子就是問題了。”
顧昀沒跟他一般見識,将聲音壓得更低了幾分:“那位才是問題我與兵部勢同水火最好,你不明白嗎?”
沈易呆了良久,嘆了口氣,沒說話。
什麽時候不可一世的顧大帥也開始留心耍這種心眼了?
顧昀:“不聽你這老媽子絮叨了,我找我兒子去。”
說便縱馬向前,不搭理沈易了。
沈易:“”
他覺得這兩位簡直是肉麻過頭了。
南地兩岸青山,秋冬也不顯凋敝之相,依然郁郁蔥蔥,中間夾着一條曲折的小路,依山盤旋而上,遠近望不見頭尾。
顧昀拎着馬鞭子,指點江山似的對長庚漫不經心地介紹道:“我們行伍中人,見了這種地貌,總是心裏先打鼓,要是別人有埋伏,我們這一頭鑽進來,就等着人家一頓好打了——即便在大梁境內,這種地方也容易出占山為王的響馬”
他“馬”字話音沒落,便聽青山間一聲尖銳的號聲響起。
沈易崩潰道:“大帥,您老是烏鴉變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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